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一家公司，就像瞭解一個人。

只有探究創始人的出身、生長環境和人生觀的形成原因，才能充分理解這個人的性格底色和底層驅動力，以及這家公司的創始基因。

比如，當我們探究雀巢是如何從偏安一隅的瑞士小鎮崛起為全球最大的食品消費品公司，創始人亨利·雀巢就是一條重要的線索。

富商家的第11個孩子

時間回到200多年前的歐洲。

1814年8月10日，緬因河畔的自由城市法蘭克福，做玻璃工發家的富商約翰·雀巢（Johann Nestle）迎來自己的第11個孩子。

雀巢家族祖上做玻璃工的，直到海因裡希的爺爺娶了一位有錢的寡婦，一夜躋身中產階級。

這個孩子被取了個正宗的德國名字：海因裡希·雀巢。

海因裡希出生的時候，他的前5任兄弟姐妹都已經踏入了墳墓——事實上，海因裡希的媽媽用21年時間生了14個娃，其中一半在成年之前就因為各種疾病中途夭折了。

不過，這些不幸似乎對小海因裡希並沒有什麼影響。在他成長的19世紀初，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小海因裡希受到了法蘭克福兩大象徵性技術創新的深刻影響。

第一件事是法蘭克福市政供水系統的升級：在離小海因裡希家街道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座他常常玩耍的噴泉廣場。

第二件事是燃氣照明技術的普及：1828年，一座油氣廠在法蘭克福城市落成。不久，小鎮的房屋街道都點上了煤氣燈。

這些摻雜著魔法般神奇的童年記憶，或許可以解釋海因裡希日後對城市公共基礎設施建設的熱衷。

除了眼界，讓小海因裡希受益的還有在歐洲有著悠久傳統的學徒制——當時歐洲很多富商子弟都會在十五六歲的時候去做學徒，海因裡希也不例外，在度過自己的20歲生日之前，他已經在一家名為JE Stein的藥房完成了為期四年的學徒生涯。

19世紀初的歐洲，化學還不是一個獨立的學科，但卻是藥劑師的必備知識，勤奮的藥劑師們成了實踐最新化學發現的關鍵群體。

學徒期剛結束，整個雀巢家族受到政治迫害，從法蘭克福逃到日內瓦湖邊一座名為沃韋（Vevey）的瑞士小鎮。

瑞士被稱為“歐洲屋脊”，絕大部分國土處於阿爾卑斯山脈的覆蓋下，是一道躲避戰爭的極好屏障，歷史上的不同時期，一直有各種被迫離開家園的歐洲移民湧入。從歷史上看，瑞士從未有過集權傳統，是少數採用純粹聯邦制作為政治體制的國家。聯邦制特別適合多元文化社會，在近現代的不同歷史時期因為各種理由被迫離開家園的歐洲移民紛紛進入瑞士開創自己的事業，這其中就有海因裡希。

從此，海因裡希與這座瑞士小鎮結下不解之緣。

日內瓦湖畔的移民

地處日內瓦湖東北岸的沃韋小鎮，背靠碧綠蔥蘢、漫坡葡萄的阿爾卑斯山系的佩蘭山，面朝波光粼粼的日內瓦湖，常年冰雪皚皚，風景秀美。

這位移民青年迫切希望融入這片陌生的土地，他努力學習法語（沃韋小鎮地處瑞士的法語區），甚至將自己的德國名字“海因裡希（Heinrich）”改成收養家園的語言“亨利（Henri）”。

改名字很簡單，想要融入陌生的國度就沒那麼容易——後面幾十年，他不得不每年去一次使館，更新臨時居留許可。

1839年，對於25歲的亨利·雀巢來說，是悲喜交加的一年。

這一年，他的母親離世，父親更是早在一年前就去世。也是這一年，他通過了專為暫住民準備的助理藥劑師考試，獲得化學實驗和藥品處方銷售的資格。

經歷了這兩件事後，亨利決定定居沃韋。

從學徒青年到科學創業家，移民青年亨利·雀巢的開掛路上，就只差——啟動資本了。這時，就該亨利遠在法蘭克福的富有親戚們登場了。

多虧這個有錢的姑媽

1843年2月，生於富商家庭、又繼承了過世丈夫的雜貨店遺產的Anna Dorothea Nestle-Andreae非常闊氣地給自己的侄子借了8700法郎。

亨利·雀巢拿著這筆錢，盤下沃韋一座帶住宅樓的工廠。

中世紀以來，沃韋豐富的水資源就被用來給各種工廠提供動力，於是，我們的亨利廠長有產後的第一反應就是——生產礦泉水。

不過，既然是創業，不管什麼時代，壓力都不會不小。

一方面，亨利要在一年內掙來至少2829法郎償還本息；另一方面，他的礦泉水生意一直處於不穩定的境地——從最早的一家獨大到巨頭入局，與釀酒廠共享分銷網絡，亨利的礦泉水小作坊很快陷入困境。

他被迫轉而探索一種更有技術壁壘更適合小作坊的新發明。

當時，沃韋小鎮的居民家裡擺滿了各種材料做成的蠟燭，常見的菜籽油能提供明亮的光和穩定的火焰，但這種光線下，眼睛很快會疲倦，而且小鎮街道和廣場的菜籽油燈維護成本非常高，必須每天清潔、填充和手動點亮。

如果城市都已經享受了當時最先進的燃氣照明，為什麼小鎮不可以有？亨利開始埋頭實驗室，研究沒有管道也可以運輸的照明氣體。最終，他發現一種完美的替代品——液化氣燈。

1858年8月，沃韋政府採購12個能夠使用液化氣的新路燈，亨利順利地拿下了這個標。

不過，在政府合同生效前，他還得繼續開工餬口。油，骨粉肥，醋，利口酒，白鉛，芥末，礦泉水，檸檬水，液化氣，水泥——這些都是他在那段時期開發銷售的產品目錄。

命運多舛就像是寫在亨利臉上的字。

就像昨日重現一般的，大型煤氣廠的大規模開工，宣告了亨利的液化氣作坊流產。

在與成規模的對手競爭這件事上，小作坊主沒有任何競爭優勢，除非有核心技術。

不過這時，亨利的經濟情況已經足夠讓他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畢竟，他已經46歲，他選了當年在法蘭克福社交圈認識的一位德國女孩。

1860年5月23日，他和小自己19歲的一位德國慈善醫生的女兒在法蘭克福結婚——這場婚姻直接把亨利帶進了德國的上層中產階級。

簽完結婚協議後，克萊門汀義無反顧跟隨丈夫離開德國，移居瑞士。

日後，無論是在高速發展還是大型收購的年代，沃韋一直都是雀巢的總部——高聳的山峰，白雪皚皚的夏天，寬闊的日內瓦湖，地平線消失在遠方的湖面，岸邊長滿千姿百態的植物，遠處種著葡萄園的坡地，能零星看到瑞士著名的乳牛牧群。

為了嬰兒的生命

除了商人，亨利·雀巢骨子裡還住著一個化學家。

19世紀後的拿破崙時代，歐洲處於動盪不安的戰爭時期，底層人民生活清苦，衛生醫療環境堪憂，初生兒的夭折率居高不下。拿當時舉國窮困的瑞士來說，不滿1歲嬰兒的死亡率居然高達20%。這是21世紀的先進國家難以想象的，尤其是當今福利制度居於世界之最的瑞士。

生在十四娃家庭、藥劑師助理的專業背景以及擁有一個當慈善醫生的岳父，都讓亨利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他拉上自己的好友、營養學家Jean Balthasar Schnetzler做實驗，從牛身上萃取鮮奶，製成濃縮奶，然後把麵粉烘烤成硬麵包，再將硬餅乾磨碎，和濃縮奶混合，最後烘乾成形。

亨利極其熱愛這種嬰兒食品，將它命名為嬰兒麥片粥（Farine Lactée）。

1867年，亨利·雀巢製作的嬰兒麥片粥開始出售。

當地一對姓章納的夫婦，太太病得很重，無法親自哺乳，她的孩子又不幸早產一個月，不能吸食母乳，又不能消化吸收牛奶、麥糊等任何食品，命懸旦夕，醫生也放棄了希望。死馬當活馬醫，夫妻倆試著拿亨利的嬰兒麥片粥喂孩子。結果，奇蹟出現了，嬰兒對這種麥片粥愛不離口，很快恢復了健康。

“雀巢嬰兒麥片粥救了一個孩子的命！”

消息不脛而走，小鎮周邊的新媽媽們紛紛湧進亨利的工廠，她們不止要買奶粉，還要親眼看到被這種神奇奶粉拯救的孩子——顯然，當時公眾對於這種嬰兒奶粉的作用依然將信將疑。

亨利意識到，為了改變大眾對他的奶粉的看法，他只能先說服科學界。於是他做了一系列產品介紹小冊子，分發給醫生和藥劑師。

1868年，法國的法庭醫師巴盛茲發表宣言，確認亨利的發明對嬰兒的幫助。很快， 雀巢嬰兒奶粉開始在各大醫院沿用。

亨利沒有急於大規模生產，而是非常仔細地考慮了當時的處境——他相信，哺乳期的媽媽們迫切需要一種合理、省時的嬰兒食品，而生產這種嬰兒食品的關鍵又是好牛奶，特別是在大城鎮和城市。這就意味著，他的發明將在整個歐洲和美國找到一個現成的市場。

他決定撤出原來的水泥和石材生意，將大規模生產集中在嬰兒食品上，然後，向岳母借錢訂購了第一臺嬰兒穀物奶粉生產機器。

最初的5年時間裡，他將辛苦賺來的前全部投入業務，要麼為擴張提供資金，要麼償還抵押貸款債務。

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到來刺激了國際消費品貿易，第二年，雀巢奶粉衝出瑞士，出口到瑞士、德國、法國、英國。

這時，亨利開始顯露出他的營銷天賦——他以自己的姓氏Nestle命名品牌，用自己家族的徽章（意為斯瓦比亞方言中的“小窩”）作為商標。

後來，有人建議他改用瑞士國旗的紅十字當商標，亨利回覆，必須保留鳥巢，因為雀巢是全球的，“不屬於某一個國家”。為了讓更多普通家庭的嬰兒能夠受惠於這個發明，他還深入鄉間，用低價服務貧窮的媽媽們。

最初，亨利每天早起採購新鮮的牛奶原料。

三年後，他決定從村莊的牛奶收集中心，規模採購。

到1872年秋，他被迫再次擴張，將工廠生產能力翻番。

一年後，為了應付海外興起的大量訂單，亨利第三次大規模擴張，引進當時先進的機器，一方面趕進度，一方面加強產品組合成分的精確性。

為了確保產品符合他的嚴格要求，年近60高齡的亨利事必躬親，日以繼夜，檢視生產線的操作。

但英雄總有遲暮的一天。

1875年初，61歲的亨利·雀巢以100萬瑞士法郎的價格，將公司賣給三名當地商人（其中一位是他的供應商好朋友），包括他的姓氏商標和簽名使用權。

克萊門汀的遺憾

“我已經把我的名字賣掉了，我不得不從我老婆那要一個新名字了。”

克萊門汀·雀巢（Clémentine Nestlé）這個名字確實有被記住的資本——作為一位德國慈善醫生的女兒，她幫助丈夫把雀巢奶粉推廣到德國廣泛的慈善醫院機構。當亨利想找一家英國代理商的時候，她把自己那位人品正直的堂兄介紹給了自己的老公。

但克萊門汀對雀巢公司的影響不止在商業上。

工廠早期很長一段時間裡，克萊門汀都是工廠女工們的監工，對原材料採購、生產、包裝、運輸、運營的各個方面無比熟悉，在亨利出差時當他的副手，協助亨利處理客戶信件，對新生媽媽們的心理再熟悉不過。

唯一令她懊惱的估計就是自己體弱多病無法生育吧。

她總是對朋友家、工廠工人家、客戶家的孩子羨慕不已，她甚至把那些喝雀巢奶粉的孩子稱為“我們的孩子”。

後來，這對夫妻倆領養了一個幼年失去雙親的小女孩艾瑪。

後來，艾瑪的女兒也被取名克萊門汀。

移民的願望

經營雀巢工廠期間，亨利還做了一件事：申請瑞典永久居住公民權。這件事情不難理解，他想抓住財富增長的底氣，獲取更高的法律和社會地位。

成為瑞士公民後，他豪擲近10萬法郎囤房產——這些交易標誌著他從工業到房地產投資的重心轉變。

賣掉公司後，亨利和克萊門汀在日內瓦湖東岸風景秀美的小城蒙特勒和格里昂交替生活，在格里昂避暑，在蒙特勒過冬。

他總是穿著白色衣服在日內瓦湖岸邊閒逛：“氣候非常好，月桂樹茁壯成長，景色壯觀，電報、煤氣燈和郵政代表著現代文明。”

對於城市現代文明，晚年的亨利依然有著無窮無盡的激情和好奇心，夫妻倆每年掏100法郎，贊助小鎮的電氣照明項目。

1890年7月，76歲的亨利·雀巢在格里昂因心臟病發作去世。

他被埋在泰裡特墓地，那裡也埋葬著傳奇的茜茜公主。

從海因裡希·內斯特爾到亨利·雀巢，他曾經說：

I shall seek to bring honour to my own name.

我希望為我的名字帶來榮耀。

顯然，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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