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虎子、大奶奶

大奶奶盤腿坐在炕上,土炕剛用柴火燒過。挺熱的。大奶奶坐上去繡花,能一天不動,太熱的時候就用破布做的棉墊子墊在屁股下面,繼續繡花。

窗外頭冒出半顆頭,後生吃力地踩著牆根上的半塊磚,雙手扒在窗臺上,身子像魚一樣向上翻騰一下,整顆腦袋就映在了窗戶上。

“大奶奶!”後生臉憋的通紅,攢著一口氣,近乎是用盡了力氣向屋子裡的大奶奶喊了一聲兒,大奶奶繼續繡花,人老了,耳朵也不用中用了,剛才後生的努力白費了,後生吼不出第二聲,身子便從牆上摔了下來。細膩的額頭上佈滿了汗珠,他屁股坐在地上,倆手向後撐著,索性不想起來了。

大奶奶繡著花,想去堂房拿東西,起身下了炕,走出正房,關了門,上上鎖,原來是大奶奶記不清東西,早就忘了要幹什麼,以為自己要出門,就把房門鎖上了,轉頭看見坐在地上的後生,心疼的蹣跚地走了過去。

邊把後生扶起來邊說:“狗子,這是咋啦?”

狗子不理大奶奶,小嘴呶著直往上翹,背過身子,和大奶奶生氣了。

大奶奶笑眯眯的臉上全是褶子,眼睛凹陷得看不清輪廓。聽別人說,大奶奶以前也是個美人胚子,只不過被人賣在了窯子裡,被百八十個男人耍過,後來大奶奶自個兒贖了身嫁了人,這才從了良,別人不認為,別人看大奶奶仍舊是個賤貨,是個妓女。那些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人們卻個個記憶猶新,奶奶死了傳給孫子聽,上一輩傳給下一輩聽,下一輩的也要當個“寶”的傳下去。

“大奶奶不理我了!”狗子倆眼淚汪汪的,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抹一把鼻涕,抹一把淚,倆只黑乎乎的小手,把臉揉的花花的。

“大奶奶在意著呢。”大奶奶笑著繼續說,“狗子找你虎哥啊?”大奶奶滿頭銀髮被一頂白色桶狀的布帽子包了進去,鬢角的銀髮淘氣地鑽了出來,被風一吹,散亂成一團。

“嗯。”狗子差點兒忘了正事兒,大奶奶有一個小孫子,叫虎子,虎子的父母種地,多佔了旁人旳兩畝,被村兒里人活活的打死了。留下虎子和大奶奶住,狗子是大奶奶乾兒子的孩子,可惜乾兒子和她分了居,把值錢的東西搶走,蓋了三間磚房,那天,所有人都拍手叫好,狗子卻在哭,狗子不想回家了,家裡有六親不認的爹孃,狗子認親。知道大奶奶的好。

“你虎子哥走了!”大奶奶聲淚俱下,剛才還晴空萬里,頓時便晴轉多雲,雨嘩嘩的下,淚嘩嘩地流,淚像雨一樣,外面還是晴空萬里,人已經哭的不成樣子了。兩團銀絲被淚抹溼了,大奶奶的眼睛哭瞎了。

“虎子哥走了?他。。去哪了?”狗子哽咽著說道,兩顆豆眼也溢出了幾抹淚珠,這回是真哭。

“到外面了!外頭是他闖的嗎?還那麼小!沒個伴兒!就要去闖!說走就走!往後日子怎麼過!怎麼過呀。。我自己。。怎麼過啊。。”大奶奶眼睛哭瞎了,什麼都看不見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和狗子一起哭,哭累了,睡著了。

村兒里人聽見過院子裡頭大奶奶的哭聲,笑罵了一聲,“活該”大奶奶耳朵不好,什麼也聽不到。

狗子把大奶奶扶回家,躺在熱炕上,大奶奶笑著睡著了,她竟然把剛才的事兒忘記了,她想忘記。可是狗子還記得。大奶奶哭瞎了,她想瞎,她不想看見別人嘲笑她,她也聽不見了,也不想聽到別人罵她。

狗子給大奶奶蓋上被子。

“虎子,狗子你們玩兒去吧。”大奶奶忽然醒來說了一聲兒,便又沉沉地睡去了。

狗子回了家,就知道又要捱打,捱罵。村裡頭的人告訴狗子爹媽狗子去了大奶奶家。

火鏟子被狗子的爹舉著,狗子媽操起一根挺粗的木頭棍子,他們像黑白無常,跟狗子索命來了!

“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火鏟子和棍子齊聲砸在了狗子的屁股上。狗子火辣辣的疼,屁股上的肉綻開了血花,印在了褲子上,染成一片血紅。

“嘭!”棍子砸在狗子的腦袋上!

“啪!”火鏟子砸在狗子的腦袋上!

狗子終於支撐不住,倒在血泊之中,鮮血從狗子的頭上流淌出來,狗子爹媽知道出事了,抓了一把爐灰,往狗子頭上抹了一把,這才鬆了一口氣,繼續做飯的做飯,提水的提水。狗子被爹扔進了柴房,聽天由命。

大奶奶仍舊繡花,給虎子做飯,這些都是她習慣做的,一輩子也忘不了,可是虎子走了大奶奶瞎了,聽不見了,做飯的時候切了手,嘴裡含了一會兒,繼續切。大奶奶活在了自己的世界裡,旁人永遠進不來。

狗子倆天沒來了,大奶奶摸不到狗子,找不到虎子。

“這倆娃,玩兒瘋了,家也不回了。。”大奶奶躺在火炕上睡著了。她近乎什麼都忘了。

狗子呢?

柴房裡到了晚上便陰冷十分,狗子的傷口長滿了蛆,在吃狗子的肉,喝狗子的血,狗子的身上惹滿了雜草,嘴上一絲紅色也沒有,他爹從門隙裡扔進一個白麵饅頭,遞上一碗水,然後拉著狗子孃的手耍錢去了。

夜裡,風瑟瑟地吹進小柴房,狗子打了一個冷戰,身子蜷成一團,屁股上的肉被蛆吃了大半,狗子疼,但他沒有力氣,他只想睡覺。半夜裡外頭的風更大了。

“大奶奶!!”狗子突然驚叫起來,身子挺坐,頭上冒出冷汗,想來是做了噩夢。看著沾滿灰土的饅頭,一碗渾濁的水,狗子哭了,他不顧一切地抓起饅頭啃,拿起碗來填。吃完了飯,狗子找回一點力氣,用石頭把屁股上的爛肉颳了下去。

“疼啊!”

“大奶奶!”

“虎子哥!”

“疼!!!”

“啊~”

狗子恨爹媽!恨那些吃裡扒外,假惺惺人,他抹了一把淚,砸碎家裡的窗戶,鑽進去,找到火柴,放了一把火火勢蔓延地很快,因為是夜裡,村裡的人睡的像豬一樣,他們睡得心安理得。家裡又沒人,誰也不知道。

第二天,狗子離開了村子,房子燒了一夜,變成了黑炭。

狗子玩去找虎子哥,他在這個村子呆不下去了,那些只顧自己尋樂的人,不值得他留在這裡,他也不想見大奶奶,他也恨大奶奶的軟弱,狗子相信虎子哥,虎子哥去闖,他也要跟著去闖!

“狗子,要想讓別人怕你,必須得有本事!誰有本事?”虎子哥問。狗子茫然擺頭。

“有錢人!錢吶!”虎子哥說的興高采烈,狗子痴痴地盯著虎子哥看,狗子很開心。

狗子用一根棍子挑著水跟饅頭,回頭望了一眼生活了十三年的村子,然後向著虎子哥的路邁入!

。。。。。。

一年過去了。

狗子沒有找到虎子哥,狗子找了一家飯店在裡面端盤子,勉強能夠養活自己,他每天晚上想,虎子哥成了有錢人了吧?!想著想著他便開心的睡著了。

“我一定會成為一個有錢人!回到村兒裡蓋一座大房子!他們就不敢欺負我們了!”虎子哥和狗子坐在小溪邊,四隻腳丫子在水中撲騰起幾朵水花。

狗子喜歡虎子哥永遠充滿自信,在他眼裡,虎子哥無所不能,只要有虎子哥,他便什麼也不怕。

兩年過去了,狗子有了幾萬塊錢,這都是他省吃儉用攢的,狗子十六歲了,從來沒有忘記找虎子哥。他有了錢,就到報社登尋人啟事。

又是一年,狗子已經成為管理鞋廠倉庫的主管,他買了一所小房子,狗子十七歲了,他是憑著虎子哥的信心走到了這一步,這一年他終於找到了虎子哥。

那一天,狗子像往常一樣趕回家,發現門口坐著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滿目蒼夷,臉上被什麼東西劃傷過,有兩道深深地疤痕。一對深邃的眼睛,完全像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可是狗子認得,他!就是虎子哥!

“虎子哥!”狗子一下撲到了虎子哥身邊,和他擁抱在一起,虎子哥木訥地撓頭笑著。

進屋,落座,喝茶。

“虎子哥?”

“嗯?”

“這幾年你做什麼?”

“工地”

“工頭?”

“小工”

“哦。。”

“嗯。”

“吃過飯沒?”

“吃了。”

“虎子哥!”狗子忽然把聲音提了起來。

“嗯?”虎子哥茫然地抬起額頭多出的皺紋。

“以。。以後常聯繫。。”狗子萬萬沒有想到,那個自信滿滿的少年,已經千瘡百孔。被生活壓迫地永遠抬不起頭來。。他和他,已經沒有了共同的話題。

“虎子哥,你,你住哪兒?”狗子不敢問,怕越問越心痛,越問越尷尬。

“工地。”虎子哥憨笑道。

“那,那以後,以後回家住。”狗子看看虎子哥,哽咽道。

“不了,工地方便。。我,我該走了,呵呵,有時間再來看你。我在三里口,到那兒能找到我。”說罷,虎子哥像一個逃兵一樣匆匆離開了。

空蕩蕩的房子裡,留下狗子一個人,從這一刻,狗子的心裡也是空蕩蕩的。

一年一年的過去了,大雪埋上了回憶。村兒里人忘記了狗子和虎子,忘記了大奶奶,大奶奶仍然做飯,繡花,睡覺。她瘋了,徹底的忘了自己是誰。

她是誰?是妓女!永遠也翻不了身的妓女!

血肉模糊了眼睛,虎子當了工頭,和別人承包工地,人家卷著錢跑了,他被騙了,被工地的人活活打死了!

五年後,狗子開著汽車回到了村兒裡。那日燒燬了的房子重新蓋了起來,他爹媽耍錢輸光了,瘋了!成天在家裡傻笑。

狗子這次回來帶著虎子的骨灰。

狗子在村裡改了別墅,和大奶奶住,蓋了房,送禮的特別多,狗子笑著笑著哭了。

“虎子虎子,狗子回來了!”大奶奶夜裡總說這樣的夢話,大奶奶知道她的親孫子死了,她比什麼都清楚,只是別人以為她傻而已。

狗子在別墅的小院兒裡為虎子哥挖出墓,狗子不得不回城裡工作,村兒裡就剩下大奶奶一個人,每天守在虎子的墓前,她看清了世界,聽清了世界,認清了世界。

她笑了,她從此不在被人罵,因為她有倆個好孫子,村兒里人直誇狗子有出息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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