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萬救一個孩子,或者讓他逝去


上千萬救一個孩子,或者讓他逝去

2019年國慶節後,諾西那生鈉進入中國,用於治療一種名叫脊髓性肌萎縮症(英文簡稱「SMA」)的罕見病。在它誕生之前,患有SMA Ⅰ型的孩子大多壽命不超過兩歲,但使用諾西那生鈉後,這些孩子100%可以獨坐,92%能輔助行走,88%能夠獨立行走。它也使SMA成為人類所能攻克的極少數單基因遺傳病。但一針近人民幣70萬的價格也只是冰山一角——從第一次注射開始,患者在一年內需要注射完6支,花費420萬人民幣。之後每4個月注射1支,平均每年花費210萬人民幣。年年如此,不可斷絕。

文|羅婷

攝影|尹夕遠

最昂貴的糖果

2019年國慶節後,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小兒ICU完成了一次特殊的注射。

那支裝著5毫升液體的小藥瓶被送到醫院之前,所有人都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醫生們開了會,走了嚴格的流程,選定了最富經驗的兒科醫生。連續發燒的小患者,體溫終於降了下來。來自山東德州的父母想著未來的日子,一夜沒睡。

早上8點,它到了。藥房的工作人員揹著來的,裝在藍色的醫用冷藏箱裡頭,裡面還有一層紙箱,一層海綿,一層玻璃盒,一層藥盒,打開層層包裹,終於與它見面——一個貼著藍白標籤的玻璃小瓶子,靜靜站在藥盒裡,看似與普通疫苗無異,但名字決定了它的特別:諾西那生鈉,用於治療一種名叫脊髓性肌萎縮症(英文簡稱「SMA」)的罕見病。一瓶5毫升,售價699700人民幣。以注射器的滴量為計,1毫升大概是20滴,每一滴諾西那生鈉價值人民幣7000元。

因為必須保證低溫,醫生迅速接過藥瓶,放進了小兒ICU的冰箱。13個月大的小患者孫名熙已經躺在了手術臺上,只露出腰部一小塊肌膚。一根長長的針從腰部脊椎間刺入,珍貴的液體緩緩被推進去,進入了脊椎周圍的腦脊液。往常用藥,藥瓶會剩最後幾滴液體抽不乾淨,但這次,醫生仔細抽光了所有液體,一滴不剩。觀察兩個小時,一切順利。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氣。

SMA是一種基因病。按照嚴重程度,患者主要分為Ⅰ型、II型和Ⅲ型。孫名熙屬於Ⅰ型,最嚴重,發病率也最高。患者一般會在出生後6個月內發病,大多壽命不超過2歲,呼吸衰竭是主要的致亡原因。II型和Ⅲ型發病稍晚,不至於很早死亡,但同樣會逐漸衰弱,飽受肺炎、脊柱側彎等疾病困擾,終身與輪椅為伴。

按照遺傳學概率,普通人群中,大約每40-50個人裡有一個SMA攜帶者,如果兩個攜帶者結合,每次懷孕都有四分之一的幾率生下SMA患兒。按照中國的人口數計算,我國內地SMA患者有數萬人。但作為一種罕見病,它的認知度低而成本高,常規婚檢或孕檢都未納入。也就是說,絕大多數人是在孩子出生之後才知道這一切。

13個月大的孫名熙躺在床上時,我摸過他的腿。

第一觸感不是肉,而是骨頭,直接摸到了腿骨,小小的,上下摩挲,甚至能摸出整根骨頭的完整輪廓。碰到膝關節時覺得心慌,感覺它脆弱得經不起一握。肌肉都消失了,只有一層皮裹著,皮膚也不再豐盈,皺巴巴的。放開手,腿馬上耷拉下來,沒有一點兒力氣——患上SMA的孩子都是如此,發病之前,他們和普通嬰兒無異,粉嘟嘟的藕節臂,胖乎乎的臉。之後,運動神經元開始不可逆的凋亡,他們的肌肉開始萎縮,逐漸不能運動,呼吸和吞嚥功能也會相繼喪失。

孫名熙的氣管已經被切開,24小時依靠呼吸機輔助呼吸。同樣的,因為無力吞嚥,從幾個月起他就是用鼻飼管進食,再也沒有用舌頭咂摸過食物的滋味。

在人間的日子,他最熟悉的是山東和北京各個醫院的病床,病房裡那一扇窄窄的窗子,周圍機器滴滴噠噠此起彼伏的聲音。他最害怕的是獨自呆在ICU,也怕打針。但是,他必須打針。

諾西那生鈉是全世界最早獲批進入臨床治療SMA的藥物,在中國,它是唯一。用藥後,孩子們100%可以獨坐,92%能輔助行走,88%能夠獨立行走。它也使SMA成為人類所能攻克的極少數單基因遺傳病。但一針近人民幣70萬的價格也只是冰山一角——從第一次注射開始,患者在一年內需要注射完6支,花費420萬人民幣。之後每4個月注射1支,平均每年花費210萬人民幣。年年如此,不可斷絕。

2019年國慶節後,諾西那生鈉進入中國,孫名熙是最早接受注射的十幾位患者之一。38歲的母親於蘭花心疼,不願在他面前提「針」這個字眼,她喜歡把它稱作「糖糖」,把打針稱作「用糖糖」——諾西那生鈉目前在國內屬於自費藥物。按終身用藥價格計算,花費高達數千萬,算得上是世界上最昂貴的「糖果」。

上千萬救一個孩子,或者讓他逝去

孫名熙母親手中拿著的就是諾西那生鈉藥瓶,5毫升,699700人民幣

時間問題

2019年12月,生產諾西那生鈉的美國渤健公司從大洋彼岸給《人物》回信,用5000多字的篇幅回溯了諾西那生鈉的研發過程。

1891年,奧地利神經病學家觀察到一對兄弟,他們在10個月大時開始變得虛弱,這是人類第一次描述SMA患者。但從發現疾病,到最後有藥可醫,花了120多年。

這並不符合人類對未來的期待——早在半個世紀前,人類就已展露對基因編輯的野心。

1953年,25歲的年輕科學家詹姆斯·沃森與弗朗西斯·克里克,用硬紙板和鐵絲搭出了他們猜測的DNA雙螺旋模型,由此寫就的論文,非常簡短,沒有任何實際的數據,但已足夠具有說服力——因為雙螺旋結構是如此漂亮、簡潔、優美,讓人們立刻相信,紅藍雙色無限交織,人類的遺傳信息就是這樣代代相傳,永不湮滅。這標誌著人類對遺傳秘密的理解到達了一個新的里程碑。兩位年輕的科學家也獲得了諾貝爾生物學獎。

站在那個時刻眺望,未來醫學的道路看起來寬闊、筆直。一位分子生物學家樂觀地預言:「通過修改人體基因來治療疾病,將僅僅是個時間問題。」那是上世紀60年代,一代生物學人的光榮與夢想。

但實際上,之後的幾十年,科學家們始終在原地打轉,停留在如何定義和描述SMA。在中國,很長一段時間內,甚至所有的SMA患者都不知道自己得的到底是一種什麼病。

馬斌,SMA Ⅲ型患者,今年47歲。4歲時,他開始出現走路不穩的症狀,父親是昆明一家醫院的神經外科醫生,帶著他四處求醫,從雲南到北京,但都無法確診。他慢慢長大,病情也開始加速,高一那年冬天,他因行走困難而退學,心裡也彷徨,「不知道前面是怎麼樣的生活在等待自己」,所以退了學,坐上了輪椅。

1993年,馬斌在《健康報》讀到北京301醫院神經內科醫生的一篇文章,是關於神經肌肉疾病機制的研究,於是再次到北京看病,最終被確診為SMA。但也就停留在這裡了——當時在全世界範圍內,醫生們都未找到致病基因及治療之法。在給《人物》的回覆裡,渤健公司寫道:「100多年間,由於沒有明確的分子靶點,治療措施主要是預防或治療嚴重肌無力產生的併發症。」

轉折點在1995年出現。這一年,法國科學家終於確認,SMA的致病基因是SMN1,它存在於我們23對常染色體中的第5對上。我們在年少時都見過它——在中學生物課本上,它排在科普圖的第一排,像一雙整齊、對稱的短襪,被塗上了斑斕的顏色。SMN1的缺失或突變,影響了一種關鍵蛋白質的合成,從而直接影響了人體的運動能力。

隨後,科學家們開始接力。在臺灣,用於SMA研究的小鼠模型被開發出來。隨後是斑馬魚和果蠅的模型。再後來,另一位法國科學家發現,有一個和SMN1高度同源的SMN2基因,它或許可以彌補SMN1造成的缺失。

又等了接近10年,才出現新的進展。2004年夏天,美國冷泉港實驗室的阿德里安教授在SMN2基因上找到了一個治療靶點,並發表了一篇論文。關注藥物研發的弗蘭克教授看到這篇論文,激動不已,認為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他撥通了阿德里安的電話,他們開始10多年的合作。

在這期間,馬斌也成了國內SMA患者中最主要的信息提供者。

當年,從北京看病回家後,21歲的他坐在家裡思考:要不要這樣封閉、消沉地面對以後的生命?他覺得不能這樣下去,開始閱讀。當時國內的資料極其有限,圖書館即便有書提到SMA,也僅限於簡單的描述。好在很快有了互聯網,他開始自學英文,翻譯國外資料,並在2002年搭建起了一個論壇,叫「SMA之家」。頁面雖然簡單、做工相對粗糙,但當時也許是SMA中文資料最充分的地方。那時人們如同置身知識的無邊暗夜,這個論壇是一盞微弱的燭火,一燈如豆,也足以使人們聚集。

自從「SMA之家」建立,論壇中最主流的聲音,就是綿延不絕的、對藥物研發的呼喚。如今,因為有了更多的交流渠道,「SMA之家」已經很少更新,但在曾經信息匱乏的時期,家長們的迫切與渴望依舊清晰地留在那裡。

2009年秋天,一位名叫「多多媽」的家長在論壇發出吶喊:「以為自己的傷口己經結痂了,可每次看到和多多一樣的患兒,聽到不斷有孩子離開的消息,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就流了下來。還有多少患兒急需救助?還有多少家庭在承受痛苦?幸福究竟離我們還有多遠?」

上千萬救一個孩子,或者讓他逝去

孫名熙的父親幫他翻身,SMA患兒需要不停更換躺著的姿勢,防止脊柱側彎

母親

「SMA之家」在設立之初,就專門開闢過一個版面,叫「百合山谷」,是為了「紀念那些曾如夏花般絢爛的SMA小小鬥士」。父母們在孩子逝世後,在這裡記下許多文字,現在打開來看,這是一個線上的傷心博物館。那些心碎都曾真實地存在過。

一位深圳的母親休完產假,回到單位上班,但兒子已經去世了,這樣一個日子,她給他寫信,說好久沒夢到他了,但還是很想他。另一位父親為自己叫嘟嘟的孩子寫了一首詩,取名《墳前思子》:「山間林如海,陌上花似雪。爸爸眼已迷,媽媽淚猶熱。呼兒兒不應,一聲一悽惻。」

人們也在這裡彼此安慰、互相幫助。一位ID叫wuqihui的河南爸爸,孩子剛剛確診,在論壇求助。另一位媽媽回覆說,自己已經失去了兩個孩子,都是因為SMA I型去世的,看到這個帖子她很難過,但還是熱情地兩次留下自己的QQ,並反覆強調:「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告訴我。」另一位母親則說:「我們都要堅強,因為我們是母親。」

來自四川的馮家妹,也是這樣一位母親。她的女兒名叫「美兒」,是SMAⅠ型患者,在人間存在過17個月,被誤診兩次,被宣判死刑無數次,從出生到去世,沒有吃到過一顆藥。

馮家妹出生在一個殷實的經商家庭,父母從小放養。高二那年她參加超級女聲,拿到成都賽區的第四名,前面三位是李宇春、張靚穎和何潔。這是個珍貴的機會,女孩子們都留在了大城市,往更高處走。馮家妹短暫到過北京,但不適應,很快離開,回到成都。她很早便結婚,婚禮盛大,2012年,她生了美兒。

因為在愛裡長大,馮家妹依戀家庭。她和爸爸媽媽、哥哥一家住在離彼此不遠的街區,「我答應過媽媽,這輩子不離開她超過兩條街。」二十出頭她就總說想生個女兒。美兒讓她得償所願。她為她辦了隆重的百日宴。宴席上貼滿粉色氣球,掛著美兒的大幅照片,足可見她為女兒想象的美好人生。

美兒生下來時有8斤,很胖很乖,但長到5個月,馮家妹開始覺得不對勁——美兒渾身是軟的,完全不能抬頭。他們去了西南地區最好的醫院,第一次,醫生很快做出診斷,說美兒是腦癱。馮家妹不信,直覺告訴她美兒是聰明的,雖然不會說話,但她的眼神分明會表達。第二次,找了一位更權威的醫生,沒做任何化驗,對方憑經驗判斷美兒是某種代謝病。

代謝病雖嚴重,但至少能治,需要配合康復和電療。電療很痛苦,美兒總哭,治了5個月毫無好轉。直到一次肺炎住院,第三位醫生提出,懷疑美兒是得了SMA,但醫生同時告知馮家妹,這個病無藥可醫。被確診時,美兒已經9個月大了。

馮家妹不信,帶著孩子到北京和香港看最好的兒科、預約最好的醫生。但不管調動多少資源,等待多辛苦,看診過程都相當短暫,醫生們往往只有一句話,「回去好好帶著吧。」當時,全國醫學界對SMA的認知都是不治之症,馮家妹明白這句話後面的意思:「這是個等死的病。」

但馮家妹不甘心。她懷抱希望,緊守美兒生病的秘密,只有家人和極少數朋友知道,連經紀人都瞞著——她怕大家知道了會歧視女兒。如果大家不知道,等治好了,就當一切沒發生過,美兒還是可以健康快樂地長大。

在美兒確診SMA後,馮家妹認識了馬斌,開始接觸SMA的知識。通過馬斌,她得知美國的研究取得了進展——2013年春天,羅氏的一款藥物通過了第一期安全測試;諾西那生鈉也已經進入臨床。

諾西那生鈉I期臨床試驗結果公佈的帖子,至今仍是「SMA之家」論壇裡點擊率最高的帖子之一。「耐受性良好」、「早期數據顯示有可能改善肌肉功能」,這些詞語振奮人心,被瀏覽了4萬多次,底下的討論與回覆持續了整整2年。

這個過程中也有中國科學家的力量。華益民,現任蘇州大學神經科學研究所教授。他曾在阿德里安教授的實驗室做博士後,參與並見證了這一切。據華益民回憶,當時,在經過大規模的篩選後,他們終於從幾百個靶點裡確定了最好的那一個。那個「完美」靶點當時被稱作ISO10,後來改名,就是現在的諾西那生鈉。

馮家妹計劃帶美兒去美國,但在一次肺炎住院後,美兒再也沒出院。2013年10月12日,美兒去世,一年後,馮家妹和丈夫選擇了離婚。

事實上,美兒去世時,海外已有一整套成體系的護理方法和康復手段,可以讓孩子過得更舒服,並能盡力延長他們的生命。但那時,這一切對國內的患兒家庭來說,仍遙不可及。馮家妹也是後來才知道,誤診代謝病後給美兒做的那些電療和康復,不僅毫無幫助,甚至還讓美兒的情況變得更糟。他們當時所用的咳痰機等機器,也並非最優選,其實還有更好的選擇。

上千萬救一個孩子,或者讓他逝去

孫名熙生病一年多,30多歲的母親於蘭花已經熬白了頭髮

聖誕禮物

2019年冬天,《人物》記者在成都的一間茶室見到馮家妹,她依然很漂亮,清瘦,妝畫得很乾淨,坐得筆直。她剛剛生下第二個女兒,很健康,生產前做了全套的基因檢查。

說到美兒生病的整個過程,馮家妹都很冷靜,保持著恆定的語調。只是講到她去世後,自己如何度過那一年,她眼裡漩起過淚花。「你為她的人生做了很多計劃,為她存了錢。但最後你什麼都沒有做,甚至連她生病的時候,你都沒有太多事能幫得上忙。」那是一種無處安放的母愛:「我還有過很奇怪的想法——她得的為什麼不是白血病或是腫瘤?我至少有努力的方向,我可以為她傾盡所有,砸鍋賣鐵,賣房子,都可以。可是沒有,我什麼都沒有為她做。」

她總想做些什麼。那時,諾西那生鈉的臨床試驗還在推進,上市審批有望,中國父母們的心被它的進展緊緊揪著。馬斌也不再只是等待,他通過郵件聯繫到華益民,並把華益民的回信貼到論壇,一次次鼓舞家長們。

2016年1月,馮家妹和馬斌發起成立了一個SMA公益組織,以「美兒SMA關愛中心」命名。馮家妹認為自己的初衷沒那麼崇高:「我特別怕在多年後我有了第二個孩子,就會把美兒忘掉,我不太想把她忘掉。所以我一定要做點什麼,讓我沒辦法忘掉她。」

「美兒」的確做了許多事情,統計了國內患者的數據,還最終促成了羅氏在中國的臨床試驗——這是一種還未上市的口服藥,效果也不錯,2018年在上海開展臨床試驗,參加的孩子可以免費用藥,因為需要經常去醫院,在上海周邊的孩子最終進組,獲得了延續生命的機會。

對於更多的孩子,能夠指望的還是諾西那生鈉——2016年的聖誕節前夜,美國傳來消息,諾西那生鈉正式通過了FDA的上市批准,成為全世界第一個獲批治療SMA的藥物。

因為研發了諾西那生鈉,兩位主要研發者阿德里安教授和弗蘭克教授獲得了2019年的「科學突破獎」。這是科學界最慷慨的獎項,設立之初就是為了獎勵那些在生命科學、數學和基礎物理學領域有傑出貢獻的頂尖科學家。

頒獎禮現場,兩歲的小患者艾瑪一頭金髮,穿粉色小裙子,被媽媽用小輪椅推上來。輪椅上貼滿了蝴蝶貼紙,她看起來開朗健康、肌肉有力。艾瑪是SMAII型患者,一歲後開始肌肉乏力,情況急轉直下。兩歲時參與諾西那生鈉的臨床試驗,病情有了好轉。

現場播放的一段視頻裡,艾瑪揮舞手臂,和阿德里安教授擊掌,展示給他看,自己怎麼從輪椅上站起來,用輔助器械走路。阿德里安被深深感動:「這是我第一次經歷對患者產生如此大影響的藥物。我止不住淚水,這是一個奇蹟。」愛瑪的父母也到場了,年輕的母親對著臺下所有人說:「有科學,就有希望。」

在頒獎詞裡,主辦方讚美了兩位科學家的關鍵品質:原創性、自發性、精確性和嚴謹性。他們寫道:「現在,患上脊髓性肌萎縮症已不再意味著死亡。這項工作也為使用基因沉默新療法治療亨廷頓氏症、肌萎縮側索硬化症、脊髓小腦性共濟失調、帕金森病和阿爾茨海默病創造了可能。」

兩位科學家也在現場解釋了諾西那生鈉的藥物原理。他們設計了小塊的核酸,用來與SMN2基因上的RNA分子結合、調整、拼接,使它能夠製造出我們想要的那種珍貴的蛋白質——至此,人類終於拿著針與線,進入人體最細微處修改遺傳信息,幫助無數SMA患者對抗宿命、缺陷和進化中的意外。

「美兒關愛中心」的主任邢煥萍說,諾西那生鈉獲批的那天,她最深的感受就是——這個消息是一份禮物,在聖誕節前夜,獻給了全人類。

諾西那生鈉進入中國的過程,也格外順暢。先是2018年SMA被納入中國第一批罕見病目錄;再到諾西那生鈉作為臨床急需新藥,被納入優先審批程序;不到6個月,諾西那生鈉就走完了在國內的整個審批週期——可以對比的一個數據是,2018年,我國抗癌新藥的審批週期平均是1年,這還是執行新政之後,此前,則需要2年。

在最後的價格公佈之前,一切都顯得那麼先進、美好、振奮人心。

2017年初,諾西那生鈉剛剛在美國獲批上市、還未公佈價格時,美兒SMA關愛中心就做過一個調查,想看看中國SMA家長的價格預期及支付能力。結果顯示,如果是長期用藥,絕大多數家庭能承受的價格是每年10萬人民幣以內。如果是一次性治癒,有家長最多願意支付150萬人民幣。這是頂格的數字。

但現實給了大家重重一擊——諾西那生鈉一支接近70萬人民幣,最初要在兩個月內注射4針,之後每4個月一針,需要終生使用。根據渤健在中國的政策,最初的4針,可以買一贈三,之後變成買一針送一針。也就是說,第一年需要自費買3針,花費210萬人民幣;之後每年,平均年花費是175萬人民幣。這還是在藥企的資助不斷檔的情況下。

馮家妹記得,諾西那生鈉獲批進入中國最初的那幾天,家長們都開心得睡不著覺,但之後便陷入了長久的低落。「剛知道的時候根本顧不上想價格,只顧著開心。但是靜下來,你就會慢慢去考慮,錢從哪兒來?」

這是擺在所有中國SMA患兒家長面前的難題——要麼傾家蕩產地用藥,要麼目睹孩子逝去。

上千萬救一個孩子,或者讓他逝去

孫名熙的父親給他的嘴唇塗水,防止乾裂

完美藥物

長期和SMA家庭打交道的醫生們,對這種困境最為了解。諾西那生鈉在中國上市前,上海新華醫院的醫生季星曾寫過一篇博客。在他看來,過去若干年,各類靶向藥的天價本就已經把用錢買命變成了血淋淋的現實,而諾西那生鈉,更是用自己史無前例的定價,書寫了令人咂舌的新篇章。

「一方面,諾西那生鈉治療脊肌萎縮症效果顯著,不但可以讓那些一歲以內即會死亡的嬰兒繼續存活,甚至讓他們完成一個又一個運動里程碑。另一方面,實現如此神奇效果的良藥的天價,卻是絕大多數人所無法企及的。在原本的絕望中突然出現了希望,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大的虛妄。」

陪SMA家庭走過5個年頭,邢煥萍對這種「虛妄」感同身受。她認為,99%的中國家庭都無法承受諾西那生鈉的價格,它直接把他們推到了絕境。以前沒藥,這是人類面臨的集體困境,還可以怪這個世界。但現在人類攻克了它,把藥送到眼前,家長們開始因無能或貧窮而自責,日子過得更難了。「對家長們來說,帶給他們的不是改變,也不是希望,而是傷害。」

2019年11月,《人物》記者在山東沂水見到了SMA I型患者劉心妤,她剛過了一歲生日,正在等待用藥。每長大一天,她就更衰弱一點,而她年輕的父母還在為第一針的70萬發愁。

心妤的母親王梅出生於1993年,父親劉小華還要小一些,生於1996年。他們同在沂水縣一家餐館打工,王梅做前臺,劉小華在後廚。劉小華是小學學歷、單親家庭,還沒有房子,但王梅不介意,很快結了婚。但生了心妤之後,麻煩接踵而來。先是查出耳聾,他們覺得沒所謂,可以給她裝助聽器。但等她長到3個月,被查出SMA。

劉小華在餐館後廚每月的工資3000,第一針的70萬,需要他不吃不喝工作19年。他們想過很多辦法,也在微博上籌款。心妤長得可愛,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最初捐款的人很多。但後來有位網友實名舉報心妤一家信息造假,因為他不相信,「世界上根本就不可能有70萬一針的藥」。平臺沒做核實,就直接把籌款停了。籌款還剩20萬的缺口,這個數字僵在這裡已經兩個月,再無進展。

他們沒有房子,租在一片即將拆除的居民區裡,上了年份的灰黃色樓房,葉子被風捲起,打起旋兒。《人物》去採訪那天,上午11點,一家人正在吃這天的第一頓飯,小米粥、土豆絲,沒有肉。客廳的照明不太足,堆著奶瓶、奶粉和各種醫療器材。

與之相對,心妤的房間乾淨、明亮。怕她寂寞,爸媽給她在枕邊立了一個iPad,放《熊出沒》的動畫片。她的衣服、被子和小枕頭,都是粉色的愛心和小花兒。

王梅說起自己對女兒的歉疚,她琢磨,都怪自己沒好好給心妤起名字。當時去縣城一個母嬰用品店買東西,入會員就能免費起名字,對方起了個「劉心妤」,他們就隨便用了。「現在一想,流星雨,這名字不太好,還是怨我。」

根據邢煥萍的統計,截止到2019年11月底,在中國,一共有接近80位SMA患兒接受了治療。

其中,有接近30位是在國內注射了諾西那生鈉;另外20位孩子,參與了羅氏的臨床實驗;還有20多位孩子,他們的家庭採用了更決絕的方式,那就是移民——在諾西那生鈉上市的所有國家和地區裡,中國是唯一一個完全自費的市場,美國、日本有商業保險,歐洲、加拿大則有全民醫療。一旦移民成功,孩子今後用藥就有了保障。

當然,這道保障的形成,也並非一蹴而就。

諾西那生鈉公佈定價之初,曾遭到過大範圍的批評和抵制。美國華盛頓州醫療管理局的一位官員曾告訴渤健公司,「這個價格是不道德的。」丹麥藥品委員會曾經拒絕將諾西那生鈉列為SMA的常規療法,挪威政府也試圖用「不道德的定價」拒絕為諾西那生鈉支付費用。加拿大政府同樣謹慎,他們最初只在魁北克省開放了對諾西那生鈉的醫保支付。

在給渤健的郵件中,《人物》記者也提到關於定價的問題,但渤健沒有正面回覆。在製藥行業工作過40多年的美國作家唐納德·基爾希曾在《獵藥師》一書中解釋過基因藥物高價的原因:「在藥物研發領域,最艱難、最重要的抉擇就是——全力以赴還是索性放棄,孤注一擲還是及時止損。做抉擇時科學家往往無法獲得足夠的信息,因此該放棄而沒放棄的情況很常見,這也解釋了為什麼50%—75%的臨床試驗都以失敗而告終。正是基於這兩個原因,基因治療的經濟壓力非常沉重。」

最後,經過漫長談判,那些提出質疑的國家,或政府、或保險公司都做出了讓步,把諾西那生鈉納入了醫保——因為它是治療SMA的唯一藥物。美國SMA論壇的一位用戶把這種退讓比作「向綁匪交納贖金」——政府或者保險公司別無選擇,否則他們就會被指控,對嬰兒的死亡袖手旁觀。

上千萬救一個孩子,或者讓他逝去

孫名熙的腳綁著血氧儀,監測他的身體狀況

最後一公里

在沒有醫保支付的中國,這30個家庭大多都是通過怎樣的方式籌集了第一針需要的70萬?在北大醫院注射了那寶貴一針的孫名熙一家就是一個最典型的故事——關於一對父母怎麼傾盡全力去救孩子。

孫名熙一家是山東德州人,但留在北京周邊住了一年,就是為了給孩子看病。為了省錢,他們只能住得遠一些,在距離北京一小時車程的河北燕郊租了個兩室一廳,月租1600塊。

站在這間房子裡最深的感受是,這對父母做了充分的準備。咳痰機、呼吸機、霧化機選的都是好牌子,且都備了兩臺。以防萬一,他們甚至還準備了氧氣瓶。有一回停電,吸痰機不能工作了,孩子臉憋得烏青,母親於蘭花嚇壞了,一下子癱倒在地,好在很快來了電。之後他們就買了發電機、電池、電瓶和逆變器。他們有萬全的準備,更有拯救孩子的決心。

孫家是那種典型的中國縣城家庭,丈夫孫付國是卡車司機,妻子於蘭花在縣城裡打零工。夫妻倆結婚16年,於蘭花有過3次宮外孕,切除了輸卵管,又做了3次試管嬰兒,36歲才懷上這個孩子。懷孕的那10個月她萬分小心,沒出過家門一步,強迫自己躺著,總算順利把孫名熙生了下來。幸福的日子不過100天,孩子三個多月大,就被確診了SMA。

孫名熙被確診後,夫妻倆拋棄一切,全力照顧。在北京住院,很快花完所有積蓄,借錢也借到滿地是窟窿。兩人最初想用水滴籌籌款,但籌款鏈接轉不出熟人圈,只好想辦法在某網絡平臺上做直播,呼籲大家轉發水滴籌。第一次開直播,兩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啥,就把鏡頭放著,安安靜靜地護理孩子。

這反倒是無心插柳,路過的人看得不忍,會給他們刷些禮物,數量不多,平臺還要抽走一半,但給他們指了一條新路。雖然粉絲不算多,但耐不住能熬,最辛苦時,兩人一天播20個小時。先是靠禮物,後來開始在直播間幫第三方平臺賣東西,每賣一單掙一塊錢佣金。就這麼播了一年,於蘭花頭髮都熬白了,湊了60多萬,再借了些錢,在2019年10月給孩子用上了第一針。

醫生們也都知道孩子的情況,在病歷本上,孫名熙被標記為「珍貴兒」。一位兒科醫生說,這是兒科圈子裡一個約定俗成的說法,就是提醒每個醫護人員,這是父母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如果他走了,他們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機會做父母了。」

邢煥萍說,SMA是享受了國家的大好政策,所有東西都做到了最後一步,但這最後一公里,才是最重要的一公里。

國家醫保談判,是一個被寄予厚望的解決最後一公里的方式。

從2017年開始的國家醫保談判,主要針對那些最新、臨床最需要或是價格偏貴的藥物。國家與藥企談判,讓它們以更合適的價格進入醫保支付序列。一個多月前,2019年的國家醫保談判名單公佈,其中有7個罕見病用藥、4個兒童用藥。新增藥品平均降價六成,足以激動人心。在談判現場,一位醫保專家跟藥企說:「中國有多少人口?我們是整個國家來跟你進行談判。」用市場規模抗衡藥企,國家力量之大,非患者個人的奔走可比。

上海新華醫院的醫生季星在博客裡提到,對SMA患者來說,諾西那生鈉有非生即死的不可替代性。因此,醫療保險不支付諾西那生鈉是不道德的,「如果一個群體擁有治癒的機會,我們剝奪治療的機會又在多大程度上有異於殺人?」但另一個問題是,醫保也有一個公平性的問題,任何國家的任何保險資金都是有償付限度的。那麼到底誰有資格使用天價藥?人類是否有資格決定不讓另一群人活命?是否有可以兼容的道路?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

在採訪中,馬斌提到了香港地區的經驗。在香港,昂貴罕見病藥物已經建立了多方聯合支付的機制。具體來說,政府、慈善組織和個人各支付一部分,家庭付多少,要看收入水平。年收入若低於某個標準,則不需支付任何費用。如果家庭年收入較高,也有支付上限,即每年最多支付100萬,剩下的費用由政府和慈善機構承擔。這樣一來,至少不會影響家庭的基本生活。而且只要開始用藥,就會獲得終身支持。

渤健也在給《人物》的回覆裡寫道:「我們深刻理解在沒有醫療保障政策覆蓋的情況下,應對支付挑戰對中國SMA患者群體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渤健正在與國家和地方政府部門積極溝通,強烈呼籲將療效明確的SMA治療藥物納入醫療保障體系,提升SMA患者用藥可及性。」不過截至目前,暫時還沒有更進一步的好消息。

長久以來,人類對「健康」的定義在不斷變化。從沒有疾病、身體和精神完好,變得更包容和多元。北大第一醫院的醫生熊暉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2011年,Huber(一位醫學家)對健康有了新的定義,健康是能夠適應和自我控制的能力。如果人能適應環境或者有適應環境的方法,那麼他是健康的。」

熊暉還提起了上世紀的一項調查:他們詢問了82位完全癱瘓、氣管切開、接受呼吸機治療的患者,同時詢問看護他們的273名醫護人員同一個問題——患者的生活質量能打多少分?醫生只給患者打了2.5分,而患者們給自己打了4.95的高分。醫生們覺得患者生活不易,但患者卻不這麼想,他們覺得自己的生活有趣,也有價值——也就是說,沒人可以為他人做決定,或者剝奪他人的幸福。

真正見到患有SMA的孩子時,儘管他們虛弱無力,但你也能夠看到那種活著的價值,那是生命自有的偉大之處——劉心妤曾經牴觸人,睜著一雙眼睛,不跟人互動,也不笑。而現在,就算耳朵聽不見,她也會看著你的表情和嘴型,對你笑,餓了就會哼唧。她在衰弱,同時也在搏鬥,渴望活下來。

看到她的樣子,還沒湊夠錢的年輕母親儘管自責,但仍在堅持。他們盡心照顧,儘量維持女兒的生命,希望能等到諾西那生鈉進入醫保,等有更便宜的新藥。「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你要是不怎麼救她,她沒了,那時候新藥出來了,人家都給自己孩子用上了,會走、會坐、會吃飯,你又得想哭,你得後悔一輩子。」

當下,我們眼前看似的確有很多希望——除了諾西那生鈉之外,諾華的一次性給藥基因療法也已在國外上市,只是,它的定價更驚人,一支212.5萬美元,摺合人民幣1400多萬元。還有十幾種藥物正在臨床或審批中,也許會更便宜,但還需要漫長的時間,還沒有一條路能立刻看到光明。

劉心妤家昏暗的客廳裡,她年輕的父母坐在我對面,拿出好心人送的ipad,裡面存著心妤每個階段的照片。在陽光充足的鄉下姥姥家,在臨沂、濟南或北京的ICU,每張照片都接著他倆的回憶,你一句我一句,互相補充。每一張都有當時的聲音、畫面和溫度,伴隨著照片裡孩子從健壯到虛弱——對SMAⅠ型患兒來說,他們的人間旅程短暫,每一個今天都是接下來人生裡最好的一天,他們仍在等待,奢侈的希望就近在眼前,卻也遙不可及。

上千萬救一個孩子,或者讓他逝去

像同齡孩子一樣,孫名熙對世界好奇,聰明又愛笑

(注:這篇文章完稿於2020年1月,目前文中的兩位小朋友都有了新進展。小心妤6天前在吃奶時突發狀況,導致窒息和吸入性肺炎 ,送入在ICU搶救,目前病情已平復。正等待著去北京打第一針。而孫名熙小朋友在自費一針、補貼三針後,他的父母正忙著籌集下一針的費用,今天,距離下一針還剩31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