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外星人來到地球,他會選擇什麼樣的建築?


如果外星人來到地球,他會選擇什麼樣的建築?

馬巖松喜歡自己的任性,「只有任性了,才不會被大的文化綁架」。

文|賴祐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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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巖松在耶魯大學的最後一個作業是他做夢夢到的。那是2002年,他跟著扎哈(Zaha Hadid)做「世貿大廈重建」的題目。題目很逼人,馬巖松很困惑。在糾結中,他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隱約有了想法。一年前,兩架飛機撞向了世貿大廈的兩棟樓,馬巖松認為,那是迄今對西方價值觀和西方文明、力量與資本最大的毀滅事件。在那次作業中,大部分學生,尤其是美國人,都想要建造一個原樣的世貿大廈,甚至更大、更高、更厲害,炸也炸不壞。馬巖松不同,他的作品「浮游之島」不彰顯高度也不追求力量,而是像一朵雲一樣懸浮在半空中。城市生活被抬到雲端,劇場、餐廳、公園、旅館、圖書館都在曼哈頓之上。

如果外星人來到地球,他會選擇什麼樣的建築?

「浮游之島」圖源@微博MAD_馬巖松

這一設計令西方建築界驚訝,馬巖松則不停問自己:為什麼會做這個夢?為什麼別的樓要往天上去,自己非要飄在半空?他開始知道,自己和那些西方建築師是不一樣的。他沒有和美國人設計一樣的重建概念,因為東方文明已經打在了他的內裡。

「現在看起來,那時我是想從西方的競爭中出來,不想去遵循更快、更強的現代主義城市發展觀。可能是解脫,可能是和諧,反正有一種東方的東西。(面對9·11)我沒有那麼痛苦,沒覺得我一定要變得偉大,我也並不那麼認同他們的立場和角度,比起傷痕,我更在意生命。這件事讓我覺得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2020年初,《人物》記者在馬巖松在北京的工作室裡見到了他。這是東四北大街一棟8層老房子的頂層,從這裡望下去,北京老城的衚衕、四合院密佈,遠處可見北海的白塔和景山的一角。室內,純白櫃子上堆滿了英文原版建築書籍、榮譽證書,還有一隻馬頭雕塑以及各式各樣的古玩器皿,和一套《魯迅全集》。

1999年,馬巖松去美國留學。當時的中國建築界沉浸在向西方學習現代化建築文明的氛圍裡,所有人都認為西方的是現代的,東方的是傳統的。建築師們思考如何發展現代、保護傳統,卻沒有想過傳統也可以被創造成新的東西。最初,馬巖松也以為自己可以把東西方文化中的傳統嫁接起來,但是,他逐漸發現沒辦法把在美國學習到的東西完全帶回中國,因為這兩種文明的內核並不相同。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焦慮,而是整個時代對於文化身份的焦慮。每天都在問,自己是誰?我和這幾千年的文化有什麼關係?」

「浮游之島」是一個標誌,他的建築語言,第一次試著從西方現代化的城市格局裡解脫。但當時,他的自我意識並不清晰。

「那時候只是對所有事情都帶著批判的眼光。」馬巖松說,「年輕的時候,對自己反對什麼更敏感,對自己想建立什麼不是特別在乎。」如果他不能完全走向西方,也不能完全繼承東方的傳統,那他只能是他自己。「任性」,他將這一次發現歸結於此。他喜歡自己的任性,「只有任性了,才不會被大的文化綁架」,用北京話說,這叫「刺兒」。

面對他的家鄉北京,他依然是個有刺兒的人。2009年,馬巖松在北京東城區的兵馬司衚衕裡建造了一個碩大的不鏽鋼泡泡,位於四合院裡,它包裹著衛生間和樓梯,倒映著天空、樹蔭、灰磚青瓦,質樸的四合院突然有了魔幻色彩。幾年後,他在前門東區鮮魚口又造出了幾個泡泡。接受鳳凰衛視《名人面對面》採訪時,馬巖松說衚衕泡泡是他對城市生活空間的對抗,是他想要發出的一種抗爭的聲音,這種聲音並不溫柔。

刺兒一直在。馬巖松形容他和現代城市的關係,就像待在一個他特別不服的學校裡,未必自覺,他總想用身上的刺兒抵抗它。「我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但我不願融合在他們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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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衚衕泡泡」圖源@微博MAD_馬巖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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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界流傳著這麼一句話:建築師30歲之前成名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是馬巖松。

耶魯畢業後,馬巖松在英國扎哈·哈迪德建築事務所和美國埃森曼建築事務所工作。2004年,他回國創立了北京MAD建築事務所。2006年,他設計的夢露大廈擊敗來自70個國家的92份提案,中標加拿大密西沙加市的地標性公寓,他也成為了第一個拿下世界性地標建築的中國設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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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建成夢露大廈(加拿大密西沙加)Iwan Baan 攝圖源MAD建築事務所

這次中標讓馬巖松和他的MAD建築事務所名聲鵲起。之後的兩年,他處在漩渦中心,諸多大型商業項目找來,每天能做兩三個採訪,他說,那是「突然一大幫人撲來」的生活。

面對《人物》,馬巖松說,那其實是一個側面證據,表現當時中國對自身文化的極度焦慮。「中國城市化這麼快,是全世界最大的工地,結果全是外國人設計,能不焦慮嗎?中標之後,其實記住那棟樓的人並不多,人們只知道,可算有一箇中國人在西方幹了個厲害建築了。」他也清晰地知道,那些在中標後拋來項目的人未必喜歡他的設計,境況的改變,只是因為他的作品得到了西方世界的認可。突然之間,從前絕不會交給獨立建築師的大項目,一個接一個地落在了他頭上。

他的心態也隨之改變。2019年底,在訪談節目《十三邀》中,馬巖松回憶過往,覺得夢露大廈中標後的兩三年,他變得有服務意識,而少了對自己的探索。他一直在尋找機會,想要對中國建築和中國社會產生影響,為此,他總在做一些「讓別人滿意」的事情,卻遺忘掉了自己想做什麼。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開始變成了一個世俗意義上「成功的建築師」。光鮮,知名,言笑晏晏,但是,「大家都在關注你做的東西,都是標誌性建築,卻無話可說。」

刺兒開始變得圓滑,會不會哪一天,它不見了?

他有一些擔憂。作為建築師,馬巖松也在清華大學和北京建築大學任教。他覺得自己的學生,毋庸置疑的聰明,卻不太自我。他們學得很快,做得很好,「甚至有種把最討厭的東西都能學好的能力,很可怕的能力」,馬巖松說,但,這並不是他想法中好的建築師和藝術家該有的狀態。「好的建築師一定是自我的,即便環境讓他去往另一條路,他也不願意。」

清華的課堂上,馬巖松曾讓學生花半學期的時間去談論自己理想的家、理想的社區。所有人的想法都生動,充沛,令他驚喜。但是,後半學期,當他讓學生畫出自己的概念和想法,幾乎所有人的描繪都是一樣:城市裡司空見慣的現代小區。

「很多人只是稍微把別人的東西做了改變,或是稍微撒了一些糖,看起來漂亮,賣相極好,討巧又容易,但那終究不屬於他們。表達自我一定是痛苦且漫長的過程,是需要付出大量時間、大量執著才能完成的任務。」馬巖松說。課程結束,他給那些「糖霜」打了低分,給那些蘊含著痛苦與思考,甚至做起來非常吃力的作業打了高分。

依然是他的「刺兒」,不願意讓事情平順地、毫無波瀾地流過,但相比最初,他還是多了一份容忍,也多了一份失落,「也是有點強人所難,人家好好上著學,你非想要改變他們。」他笑起來。後來,他漸漸也不再去上課。

3

四葉草之家像個白色帳篷,被稻田和青灰色的日式老屋擁簇著,在日本愛知縣岡崎市福岡町,它闖入者一般面目鮮明。曾經它也是個普通的日式木屋,奈良健太郎和妹妹在這棟只有105平方米的老木屋裡經營著家庭幼兒園。這是一個會教英語、中文的幼兒園,人氣很高,來上學的孩子已經裝不下。奈良兄妹想找更大的地方辦園,但尋覓一年,也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最後,他們決定拆屋重建。奈良的父親不同意,這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他不想推掉它。父子爭執很久,老先生終於同意了,但是,動工之前,老先生病倒了。

奈良決定,還是留下老屋,留下這份對家的記憶。

馬巖松很受觸動。他不願意破壞一個「家」,而去建造一個像公司那樣規整的幼兒園。思來想去,他們決定在老木屋的基礎上建造一個新空間。正式開工前,這戶人家搞了次小小「地鎮祭」。這是日本人對土地神明表達敬意、祈求守護的傳統儀式。祭典上,專門的司儀把供神的酒灑在地基的四個邊角,業主、設計者和建造者聚在一起,開工剷土。起初馬巖松覺得誇張,這麼小一個屋子,有必要嗎?但儀式上,他被打動了,「那是一種很久違的感覺,對土地、對建築的尊重和人情。」

四葉草之家投入使用後,馬巖松帶著事務所的同事一起去看。孩子們高興地在這裡玩耍,趴在小小的窗戶邊看外面的稻田,或者從二樓的滑梯悄悄滑到屋外。屋主的故事和四葉草之家裡孩子的笑聲,敲碎了馬巖松身上的某處硬殼,顯露出他建築語言中的溫情和妥貼。

「中國城市裡長的刺兒全都縮回去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收穫,那是不曾出現在他設計中的概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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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建成四葉草之家(日本愛知縣岡崎市)Fuji Koji 攝 圖源MAD建築事務所

2019年,在北京一個有200多年曆史的四合院裡,馬巖松建起了一所幼兒園。幼兒園有一個漂浮的屋頂,孩子可以在這裡奔跑、打鬧。馬巖松小時候聽慣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訓斥,他想要打破這種邊界,屋頂為什麼不能上呢?越是歷史的、古舊的建築空間裡,他越不希望複製過去。「只有站在這樣的屋頂上去看世界,才能意識到自己是不一樣的,想要了解自己是誰。」

他的童年沒有這樣的好運。上幼兒園時,馬巖松淘氣,被老師叫出來罰站。老師一邊訓話,一邊用手指尖戳他的腦門兒。戳得重了,哐,後腦勺撞在牆上,當時就撞出好大一個包。40年過去了,馬巖松還記得那一戳,那個大包。他覺得也是因為那一戳,「把我身上的刺兒全給炸出來了。」

所以,設計四葉草之家時,他專門選擇了柔軟的牆面材料,生怕有別的孩子像他一樣撞在牆上。

兩所幼兒園的設計,讓馬巖松發現,並不是所有建築都要變成一個了不起的、扎人的自我,建築也可以連接,就像他小時候的北京。

就是一座遊樂園,馬巖松形容他小時候的北京。從衚衕裡出發,去景山爬山,去什剎海游泳,景色不同卻處處相連。有一天他拉著鄰居小朋友離家出走,出了西單衚衕,沿著長安街一路向東,走到天安門廣場,他喜滋滋對小朋友說,你看,大吧。出走的結尾,當然是被長輩痛罵一頓,但那種城市中社區間的連接感,卻令他至今懷念。

「現在的中國城市中,『家』的概念是很弱的。建築與建築之間,更多是一種碰撞。」馬巖松說。當週圍所有的建築都表現出了一種目中無人的姿態,他必須用一種更加強烈的、激進的自我去抵抗。但人是複雜的,他需要在對抗中找到自我,也要在連接中找到有所屬的快樂。就像曾經的北京。

馬巖松接受過政府委託的全國最大的公租房項目,在北京百子灣燕保家園,4000戶住家。設計之前,政府作為業主,交代馬巖松:要把房子造得結實一點,尤其是門;顏色要暗一點,比較耐髒。馬巖松覺得這個想法不對,如果牆面乾淨,如果門做得很有設計感,人們為什麼要去踹它呢?

「如果把城市設計成監獄,那麼所有人都想去越獄。如果你把這裡設計得很美很舒服很體貼,家的歸屬感自然就會形成。」他把社區與城市打通,底層是下沉庭院,全部設為商鋪,吃飯購物都很方便。架設在半空中的二層設成綠地,將原本分開的幾棟樓連接在一起,遠望去,像是漂浮在城市上的小公園,跑一圈正好是800米。樓內還有公共區域,可以開小書店和咖啡屋,搭起乒乓球桌。

這是馬巖松關於家、關於社區的實驗。他認為,這是他在決策者、建築師和居住者之間構築的一種新的互動。刺兒還在,只是馬巖松打算將它刺向更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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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TED全球大會上馬巖松分享自己如何從大自然中汲取靈感圖源@微博MAD_馬巖松

4

拖著箱子的人都在跑,氣喘吁吁地匯進小小的閘口,在巨大建築的映襯下,人變得極度渺小。這是一次出差時,火車站給馬巖松最強烈的印象。第一次去國家博物館時,他又嚇一跳,這不是火車站嗎?大屋頂,大空間,大梁柱,大臺階,人群像螞蟻似的在樓宇間排隊過小小的安檢。他有些感慨,建築師把所服務的對象當成了一個螞蟻,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馬巖松正在尋找新的機會,比如,設計一個國家建築,這是真正有可能改變中國城市建築理念和風格的。他渴望在設計中脫離大而無當的元素,創造一個貼近人、環境與自然的城市空間。

這可能依然跟你想象的「以人為本」的建築不太一樣。

MAD事務所成立之初,沒什麼項目,馬巖松很清閒,經常去街上逛逛。有一回他買了些金魚,老闆送了他一個玻璃的方形魚缸。他想,為什麼魚缸是方的?難道魚喜歡這樣嗎?它們在這樣的「房子」裡快樂嗎?於是他用攝像機記錄了魚的活動軌跡,發現很多外圍空間,魚都沒有去。依照這個軌跡,他建造了一個新的魚缸,裡面有複雜的通路,相互纏繞。住宅不應該是居住的機器,馬巖松說。他只是想要尋找一種對話,這種對話在他的意識裡比居住空間的舒適感更為重要。

他反對舒適性,認為那是讓人懶惰和退化的東西,「建築發展、城市發展、人類文明發展絕對不是為了舒適。」就像他的另一個建築「墨色山水」,朝陽公園廣場及阿瑪尼公寓建築群,被許多人詬病像是一個未來生物,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而馬巖松認為:建築應該更能與自然環境融為一體,而非現實環境;如果覺得糟糕,可能是現實環境出現了問題。他覺得錢學森在上世紀80年代提出「山水城市」構想很有啟發,脫離了鋼筋水泥森林的城市,需要用傳統、自然來尋找對話的可能。可能性是複雜的,「墨色山水」,或者用當地居民的話說,「大黑樓」,帶來的衝擊、爭議和討論,是他想要表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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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建成朝陽公園廣場(中國北京)Hufton+Crow 攝 圖源MAD建築事務所

儘管有人並不認同他的建築理念,他與城市環境對抗的建築也遭受過爭議,不可否認,馬巖松還是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語言,並用這種語言搭建他心中的城市。2019年,他成為了第一位被法國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邀請進行個展與進入其永久館藏的中國建築師。

去年,馬巖松表達過自己想成為一個文化攪局者、城市攪局者。當《人物》再次把這個問題拋給他,他說,「現在,我想攪動的是地球。」支撐他的,是對自我的最大程度的表達。這個過程中建築師最重要的就是要在紛亂的環境裡,「找到自己」。

採訪的最後,馬巖松談起了安東尼奧·高迪。這是西班牙建築史上最傑出的建築家,17項作品被列為西班牙國家級文物,7項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他的印記無法從西班牙文明中抹去。在馬巖松看來,高迪是絕對的藝術家,他是如此堅持著自我。「他靠的肯定不是權力,不然他的業主也不會老是同一個。他所有的傑作,都是靠他的才華,他的觀念,他天才的想象,他個人帶給世界的東西。」

馬巖松想象過,如果有一天外星文明入侵地球,想要摧毀這片土地上的建築樓宇,眾多的建築裡他們會留下哪些?那時候不再有古代與現代的劃分,所有人類文明都會被殘酷地、苛刻地擺在同一個標準面前,他認為,能夠證明人類曾經有過想象力、能夠令外星人對人類產生敬意的,就是高迪那樣的建築,充滿自我閃光、充滿精神誘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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