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下的武漢腎病患者


夾縫下的武漢腎病患者

在一場龐大的對抗病毒的戰役中,有一部分人被置於尷尬和灰色的境地。

《人物》記者對三位新冠肺炎疫情中的透析病人家屬進行了採訪,一位家屬說:「在這個過程中,大家永遠看到的焦點都是在於主體,其實有很多夾縫的陰影下的人,其實這些人不在少數,你把他的數量拎出來的話,真的不少。」

文|荊欣雨 安小慶

「求求大家救救我們一家,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1月31日上午,武漢市民周哲在自己微博上打出為父親求救的第一行字。周哲的父親是透析病人,每週需要去武鋼醫院做三次透析。他回憶,一週前父親出現高燒、嘔吐、全身無力的狀態,他懷疑由於「前期根本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去醫院做透析沒有戴口罩等任何防護措施 」,父親因此感染新冠肺炎。

在接下來的三天時間裡,周哲父親被醫生診斷為「高度疑似」,但因為試劑盒緊缺無法最終確診,原透析醫院拒絕為老人進行後續透析治療,他也因無法確診而無法被新冠肺炎定點醫院接收。

血液透析是治療急、慢性腎功能衰竭的常規治療方法。通過將血液引出體外利用透析、過濾等原理將多餘的水分及毒素清除,再注回患者體內。透析病人一般按照醫囑需要每週去醫院透析室做1到3次透析,每次3到4小時。除腎臟移植患者外,腎衰竭患者都是需要終身透析的。一旦透析中斷,可能危及生命安全。

周哲回憶,那幾天,他們每天四處求醫,「就像移動的感染源,自己也很害怕傳染給其他人,但是確實沒辦法了。」

2月2日,周哲父親終於在醫院排隊做了核酸檢測,但還沒有等到檢測結果出來,老人已在2月3日上午不幸離世。

同樣劇烈並且急速到來的巨大變故,也發生在方回的家庭中。

自2月1日以來,方回一直在為疑似感染新冠肺炎同時日常需要透析的父親尋找床位。方回告訴《人物》,父親因為糖尿病腎衰竭,每週需要去湖北省中醫院做兩次透析。三週前,平日陪父親去做透析的母親出現發燒、乏力的症狀,CT顯示雙肺感染,但因無法確診,病情在八天內急轉直下,不幸於1月31日凌晨去世。

次日,還未從母親突然離世的悲慟中走出的方回,帶父親去醫院排查,發現父親雙肺也被感染(後確診為新冠肺炎)。院方因不是新冠肺炎定點醫院拒絕了方回父親繼續做下一次透析的要求。

方回前往此前政府文件所提到的幾家可做透析的新冠肺炎定點醫院,「有的說院區還在改造,並不具備條件,有的已經滿床,我已經跑了8天了,還是沒有床位,昨天半夜一點社區通知我們去醫院辦住院,醫院說不知道對接人是誰,無法收治。『我們會上報,等消息吧』,給你的永遠是這一句。只能繼續等下去,沒有別的辦法。」

由於武漢已經「禁車」,交通不便,方回只能每次騎共享電動車在醫院和家之間奔波。上週的一天,他帶著父親去找醫院做透析,「我騎了快2個小時的共享電動車,中間換了三次車,我倒還好,我爸快被折磨死。」

對武漢一萬多個需要定期去醫院透析的腎病患者來說,疫情的擴散、感染的高危風險、封城以及隨之而來的私家車禁行,將他們拋入一個尷尬的處境和灰色的區間。

公益組織「腎·一樣的人」發起者智安告訴《人物》記者,對於未感染新冠肺炎病毒的普通透析病人來說,隨著被徵用醫院在病友、公益組織、媒體報道呼籲下又陸續開放透析室,透析基本已經不成問題,當下緊迫的問題在於物資和出行。

「比如說口罩。一次透析需要三個口罩(一次透析大概在3到4小時左右。在透析室需要一個,來回路上各需要一個),很多病友都沒有口罩了……別人可以在家裡邊待一週啊,待十天半個月不出門,那都沒什麼問題,但他們不行。如果不去透析的話,他們就沒有辦法維持生命的。」智安說。

但智安告訴《人物》,對於很多確診或疑似新冠肺炎的透析病人來說,「他們面臨的狀況非常尷尬。找床位特別難找。」

目前武漢已經為腎衰竭和血液透析病人安排了7家定點醫院。但根據多位腎透析病友的講述,醫院均不接受個人,需要社區轉診。數日來,這幾家醫院的床位基本都是滿員狀況。

此外,《人物》在採訪中還了解到另一種特殊群體的困境——一些患有慢性腎病的人,由於肺部長期積液,慢性的肺部炎症存在已久。但在這個有關「肺」的一切症狀都會引起重視的特殊時期,他們被要求反覆做核酸檢測,以證明自己沒有感染新冠肺炎。他們照做了,卻又被告知目前核酸檢測的準確性有待考量。他們無法前往7家定點醫院,也不被普通的透析室接納。他們成了真正的無處透析的人。

在一場龐大的對抗病毒的戰役中,有一部分人被置於尷尬和灰色的境地。

《人物》記者對三位新冠肺炎疫情中的透析病人家屬進行了採訪,一位家屬說:「在這個過程中,大家永遠看到的焦點都是在於主體,其實有很多夾縫的陰影下的人,其實這些人不在少數,你把他的數量拎出來的話,真的不少。」

夾縫下的武漢腎病患者

圖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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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陸帆的自述。他的奶奶為透析病人疊加疑似新冠肺炎病人,2月5號在家中去世。

我奶奶78歲,做透析已經有三年了,每週要去武漢大學附屬中南醫院透析3次。

1月初的時候,奶奶開始發燒,不舒服,到醫院檢查後說雙肺感染,那個時候新冠肺炎還沒全面爆發,在醫院住了大概七八天,當時燒退了,醫院就讓出院了,但肺部感染的問題沒有徹底解決,只是說情況好轉了。

1月25號,奶奶又開始發燒,當時新冠肺炎已經爆發了,我們也很怕,因為她每個星期要去醫院做三次透析,透析室裡都是免疫力比較差的病人。所以我們擔心是不是新冠肺炎,當時就帶著奶奶去中南醫院拍了CT,做了血檢。CT結果是高度疑似新冠肺炎,但當時中南醫院沒有試劑盒,無法做核酸檢測,就讓我們自己回家隔離。

奶奶情況一天比一天差,而且2月1號之後中南醫院已經拒絕讓我奶奶去透析了。拒絕的原因是,中南醫院的透析病房沒有新冠肺炎病人的隔離透析病房,如果是新冠肺炎進去透析的話,十幾個人一個大房間,就有可能會感染其他人。

不能定時透析,奶奶的身體垮得非常快。我們全家就輾轉到華科附屬的梨園醫院,那邊剛到了一批試劑盒。

本來是第二天拿結果的,結果第二天去,梨園醫院說檢查結果搞丟了,當時又重新做了一個。那個時候奶奶已經渾身無力,需要人扶著,基本上不了樓走不了路了。

又等了一天,拿到結果,是陰性。我們很高興,當時就拿著結果把奶奶帶去中南醫院,希望那邊能讓奶奶住院,繼續透析。但中南醫院腎病醫學科的主任看了我們核酸檢測結果之後,又看了下CT,他的原話是,「通過這個CT觀察,我認為這基本上就是新冠肺炎。我不是很認可這個核酸檢測的結果,核酸檢測存在一定的誤差性的。」

因此他拒絕收治我奶奶入院。我不怪他。因為後來我一個衛生院的朋友告訴我,核酸檢測試劑盒準確率並不高。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因為這個試劑盒延誤了治療時機,又有多少醫護人員因為試劑盒誤測被感染。

這位醫生說他不認這個結果後,讓我們去武漢市定點的七醫院再做檢測。但我們去中南醫院見他的當天下午,奶奶已經昏迷,再做一次核酸檢測也做不了,人已經休克了。

醫生說他也無能為力,因為沒有床位,沒有醫療資源,他也收治不了,要我們自己想辦法。

期間我們聯繫社區,社區幫我們聯繫了衛健委,衛健委通過社區告訴我們他們也無能為力,因為現在確實沒有床位,沒有救治力量。

我們自己也聯繫了好多醫院,普通醫院不收發熱患者,他們都說我奶奶是疑似新冠肺炎患者,要去定點醫院。我們又聯繫新冠肺炎的定點醫院,對方又說奶奶沒有確診,收不了。

就是陷入死循環了,所有醫院都不收。我奶奶就像處在夾縫中的灰色地帶。

我們也打了120,說病人休克了,情況很危機,需要急救,120給我們的答覆是,他們也沒有辦法,他們說,救護車過來的前提是我們要先找到願意收治奶奶的醫院,他們才能過來,否則救護車來了也沒地方可以去。他說,他們最近見的太多了,他們曾經帶了一個病患跑了三四家醫院,全部被拒之門外。

從2月4號下午到現在(2月5日下午),奶奶只能躺在家裡,已經沒有任何反應了,搖喊已經沒有反應了,只有呼吸聲,也不能進食,水也喝不下去。(編者注:2月5日下午,國家衛健委發佈《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的診療方案(試行第五版)》,規定在湖北省內,將CT影像結果作為臨床診斷病例的診斷標準。)

包括我自己進了一些求助群,QQ群,微信群,好多例情況也跟我們很類似的,就是許多不是新冠肺炎的(其他病症的)病人也在求助,因為他得不到一個基本的治療保障。

肺部沒有感染之前,我奶奶身體狀態不錯的,她自己洗澡、吃飯都沒有問題,自理能力很ok。但自從疫情發生後,生活突然發生了很多變故。這個變故非常快,有點不真實。因為除夕那晚,奶奶還和我們一起吃了年飯。

我的兩個孩子,雙胞胎,剛出生三個月,奶奶有一種老觀念,覺得自己一直在透析,是病人,看寶寶的話對寶寶不好,所以除夕那天是她第一次見到寶寶,抱寶寶。

當時家人還說過年期間要找個照相館拍一張四世同堂的全家福,結果也沒有拍成,這是我很大的一個遺憾。整個事情發展太迅速,現在感覺確實像戰時狀態了。

這也是很慚愧的一點。因為孩子的出生,家人們都讓我少去醫院,少和大家見面。沒有孩子之前,是我和表哥兩個人輪流接送我奶奶去透析。

新冠肺炎爆發之後,家裡人也不讓我去了,因為有一定的風險,我如果得了,我年輕可能還好,但是我帶回來給寶寶,是有很大的風險。所以我也很久都沒看到我奶奶了。包括現在她在家裡休克、躺著,奄奄一息,我挺想去看她的,但是我的理智告訴我還是算了吧。我內心特別難受。

其實疫情爆發之前,我和太太已經在醫院裡面感覺到不對勁了。去年12月底的時候,我和太太去醫院做產後檢查,那個時候新冠肺炎已經引起醫院的注意了,因為那個時候已經設了單獨的發熱門診,單獨的隔離區,包括排隊做CT的人是以前的幾倍,並且醫護人員的保護措施已經起來了,戴上口罩了,但那個時候,我們在家裡是感覺不到這種異常和緊張感的。走在路上也感覺不到,因為很少很少看到有人戴口罩。

夾縫下的武漢腎病患者

當時在醫院的時候已經覺得有些奇怪,因為當時網上也有一些消息嘛,所以回家之後,我們倆就覺得這個事情可能沒有我們表面看起來和感覺到的那麼小、那麼輕鬆,可能會有一些嚴重。

當時我們開始勸阻家裡的長輩,讓他們少出門,千萬不要出去打牌,我們算是比較早地制止了我們的長輩。所以疫情全面爆發前,他們也開始比較注意了,我們也很早開始囤積了一些口罩、酒精和84消毒水。

實際上小道消息的傳播是比官方新聞要快的,我們收到了很多小道消息,包括公眾號啊包括朋友之間發的東西啊,那個時候我們就拼命給長輩發。

我覺得我們在經歷一個歷史,今年肯定是一個歷史。就算非典的時候,說是封城,其實也沒有封城。但現在武漢是結結實實在封城,而且不光武漢封了,整個湖北省都封了,所以我們經歷的一定是歷史,而且在這個歷史事件中,我們失去了親人,經歷了這些危險,這個緊張的歲月,作為一個人,我覺得大家不應該去淡忘這個事情。

我身邊的親戚朋友、同學,我認識的人裡面,幾乎每一家人裡面都有感染的、確診的。

我跟我奶奶是很有感情的。過去三年每週都送她去做透析。說實話,如果你沒有見過的話,第一次看到透析室,衝擊是很大很大的,它就是把人的血從身體裡面抽出來,在機器裡過一道然後再輸進去,有一種把人生生剝離開,然後洗刷好了再塞進去那種感覺。

但這個常規的治療手段在現在都沒有辦法持續了。

在這個過程中,大家永遠看到的焦點都是在於主體,其實有很多夾縫的陰影下的人,其實這些人不在少數,你把他的數量拎出來的話,真的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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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注:2月5日下午採訪結束的8個小時後,陸帆在微信裡告訴《人物》:我奶奶剛剛逝世了,謝謝您的關注。應該是媒體的關注和網上的求助起到了作用,區衛健委晚上告訴我們住院單已經開好了,可惜奶奶等不到了。)

2

以下是張瓊的自述,她的母親魏茹珍因患有慢性肺炎而無法繼續在原來的醫院透析。

我母親今年79歲,有尿毒症和各種基礎性疾病,長期做腎臟透析,每週三次。她之前一直在武漢天佑醫院做透析,這個醫院被徵收為第三批的定點發熱醫院後,透析室就關閉了,把我母親轉到了武漢科技大學附屬醫院黃家湖院區做透析。

到了那之後,院方就要求我們拍CT和抽血檢驗,做了之後,就發現我媽媽的肺部有炎症。她肺部確實有慢性肺炎,這是三年前她因為心衰住院時就有的,當時醫生說過,她身體各個器官都在走向衰竭,所以有炎症是正常的。

黃家湖醫院要求我媽媽去做核酸鑑定,我們就在人民醫院排了一晚上的隊做了,我和我愛人排著隊,讓我媽媽在車裡休息。結果出來是陰性,我們把結果拿回黃家湖,那次(2月1日)就給我們透析了。

4號我們再去透析,院方要求我們再拍片子,CT跟之前比沒有什麼變化,又要求我們做核酸檢測,我只好帶著我媽媽去求醫生,讓他們給我媽媽寫咳嗽(她不存在的症狀),這樣才有資格做核酸檢測。那天我們做了兩次,七醫院一次,人民醫院一次,結果全是陰性。

5號我們帶著結果返回黃家湖,我說不透析,我媽媽是死路一條了,他們打了個電話給CT的檢驗科,然後就給透析了,我約下一次的時候,醫院就說絕對不可以了,只要肺部有炎症,我全部不收。

我就給院領導打電話,他們說要開會研究一下,2個多小時後,一個書記給我打電話,說為了安全起見,只要有肺炎就不給透析了。

我媽媽不發燒、不咳嗽,也沒有呼吸急促,所有的(新冠肺炎)症狀都沒有。不管你核酸結果做了多少次,都是陰性,也不收。他現在已經不認可核酸檢測這個手段了,只看胸片,只要有炎症,就不收。

6號早上我跑了幾家醫院透析室,有私人的有定點醫院的,到處被指來指去,你到那去問問,你到那去問問,等問對地方了,也沒問我什麼情況,直接就說病床滿了,不收了。我也很體諒他們,護士全部都三班倒,從早上8點一直到晚上上10點鐘都還在做透析。

我打了武漢市的市長熱線、市衛健委和區衛健委的電話,所有的熱線電話,該打的我都打了,能跑的醫院我也都跑了。衛健委的電話每回都說要上報,上報了之後再給你解決,社區也是和熱線一樣的口徑,上報之後給你們回覆,就沒有下文了。

有一次,衛健委接電話的人跟我說,「你跟院方說,讓他們把《關於做好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特殊病人醫療保障工作的通知》好好學習一下。」我聽了哭笑不得,我一個小市民,我把那個文件念給他們聽,他們現在根本都不理睬我,那有什麼意義呢。

我媽媽的糖尿病有20多年了,併發症有冠心病、尿毒症,她身體的各個器官都在衰竭,包括她的尿路也有炎症,肺也有炎症。最近她不能及時透析,體內的水分大了身上就腫,腫了之後就壓迫心臟,心臟就不舒服。肺裡面也積水了。會繼續有炎症。她這種病人如果不能透析最多最多就是挺一個禮拜。

有時一天下來我就吃了兩個湯圓,還不餓,因為我真的很著急,我已經吃不進去東西了。我晚上睡覺都睡不著。我母親也很著急,她說過了不起我就不透析了,她也怕我們被感染了。我還得寬慰她,說我儘量去找,你沒什麼事的,總有地方會幫你透析的。

得了新冠肺炎的病人很可憐,他們確實需要治療,但是這些透析病人也是人,也有生存的權利啊。

夾縫下的武漢腎病患者

(編者注:2月8日,張瓊找到了一家漢陽的私人血透中心自費為母親透析,「能有地方給她透,我已經謝天謝地了」,她說。透析的頻率減到了一週兩次,她跟母親說,要儘量控制水的攝入。張瓊現在的祈禱是,週四也就是2月13號,她們不會被這傢俬人血透中心拒絕。)

(為保護採訪對象隱私,方回、陸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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