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正如神聖羅馬帝國不羅馬也不帝國一樣，電影《羅馬》也和羅馬沒有任何關係。阿方索·卡隆自編自導的《羅馬》，完全是他個人的童年記憶的自述。這部電影之中，墨西哥城裡的羅馬只是一個社區的名字；而且意味深長的是，這幾個字母倒過來唸的話就是：愛。
在這個叫做羅馬的社區裡，有導演阿方索的童年記憶，而他童年記憶中最核心的內容愛，是亂世之中的愛。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瀰漫全球很多地區的混亂，在墨西哥也曾經給那一代人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這一點不免會給中國觀眾留下深刻印象，因為將心比心，也必然會勾起我們自己的記憶。
電影完全是黑白畫面，每個場景都精心製作，都努力還原1971年墨西哥城的場景。所有細節，進入鏡頭的細節，都是精心設計的，都要努力符合阿方索本人的童年記憶。這樣一來，整部電影就成了一篇長長的散文，雖然不無冗長，但是每一個場面都是有感而發，都是包含著作者真實的情緒而非編劇的商業化設計的文學邏輯、藝術邏輯下的映現。
這部電影實際上就是一篇長長的散文，記述的完全是阿方索·卡隆自己的童年記憶。一個人長大以後能用藝術手段，不管是文學、音樂還是繪畫，抑或是這樣綜合的藝術手段電影，來將自己的童年記憶還原並且在還原過程中因為選擇性的呈現而自然地流露出個人對人生旅途中的情感與價值判斷，都是非常幸福的。
這樣的幸福高爾基用《童年》實現過，普魯斯特用《追憶逝水年華》實現過，阿方索用電影《羅馬》也完全實現了這一點，而且成功地傳達給了世界上無數與他的童年生活完全無關的人。這是一位導演成為一位藝術家乃至藝術大師的成功之路中，最純粹的一種。聯繫到他還將自己從兒時就有的航天的夢想用地心引力》那令人震撼的技術形式、太空形式表現了出來，就更可以看到其忠於自己的內心、非商業化的電影路數；有意思的是恰恰是這種源於個人夢想的表達，反而成就了其獨一無二的商業性。當然相對而言，在這個節奏越來越快的時代裡，節奏緩慢的《羅馬》的商業性肯定是不及天馬行空、充滿了先進科技形象的《地心引力》的。
《地心引力》一下把人推到了地理極端上，俯瞰地球，就會確認，只要自己還在地球上便一切都好。這是極端地理環境中才會讓人有的由對比而來的醒悟。那些在太空行走、以藍色的地球為背景且不住地旋轉的驚險眩暈的場面，讓人心跳加速，渾身肌肉都因為過度緊張而開始痙攣。
女主角終於進入了太空艙以後，脫掉笨重的宇航服，露出只穿著緊身短褲和背心的完美身材，顯示出女人苗條健康的性別之美來，既有性的魅力，也有生命之美來之不易的讚歎。類似的場景還有落地以後從水中上來，艱難登岸的情境。女主角是桑德拉·布洛克，1964年出生，演出時已經50歲，但是看上去不超過35歲。
阿方索·卡隆的科學觀、價值觀與審美觀表露無疑。他編導的都是自己想編導、表達自己審美傾向和人生感受的片子。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已經是可以摒棄世界商業電影似乎鐵打的類型片原則的一流導演。
這位堪稱藝術家的一流導演自述性的電影《羅馬》的主角，其實是阿方索小時候的保姆。她善良樸實，任勞任怨，並且在自己的勞動中體會著生命的歡欣。她是阿方索的保姆，也是他情感上的母親，還是他一次溺水危險之中勇敢的救命恩人。她自然而然的愛情被惡劣的男人始亂終棄，有著與導演自己的親生母親被父親拋棄一樣的令人嘆息的女性命運。她平和、溫存、不焦慮，永遠盡職盡責，不管經歷了什麼災難，始終都保持著人類原始的愛與善。正是這一點讓阿方索念念不忘，視為終身敬仰的人類品質。
另一個國家，另一個種族，也許是你從未涉足一點也不瞭解甚至一向不大以為然的地方，用電影展開的喜怒哀樂與你自己的國家民族和你自己對人類的善惡認知，並無大的不同。這是我看過電影以後的總的觀感，也是看電影的過程中感到十分震撼的東西。
人性和社會的大同小異本質相近是人類的普遍狀態，不因為國家民族和地域不同而有本質的差異。而生活在各個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代裡的人們，對於善良的銘記，對於愛的溫暖的記憶，都是一樣永恆的。人也只有生活在善良與愛之中，才是最理想的境界。
這位保姆溫暖寬容的形象讓我不由地想念我的姥姥，一生經歷了無數坎坷的她，也始終是用這樣一種愛與善的態度面對這個無數次傷害了她的世界的。
可惜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一直被善良和愛環繞，每個人都會經歷與之相對甚至相反的疾風暴雨；如果沒有被摧毀便是不幸中的萬幸，是總也沒有達到高度文明狀態的人類社會中的僥倖。
而倘使這樣的僥倖者還能記住自己曾經經歷的善良與愛意，並且用恰當的形式回饋給他人和社會，包括用這種藝術表達的方式予以傳播，就超越了個人記憶的回顧範疇，而具有了播撒美好的意味。
所以，看阿方索的非類型化的原創電影，不僅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藝術享受，而且是一種抽身到人世之上的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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