装修，是一堂课

你欠的，总要补回来。

以前，我家装修，我以工作忙为由——也是真忙，心安理得地当甩手掌柜的，不闻不问，然后理直气壮地坐享胜利成果。

工作忙，也有好处，就是名正言顺地躲开了家里很多的琐碎和麻烦。

这回有闲了，我要把这些年欠下的债，一样一样地补回来。

比如装修。这也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一堂课吗？

为什么要装修呢？因为一想起那个房子，就闹心。

这个房子一直没住。儿子上大学前，一有空，他就往那跑，后来我才知道，他在那废寝忘食的鼓捣了好多航模，都藏在床底下。后来他上了大学，那里成了他的一个密室，领同学聚会，我看见过一地啤酒瓶子。有一次，我还看见地上竟然有个摩托车的发动机，让他给拆了，满地的机油和零件。再后来，他大学毕业了，这房子真的没人用了。那就租出去吧。先后租了两家，都是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交给他们，交回来的时候，我哭的心都有了，像遭灾了一样，破破烂烂的，衣柜上的镜子也掉了，瓷砖也破了，灯罩也没了……咋这么能祸害人呢？第一个租户最过分，指着电表和水表上的数字，把当初他入住时的数字减去，算了一笔不小的费用，让我找给他，我竟然糊里糊涂地给了他1000多元，后来我才知道，水电费应该是租户自己付的。第二个租户稍好，不过留了一堆破烂的旧家具，我又找人花钱给扔出去。我注意到一点，没有一个租户走的时候给我擦油烟机。你说，我的这个期望过分吗？我当时可是擦得干干净净的交给你的。这个想法我只是在心里想了一下，没说。

我的同学从国外回来，她告诉我，她在国外租房子，退租时必须要和入住时一样才行，要让新租户来了就能入住。我心里想，要是有个租户走的时候把屋子收拾干净，我就退给他点房租。万一遇到个极品，把油烟机擦了，我就退给他半个月的租金——那得是多讲究的人呀！可惜，这都是我瞎想，他们统统把屋子造得皮儿片儿的扬长而去，背影丑陋难看，就没想过给人留下个好印象。这两户人家，我都不了解，但他们离开时，我却分明看到了他们身上藏着的小——反正不是自己的房子，使劲祸害呗。可能别人租房子也这样吧？不是我的要求苛刻过分，我只是想在这种人际交往的过程中发现一点美好。但没有。

满目狼籍中，我决定再也不租了。我要从头收拾旧山河，装修。不想一迈进这房子的门，就看到丑陋。

装修成什么样？我真没啥想法。我第一想到的，是《红楼梦》里宝钗的房间，全是白的，没有一点的花哨。第二想到的，是杨绛的书房，水泥地面，石灰的白墙。不是东施效颦哈，我也是为自己嫌麻烦不想多花钱找个借口。面对眼花缭乱的各种风格的装修图，我想，即使你现在的装修走在时尚的最前沿，也一定会过时。而追求所谓的时尚，不过是花自己的钱让别人牵着走。那些所谓的花哨，不过是变着法的叫你多花钱，往往华而不实。

我心里定下来的装修方案，就是简单，摒除一切虚华。

我最近痴迷于《道德经》，老子说：“不贵难得之货”、“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而贵货用过，贪者竟趣。故可欲不见，则心无所乱也。《道德经》里的抱朴无为之说，就是要“不以物累其真，不以欲害其神。”你看，我有理论依据。

听人说装修的门道不少呢，我一个生活中迷糊的人，不被人糊弄好像不大可能。表弟冲了出来要保驾护航。他刚帮他一大哥装修过一别墅，好像挺有经验的。这不是杀鸡用宰牛刀吗？

自诩经验不少的他告诉我，工人干活时，他大哥不一定都在，因为你跟不起，但他会晚上偷偷来检查一下。还有某个工序讲价的门道，假装定下业内有名的一家，让人家拿出详细方案，这其实是他学习这个行当的门道的过程，然后拿着这套方案去找价格便宜的一家……就是各种提防，各种使诈，各种不信任，各种套对方的底，双方各种斗智斗勇。凡此种种，我是学不来。一个房子装修下来，还不让人感觉人心惟危了？房子是漂亮了，装好了，可人心咋这么难看呢？对世界的信任还不得坍塌了？

我觉得犯不上动那么多心眼。

铺地砖的瓦匠让我准备3米的沙子。我想这有啥难的，不用表弟了，我自己就行。家门口有个工地，一问，正好给工地送沙子水泥的人就在，他答应顺道给我留点。我问多少钱，他说，你先去建材商店问问，别好像我蒙你似的。我说，这点东西，你还能骗我呀？他说，建材商店一米沙子120元，我要你80元，我再多给你点。你家铺的面积这点沙子肯定不够，你听我的，这事我有经验，咋也得4米多。然后我就听他的了，要了4米，然后他帮我找力工搬到楼上。第二天瓦工一看，说这沙子也太多了，根本用不了，我还得再找力工搬下楼去，又得再花一份钱，力工很贵。我到建材商店一问，人家一米沙子才60元，这里里外外我就多花了好几百。我回头想，看着那家伙挺实在的一张脸，信誓旦旦地，其实他也没多赚我多少钱，也就百十来块的。但他折腾我呀，搬上来搬下去的力工的钱花的多呀。其实，我是可以到建材商店先问一下的，但我想，人和人之间咋这么点信任都没有呢？我要是去问了，会不会让他不舒服呢？就没去，就被骗了。

还有安窗户的，我看窗户上有包装纸，就撕了下来。安装工人说，那你就把这些包装都撕了吧。安装工人是窗户的厂家雇的，我不给他钱，所以他在我面前就无所谓了，只要不出大格。窗户安上了我才知道，原来打上的泡沫胶都沾到窗子上了，如果打完胶再撕上面的包装，窗子就是干净的。其实他完全可以告诉我先别撕窗子里面的包装，但他就是不说。另一个工人，一再暗示我，这道工序别人家都没有，是他另外多给我加的，这样窗户就不透风了。好像别人家窗户都透风似的。他还说，你看我用手给你抹平和用工具抹的，效果就是不一样。反正就是想要小费。我不是有钱人，但我也不愿意和这些出苦力的人太计较，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那么回事，我给了他50元小费。他假装说（我都看出来了是假装的）：“我可不敢要，要是让我们老板知道了，可不行。”我说，那我不告诉你们老板，他这才放心地收了。

我的装修马上收尾了，整个过程中，就是处处遇到各种各样的小心眼和小算计。这也不是什么大恶，也能理解，我也懒得计较，但这些个小心眼，就像鞋里的小沙子，总是让你不太舒服。

也有例外，给我铺砖的瓦匠黄师傅是朋友介绍的。黄师傅是湖北人，来黑龙江20多年了，他的活多的不得了，得排队，好不容易才给我排上。我问，你的活干得好，有啥诀窍呀？他说，也没啥，就是别糊弄，细心点。将心比心，谁家装修一把都不容易。我问，这些年在黑龙江也挣了不少钱吧？他没吱声，他媳妇告诉我，他们在家里盖了三层小楼，供儿子大学毕业了，还想在武汉给儿子买个房。切我家窗台理石的瓦匠A是我在马路上找的，结果A没来，来了另一个瓦匠B，说A临时有别的活。B的活干得七扭八歪的，和黄师傅没法比。B是北方人，也干了20多年了，一看就不如人家南方人干活细。结果晚上A打来电话，问我给了B多少钱，我后来才反应过来，这是A要向B要拼缝钱。黄师傅干一天挣了900元，我还给了黄师傅100元小费。B干一天挣了150元，我还很不满意，你说这里的差距？A还得从中要点——到处都是小心眼。

顾城说：人要生如蚁，而美如神。我在这里，只看到了生如蚁的这一面。（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