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服私訪》


為官多年,筱書記一直有微服私訪的習慣。縣委大院的自動門始終關不住他那顆愛到民間街頭巷尾走走瞧瞧的心。這位酷愛路遙小說的一把手,總是把田福軍同志當作榜樣。

自從去年秋季開始,縣城上上下下總動員,一起為爭創“全國文明城市”而努力。城裡的有識之士覺得,這座城市歷史悠久,名人輩出,經濟排全市第一,早就應該像江南那些小城,榮獲此殊榮。問題究竟出在了哪裡?縣裡為此專門開會討論研究,最後總算達成了共識:街道交通過於混亂,百姓亂闖紅燈現象嚴重;尤其載客三輪車橫衝直撞,嚴重影響了市容市貌。甚至有官員拿出自媒體上的文章加以佐證。於是,縣委決定,爭創全國文明城市,就從市民出行入手。

一年多的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城市街頭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一直縈繞在筱書記的心頭。眼看又到年底,縣委的工作本來就多,可他還是想出去看看。乘著一個休息日,他把自己喬裝打扮了一番,穿一件樸素的棉襖,頭上戴一頂綠色的雷鋒帽,走到院子裡,跨上那輛舊電動車就騎向外面的馬路。當他經過門衛室時,看門人不但沒認出他,反而還在納悶:縣委大院裡怎麼會走出一個鄉下人來?

筱書記在這個縣城工作了六年,每一條馬路都瞭如指掌。他決定先從西大街的南門一路向北騎。臘月的天空,凜冽的寒風呼呼地颳著。路兩旁的梧桐樹,葉子都已凋落,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可是地面上看不到一片黃葉,騎不多遠,就有一名環衛工人在那認真地掃地。不僅街道變整潔了,市民也變規矩了,以前在機道車道騎車的人也不見了,所有的電動車都老老實實地在非機動車道行駛。人們彼此互相禮讓,整個車流有條不紊,那種爭先恐後的現象消失了。各種喜人的進步,筱書記感到很滿意,看來政府制定的政策,在基層得到了很好的實施。

騎完西大街,筱書記方興未艾。他決定再從西邊運河大橋下面的文軒路一直騎到東頭,看看情況是不是一樣讓人放心?文軒路要經過學校、鬧市區和美食街,路上的人比西大街又多又亂,路況更加複雜。馬路兩旁邊的鐵柵欄不多遠就會出現兩道大豁口,之間的路上畫出斑馬線,供人橫穿。筱書記騎在車隊裡,很快就來到蘇果超市東南角的十字路口。他知道,根據文件指示,每個重要的十字路口都設置了一個交通違章處理亭,並安排四個值班人員。在亭子一側馬路邊上,超大屏幕的顯示屏滾動播放亂闖紅燈市民的身份證和詳細經過。人要臉,樹要皮,誰也不想自己的大名上了這個地方曝光。

筱書記騎到這裡,剛好遇上紅燈,他趕緊剎車,前輪還是過了警戒線幾公分遠。他想後退。可是被後面的車堵死了。一名穿制服的男人不聲不響地走到他跟前,好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動作熟練地拔下他的車鑰匙,一聲不吭地走向路邊。講話,對他而言,似乎是很丟面子的事情。筱書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一位好心的路人告訴他,“你去亭子裡接受罰款吧,態度要好,不然罰得重。”

筱書記感謝地點點頭,然後推著車子來到亭子旁邊,把車架好走了進去。狹窄的地方已經站著三個人:兩個穿制服的男人,一個大個子女人。不用猜,她一定也是違章了。此刻,正板著臉氣呼呼地和男人僵持著,誰也不作聲。他看到自己的車鑰匙就躺在桌面上,客氣地說,“同志,我來取鑰匙。”

那個高個子,歲數剛過三十歲的男人“嗯”了一聲,又問道,“知道為什麼扣你鑰匙嗎?”

筱書記搖搖頭。

“你壓線啦!”男人抬高了嗓門,“不過你態度很好,就按最低標準罰你,以後可要注意了。”說完,他又向筱書記要身份證。

筱書記從衣袋裡掏出證件遞了過去。那人迅速地輸入號碼,一張白色的罰單從他手裡的機器吐了出來。

“為什麼就按最高標準罰我?”女人不服氣地插進嘴問。

“因為你態度惡劣。違章了,還覺得有理。”另一個男人打斷了她的話。

“你罰多少?”筱書記問女人。

“五十。”女人心疼地說,“我一個鄉下人,又不懂城裡規矩。”

高個子立刻反詰道,“不要狡辯。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那麼大的紅燈看不見嗎?”

筱書記對他說道,“同志,麻煩你再拿我的身份證開一張五十的罰單,我替她罰。”說完,他指了指女人。

女人一下子覺得慚愧了,趕忙掏出身份證遞給男人。事情就這樣解決了。兩個人一起出了亭子。身後的高個子嘴裡嘀咕道,“這男的怎麼和筱書記一個名?”

另一個說,“同名的多了。堂堂求記,會沒事到街上逛蕩?”

在路口,女人對筱書記說,“今天給你面子了,不然我還要耗下去。我不是心疼錢,就是氣不過這種現象。老百姓違章是不對,可以教育嘛,一味地罰款,簡直就是創收。”

筱書記尷尬地點點頭,女人的話像一記拳頭打在他臉上。他繼續向東騎,很快就要來到文軒路的盡頭,陽城大道橫在前面,前年建成的有軌電車的站臺格外顯眼。他知道在站臺北面,民政局的門口有全縣最大的十字路口,便準備去那裡。穿過緣夢樓前的斑馬線,他上了一條反向車道。往前騎不遠,就有一條弧度很大的小路,直通民政局。他緊挨著路牙小心翼翼地擰著轉把,突然被路邊一位大媽叫住了。

“師傅,趕緊停下車,你走的是反道,再往前騎,會被那兒的人捉住。”

筱書記停下了,把車子推到大媽面前。她六十歲數的樣子,臉色黧黑,脖子扎一條紅圍巾,胸口掛一隻帆布包。她是在這看車收費的。看到筱書記走了過來,便指著身後的小巷子說,“你從這條路走,直通民政局,就安全了。"

社會上還有這麼熱心的好人,筱書記內心很感動。他道了一聲謝,就準備向前騎,大媽卻把粗糙的手擋在他面前,“給錢!”

“什麼錢?”筱書記莫名其妙地問。

“指路的錢啊。五塊!”大媽望著書記睜大的眼睛,振振有詞,“剛才你走反道,被捉住,最少罰款二十,你賺了。”

筱書記付了錢,沿著小巷來到民政局前,寬闊的十字路立刻呈現在眼前。同時,他又一眼看到那個大弧形的小路上圍了許多人。人群裡面吵吵嚷嚷,好像有人在打架鬥毆。他把車子架在一個僻靜的地方,然後走到那嘈雜的地方。一位五十來歲的大個子男人手扶著電動車龍頭,正臉紅脖子粗地大嚷大叫,情緒顯得很激動。在他車子前後,分別站著一個穿制服的男人。顯然,對付這樣一個大塊頭,一個值班人員已經力不從心了。因為他們僵持不下,圍觀群眾越來越多,路幾乎要被堵死。急著趕路的人焦急地撳喇叭,各種聲音響在一起,形成一鍋熱粥。

“這兒發生了什麼事?”筱書記問旁觀的一位中年男人。

男人指了指老頭,“他走反道,被捉住了。人家要拔他鑰匙,他不讓,還準備伸手打人。”

另一個似乎知道更多的群眾進一步說,“這老頭以前是開載客三輪車的。現在不讓開了,他就改送快遞,想不到剛才走反道就被捉住,真倒黴!”

又有一個人插進嘴說話,應該某天某時也被捉過,帶著一些怨言,“杜絕老百姓亂闖紅燈是好事,畢竟容易發生車禍。可是現在,一看到有人闖紅燈、走反道、壓紅線,就捉住罰款,怎麼不叫人生氣?這點錢對於有錢人只是九牛一毛,對於我們老百姓就是血汗。就拿這位老頭來說,要送多少快遞才掙到三五十塊錢。”

筱書記贊同地點點頭。那邊還在又吵又堵。他知道這些值班人員不把老頭拖到亭子裡領罰單,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每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他只能無奈地走開。他是這裡的一把手,但也不能在公眾場合隨便暴露身份,隨意使用權力。他心情沉重地跨上電動車,調頭上了另一條路。在農村合作銀行門口停了下來,準備把口袋裡的罰款繳掉。走進銀行大門,看到自動服務機器面前站了一排人。他一打聽才知道,這些都是不遵守交通規則前來繳費的。排在他前面的一個矮個子女人攥著手裡的罰單自我調侃,“今天,這是我第二次來了。我們這些剛從外地回來的人,還真不曉得老家的路這麼難走。以後不能騎車,直接走路得了。”

她前面的一位老大爺苦笑著說,“是啊,我騎了幾十年的自行車,買的時候也就百來塊錢。好傢伙,這次一下子罰了我四十塊。”

人們一邊發著牢騷,一邊繳完了錢。筱書記的銀行卡里同樣被扣掉了二十塊。他一跨上電動車就急匆匆地向縣委趕,臉上火辣辣的。他腦子裡已經有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要和所有官員開一下,來檢討他自己有個工作沒想周到,沒有做好。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