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南山團隊在武漢:改造ICU,連線“最強大腦”,參與後方課題


鍾南山團隊在武漢:改造ICU,連線“最強大腦”,參與後方課題

廣東醫療隊的醫護人員在商量救治病人的方法。(南方週末記者 翁洹/圖)


全文共4572字,閱讀大約需要10分鐘。


  • 從湛江回去後,廣州市呼吸健康研究院副院長徐遠達又去了珠海、深圳會診,病人都有過武漢接觸史,流行病學的特徵已然明確,但“武漢說不是,我們這邊也不好說什麼”。

  • 鍾南山團隊在漢總領隊張挪富跟協和醫院的黨委副書記溝通後,提出由他們改造出一間ICU並接管,“沒想到他也是這個意思,因為我們是鍾院士團隊”。

  • 遠在武漢一線的陳愛蘭,與後方團隊保持密切聯繫,參與了後方團隊的三個新冠肺炎研究課題。其中,“淋巴細胞對新冠肺炎的治療作用”的研究就是鍾南山佈置的任務。

文 | 南方週末記者 李在磊

南方週末實習生 龔柔善


“病人轉氨酶下降,膽紅素升高。”席寅把頭埋在電腦前,盯著眼前大屏幕,對著麥克風報出一串數據。2020年3月2日,這位鍾南山團隊的年輕醫生,在武漢協和醫院西院區,通過視頻與廣州後方同事連線會診。


不知不覺,席寅在武漢已待了1個月。疫情警報拉響後的形勢變化之快,讓他應接不暇。


拉響警報的是鍾南山。1月20日,鍾南山通過央視指出病毒“肯定會人傳人”,並首度公開了已經有醫務人員感染的事實,這成為此次疫情的轉折點。


回到廣州後,鍾南山的“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


在疫區核心武漢,鍾南山團隊也派出了13名醫護人員,分別駐紮在協和醫院西區、金銀潭醫院和漢口醫院,他們接手重症病區、改造ICU,並與廣州的“最強大腦”緊密配合,被視為鍾南山團隊在武漢的“嫡系部隊”。


1

去之前,已“如臨大敵”


團隊成員分3批抵達武漢。


1月23日,桑嶺首先作為國家衛健委專家支援隊成員,赴漢進駐金銀潭醫院。桑嶺是廣州市呼吸健康研究院(簡稱“廣州呼研院”)重症醫學科副主任醫師,呼研院設在廣州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簡稱“廣醫一院”),領軍人物正是鍾南山。


廣醫一院心內科主任醫師陳愛蘭於1月24日率領5名隊員,作為團隊的第二批成員,跟隨廣東醫療隊一起抵鄂,對口援助漢口醫院。


2月2日,鍾南山團隊在漢總領隊、廣醫一院副院長張挪富,又帶領7名醫護人員,進駐武漢協和醫院西院區,與其他地方醫療隊一起,接管住院部2樓的ICU病區。


席寅就是隨這支隊伍抵達武漢的,他們2月1日中午接到通知,當晚收拾行李出發,第二天凌晨抵達。


最初聽說桑嶺要去武漢時,席寅還“愣了一下”,他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人傳人”的消息公佈後,大家都認為武漢很危險。


作為廣州呼研院ICU的主治醫師,席寅也參與處理過禽流感疫情,禽流感屬於典型的“有限人傳人”,極少聚集性暴發。1月初在網上看到“不明原因肺炎”的零星消息時,憑藉醫學直覺,席寅覺得公開信息有些“奇怪”,但是據說這種疾病“可防可控”,就沒有太過在意。


席寅第一次意識到新冠肺炎態勢的嚴重性,是在看了白巖松連線鍾南山的節目信息“刷屏”之後。33歲的席寅算是鍾南山的徒孫,他的研究生導師,就是鍾南山的學生。


相比席寅,團隊中第二批赴漢的陳愛蘭,聽說有“不明原因肺炎”的時間更早,可以追溯到2019年12月。


親歷過抗擊SARS全程,陳愛蘭對傳染性疾病非常敏感。她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她與全國同行之間都有交流,自己所在的好幾個微信群中,都有武漢醫生網友,2019年12月,已經有醫生在群裡提醒武漢華南海鮮市場出現了一種病毒,要加強警惕。


那個時候,陳愛蘭還沒有聽聞李文亮的遭遇,同行間交流也沒有很多障礙。信息接收多了之後,她就決定元旦放假不出門了。


元旦之後沒過幾天,鍾南山團隊的徐遠達已開始在廣東“抗疫”。


徐遠達是鍾南山的學生,現任廣州呼研院副院長兼重症醫學科副主任,據其回憶,2020年1月上旬,省裡組織專家到湛江會診,他應邀前往。當時有個從武漢返粵的感染者,回到老家湛江後病情迅速惡化,成為危重症病患。


“我們上了三級防護。”徐遠達說,他們那時已高度警覺,做好了充分防護。


從湛江回去後,徐遠達又去了珠海、深圳會診,病人都有過武漢接觸史,流行病學的特徵已然明確。


按照徐遠達的說法,他們如臨大敵,各方面動員了起來,但“武漢說不是,我們這邊也不好說什麼”。


鍾南山本人也去過深圳會診。1月17日,鍾南山院士趕到了深圳三院,看望了3名患者。1月18日回到廣州,下午在廣東省衛健委開會時,又接到通知要他馬上趕往武漢。


當鍾南山公開“不明肺炎”真實情況之後,其團隊成員就已做好隨時去支援武漢的準備。徐遠達是作為鍾南山團隊第三批援漢成員,於2月1日跟張挪富一起出發的。


2

“能不能降低死亡率?”


2月2日凌晨,張挪富一行抵達武漢。他記得很清楚,他們上午直接趕到協和醫院西院區,西院負責人介紹,當時已收治兩百多名確診病人,由於沒有ICU、不能插管,死亡率很高。


跟協和醫院的黨委副書記溝通後,張挪富提出由他們改造出一間ICU並接管,“沒想到他也是這個意思,因為我們是鍾院士團隊”。


張挪富也是鍾南山的學生,2003年曾參與抗擊SARS,當時還不慎被感染到。


接管的第一個10天最為艱難。兩百多個病患,至少有二十幾個重症病人需要插管。2月2日下午,開始改造病房,協和西院原有病房為正壓病房,氣體往外吹。遇到傳染病,往外吹就會汙染辦公區域的環境,要改造成氣體往裡邊吸的負壓病房。但改造起來很麻煩,後來乾脆直接對醫生辦公室進行了改造。


按照院感要求,還要有一個過渡區,供醫護人員從ICU出去之後消毒。他們簡單裝修了3個房間,在第一個小房間換衣服、洗手,在第二個、第三個小房間進行其它消毒措施。


李雯靜是鍾南山團隊在武漢的一線護士。她向南方週末記者回憶,本來打算半天改造,半天上設備,再用半天時間收尾,但剛乾了兩個小時,就有電話打到張挪富手機上,說有幾個病人要送過去,已經在路上了,“先斬後奏,直接拉了過來”。


張挪富放下手機,開始清場,李雯靜說,工人們被要求趕快離開,醫務人員防護設備全部穿戴整齊,準備接診病人。


後面短短几天時間,整個協和西院區病人從兩百多人,增加到八百多人。原本醫院只安排了4樓的病房收治新冠病人,其他樓層還有一般病人,那時只能要求騰空病房,再多收幾層。


“不斷增加床位數量,要求必須收治病人,是政治任務,今天就要收到300,明天500,後天就到700。”張挪富回憶。隨著病人增加,援助協和西院的醫護人員越來越多,陝西、遼寧、廣西、內蒙古等地的醫療隊都前去支援。


收到六七百個病人的時候,醫院已經沒有病房可用,有3個樓層的清潔區也收治了病人,單人病房變成雙人病房,兩人間變成三人間,兩個樓層的醫生則被擠到一個辦公室裡。


有的病人被推到病房門口時就已撒手人寰,有的已經插管了,但還是離開了。“一天四五個病人去世,這種情況有過嗎?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哪見過這樣的情況?以前一星期有兩個病人去世,就要反思為什麼會這樣。”張挪富說,“之前拖太久,這些病人是被耽誤了。”


病人住不上院,在家裡就會有家屬被傳染,傳染源沒有控制好,肯定就有傳播途徑。張挪富很清楚,“我們在醫院接觸病人,都是穿好幾層防護服,家屬能做到嗎?老年人也沒有保護好,病人越來越多,壓力大了很多。”


武漢市衛健委也派出官員到協和西院,幫助協調、解決問題,同時也提出要求——“能不能降低死亡率?”


“天天開會,就是討論怎麼降低死亡率。”但張挪富他們也很無奈:沒有床位,怎麼降低死亡率?


張挪富當時提了幾個建議,第一個辦法是趕快建一個新的ICU病房,醫院的領導搖搖頭說不可能,醫院沒有地方,病人也等不了。


然後,他又說了第二個辦法,在每層樓的普通病房再安排一兩張ICU床位,雖然不能完全達到ICU的完備度,但是可以插管,儘量多上一些設備,但按照ICU的要求管理,接近於ICU。


衛健委領導覺得可行,馬上聯繫了院長。每個醫療隊派的醫生,幾乎都來自呼吸危重症科室,在普通病房開展有創插管,醫生就既要管沒有插管的重症病人,又要管插管的重症病人,這無形中增加了醫護的勞動強度。


好在各個樓層病區的醫療隊咬牙扛了下來。短期內,又增加了二十幾張病床,很快就能插管,多救了二十幾個人。


3

院士視頻“大查房”


度過最艱難的10天后,鍾南山團隊開始抽出精力,有針對性地診斷病人。


廣醫一院有“院士大查房”的傳統,由醫院挑出疑難病患,交給鍾南山診斷。每週一下午,鍾南山會到這些病人的病房查房,各科室主任、年輕醫生都會出席,共同商討治療方案。


新冠疫情暴發後,“院士大查房”通過視頻,連到了武漢協和西院。席寅負責的一名35歲的女性患者,通過治療已有很大好轉,被治癒的可能性很高。但病情出現多次反覆,眼看著轉危為安,突然就“跌下去”,慢慢恢復後,再次直線下降,屬於疑難病患。


協和西院的一線醫生,決定在連線時由大家一起討論這一病例,商量對策。


前後方一共連線三次,討論這位病人的情況。2月18日,醫護人員發現這位患者口腔分泌物過多,如果繼續保留經口氣管插管,會引起患者的嗆咳,經過專家組討論,給她換成了經鼻氣管插管。


2月21日,經過核酸檢測,患者各項指標已經轉為陰性,好不容易邁過新冠肺炎這道難關,但當天痰培養卻發現大量多重耐藥菌。後來又根據鍾南山的會診意見,多次調整抗感染治療方案。目前,病人已成功拔管,從ICU轉入普通病房。


張挪富說,視頻連線對前方一線臨床幫助很大。由於駐紮在金銀潭醫院,桑嶺無法參加每週一下午在協和西院舉行的連線會診。遇到困難,他會單獨向自己的博士導師鍾南山請教。


可是他要經常“進艙”,在隔離區通訊不便,只能出艙之後,與導師通電話,時間掌握在30分鐘左右。


桑嶺發現,普通肺炎插管通氣治療,吸氧濃度降下來之後,就可以慢慢減少鎮靜藥的劑量,但是新冠病人很難減劑量,這讓他非常困惑,卡在瓶頸上,該怎麼辦?


鍾南山告訴桑嶺,注意留意小痰栓、肺的死腔問題,做一些測定,朝這幾個方向找證據,以及除了新冠病毒之外,還要留意病人是否還有其他細菌感染。


4


鍾南山也會主動向一線醫生了解第一線的情況。2月22日,他直接打電話給陳愛蘭,說想了解新冠病毒對心臟的影響。


疫情發生後早期,關於心臟損害的公開討論有很多。但陳愛蘭說,她自己掌握的一手情況,與網絡上流傳的“爆發性心肌炎”的說法不太吻合。


新冠肺炎患者中,心臟受到損害的有,但是很少,漢口醫院“呼六病區”80張床位,出現這種“合併症”的病人,有十來個,都是輕微心肌損害。


鍾南山打電話過問後,陳愛蘭認真撰寫了一份情況說明,彙報所見所聞。她認為,新冠肺炎對心臟的影響,並不普遍。


陳愛蘭分析,新冠病毒肺炎患者對低氧的耐受性較強,低至40%—60%之間,仍能開口講話,意識也較為清晰。如果是心血管疾病,十幾分鍾可能都堅持不住。


不過,這部分病人肺部浸潤速度很快,而且沒有特別的規律,這種狀況非常可怕。


鍾南山團隊在廣州的後方成員參考了這一意見,並形成結果,以論文的形式在《新英格蘭雜誌》上公之於眾。


儘管遠在武漢一線,陳愛蘭一直都與後方團隊保持密切聯繫,參與了後方團隊的三個新冠肺炎研究課題。其中,“淋巴細胞對新冠肺炎的治療作用”的研究就是鍾南山佈置的任務。


後方團隊通過分析數據發現,新冠肺炎病情越重,淋巴細胞數值越低,“如果能早期把淋巴細胞提升上來,是不是這部分人病情就不會惡化?”有了這樣一個明確的問題意識,陳愛蘭會格外關注漢口醫院病人淋巴細胞的變化。


漢口醫院給陳愛蘭開了“白名單”,除了照看自己管轄的病人外,還可以跟隨其他醫生一起查房,觀察“呼一病區”到“呼七病區”三百多名病患的變化。


過於簡陋的漢口醫院,沒條件開展氣管插管,吸痰、霧化治療也欠缺,沒有特殊治療干預,客觀上呈現了新冠肺炎的自然規律和特點。


陳愛蘭還留意到,為了救治危重症患者,漢口醫院醫護人員早期也給病人做氣管插管,過程中容易發生痰液噴濺,是危險係數最高的操作。結果,漢口醫院呼吸科和ICU的10名醫生,麻醉科插管醫生、B超科主任、CT室主任,都被感染,ICU和呼吸科癱瘓。


好在,漢口醫院被感染的三四十名醫護人員,目前沒有人殉職。


獲知醫護人員的感染情況後,陳愛蘭向鍾南山做了彙報。在漢期間,她不斷將掌握的第一手信息,反饋給後方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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