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9天,他為成功學女騙子坐了4年牢

蟲安 人間theLivings 前天

“戀愛”9天,他為成功學女騙子坐了4年牢


“戀愛”9天,他為成功學女騙子坐了4年牢


正經算下來,老胡跟王姐只相處了90多天,從2010年7月4號到2010年10月2號,他那40平的小屋子至今仍保留著2010年的手撕日曆,可對於王姐的真實情況,他起初一直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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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 |《當男人戀愛時》劇照

“戀愛”9天,他為成功學女騙子坐了4年牢


刑期已滿丨連載 03

我的獄友老胡今年52了,活了大半輩子,一直是個單身漢。

他因銷贓罪入獄4年,眼下在無錫旅遊區跑人力三輪,休息時間也不願在家待著,常坐在一家藥店門口看電視。那藥店為了吸引老年人,在門口擺了幾張破沙發,裝了一面廣告大屏,經常放諜戰片,有時放到夜裡12點,流浪漢也聚過來看。

有天為了搶座位,老胡和流浪漢打了一架,流浪漢們以多欺少,他吃了敗仗,掉了顆牙,回家喝悶酒。

老胡給我說,自己喝了沒一會兒,屋裡忽然進來個女人,問他吃不吃豬油餛飩,然後笑嘻嘻地鑽進廚房……當然了,捱打是真的,那個女人卻不過是老胡的一場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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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去老胡看電視的藥店門口看了一會兒,很孤獨。(作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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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踩人力車每天進帳小200,這收入養活他一個老單身漢綽綽有餘了。

2019年8月,老胡與我在一個公園會面,他的人力車就停靠在公廁的牆角。這輛三輪自行車造型獨特,龍頭和客座焊接了四根弧形鋼管,撐起一頂藍色遮陽棚,油帆布的棚面防水耐髒,夏季少雨,棚頂積著厚塵。客座位置還安了兩盞小吊燈。

老胡將車停穩,瘦小的身影一顛一顛地朝我走來。

他的右腳早年因傷被截掉了3分之1腳面,當年他在一家鐵芯廠當保安,夜裡抓偷鐵賊,腳卡在一堆零件裡,捱到天亮等人搭救,腳已經報廢了。

“那你蹬車還吃力呢?”我給他送火,搭上腔。

“用腳後跟。蹬車不礙事,走路吃力的。”

老胡是捍衛廠方利益才受的傷,那時候鐵芯廠老闆厚道,一次性發了獎金和傷殘補助金,加起來有小40萬。領到這筆錢後,老胡保安的工作也不想再幹了,準備休養一陣子,尋個伴成個家,再張羅個夫妻店,餘生就過得輕巧體面一些。

9年前,老胡43歲,單身單到在老家喪了顏面,“實在待不住了”。除了個矮、膚糙以外,老胡五官尚端正,模樣也不失英俊,尤其是兩撇劍眉,“像那個壞慫吧,湄公河慘案,那個什麼金三角劉德華(糯康)。”

老胡的老家在安徽的山裡,經濟不好,但比他條件還差的老鄉——聾的、啞的,都能尋到女人,還有喝完酒打飛老婆眼珠子的,“出來”了也有本事再結婚。他卻因為老實,成了出了名的“呆頭鵝”。

老胡老實,年輕時也做過“大膽”的事。他本有個好前途,跟當地一個做紅木傢俱的匠人學手藝,卻被師傅抓住了偷錢的把柄。

手藝沒學成,他就被攆回了家,後來學修自行車,家裡給他講了一門親。女方馬馬虎虎,各方面都跟他搭配,誰知道就在要成事的當口,發生一件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一天,一個寡婦送來一輛自行車讓他修龍頭。那車毀得難看,要修個一天半的,約好隔日取車,寡婦就回去了。老胡將那輛車拆成幾塊,忽然發現車墊裡藏了一塊小金條。

寡婦的死鬼丈夫是醉酒夜歸時,騎自行車掉湖裡淹死的。寡婦在鎮上的作風不好,小金條是男人藏妥的私房錢,天天焐在屁股下面,結果卻無福消受。

老胡年輕時因為錢敗過名聲,眼下這門親事好不容易講出點樣子了,他還想不如再爭當個拾金不昧的老好人,說不定能上個報紙、被鎮鄉領導表揚,寡婦再給車鋪掛麵錦旗的——總之,他要讓女方相信,他老胡是值得託付終身的人。

可惜事與願違,他這標準意義上的“拾金不昧”卻成了讓女方牙根發癢的難言之恨。準丈人尋到車鋪,指著他的鼻頭罵一聲“呆頭鵝”,從此,他這外號在小鎮上響噹噹的了,女人一個也不挨邊。

大家夥兒都笑他,笑他是將金子當黃銅的憨包。

“我今天在這裡講個沒和任何人講過的秘密。年輕時偷師傅的錢,我不是手腳不乾淨,我是幫師傅女兒頂包的。那小丫頭我很喜歡,但我和她搭不上的……我也不後悔,到底了,也就認自己是和尚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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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的“和尚命”在與王姐相遇的那一刻終結了,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壓在五指山下的猴子遇上唐僧了”。

那是2010年的6月末,公園的4畝荷塘裡,荷花都爭著冒尖。到處都是端著蒲扇的孤獨男人,一些男人敞著胸襟,露出光亮的肚皮在拱橋上踱步,有人在等棋搭子、牌對家,也有人望向不遠處跳廣場舞的婦女,一嘴一嘴地抽菸。

老胡在拱橋上望呆,忽然眼前一黑,一隻黑色大書包從他眼前擦過。仔細一瞅,一個豐腴的女人捱到了他身旁。這女人穿著白襯衣,汗出多了,黑色文胸從咯吱窩那兒透了出來,膚色不太均勻,臉和脖頸是小麥色。

“大熱天,背這麼大隻書包啊?”老胡搭訕。女人不吱聲,白了老胡一眼。

“雀斑蠻多的,30出頭,總體不難看,得勁兒。”老胡後來說。

那段時間,老胡想著自己銀行裡存著40萬,小日子都要飄起來。原本一個見女人就害羞的老單身漢,一雙眼睛簡直肆無忌憚了,看女人就像皇帝選妃子。

相親會去了十幾趟,有位小老胡15歲的農村離異婦女鐵了心地要跟他,他嫌人家一雙腿太粗,胖得不見腰身,於是將該婦女列在“考察期”內。先到人家那裡吃了幾趟白食,人家還幫他洗過腳,尤其那半截右腳,更是被捧在手心裡洗得好認真……

一切都順順當當地發展著,老胡幾乎快要下定決心,開始盤算起婚事的開銷了。可就在這個當口,他遇到了王姐。

如果那天稍稍少去一些外在條件,可能後來的事也不會發生。比如老胡不端著那把破蒲扇,或者像往常那樣先去圍觀兩局棋,他也就不會做出那麼輕佻的舉動——用一把破蒲扇撩開一個女人的短髮。

王姐的半片頭髮被掀開,老胡嚇了一跳,“這位有模有樣的小妹妹缺了一隻耳朵吶!”

他先是吃驚,隨之心頭一顫,一瞬間又有些惶恐愧疚。

王姐罵他二百五,扭身去了橋對面,遠了他幾丈。他一顛一顛地追去,王姐罵他神經病,他站在幾米開外的位置朝王姐講話,“小妹,我腳也廢掉的人,不會笑你的……我無心那樣做,我跟你道歉……”

王姐打開書包,裡面塞滿整盒的簽字筆,衝老胡揚手,說真要是誠心誠意認錯,就幫她代銷點筆。老胡上前拾起一盒筆,困惑了。

他沒什麼文化水平,以前在生產隊上過幾天夜校,名字練得比較漂亮,簡單的算數也沒問題,但他這輩子還真沒必要買整盒的筆。

“我請你吃飯吧?”他話音剛落,王姐一把奪回筆,塞回書包,眼睛瞥向別處,手只顧抬著擋著。那意思很明顯,讓老胡走開。

“那你這些筆怎麼賣?”

“38一盒,買一盒送一盒。”

“書包裡一共多少盒?”

老胡那天擺出闊綽老闆的姿態,掏了7張百元大鈔,買光了王姐那一書包的筆。

他其實是在耍心機。若只買一盒兩盒,他沒把握能把王姐往住處領。這一書包筆就在王姐的背上,老胡成了買主,王姐自然要把這包筆送上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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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後來老胡為王姐蹲了4年牢獄,但迄今依舊時常回念這個危險的女人。談起那段日子,老胡灰黃的眼睛就像是被什麼東西點亮了似的,整個人先生氣一下,然後又不生氣,嘟囔著說:“她有野心的,要成功、當女老闆的。”

那天,老胡買了700塊的筆,人家送貨上門,老胡便“老實人學滑頭”,沒規沒矩,鹹豬手試探了王姐一番。

從前半輩子,他沒膽量用這種樣子接觸女人,如今的底氣是那半截腳換來的40萬。這股底氣很不受控制,不時將他個好端端的老實人變成另外一番模樣:錢到賬的頭一宿,他躺在亮起粉紅燈泡的足療房裡,雙腳高高架著,498一個的鐘叫了兩趟;進海瀾之家買套西裝,售貨員當他是沿街行乞的流浪漢,他用剛取出來的幾千塊現鈔甩打人家的肩頭,4個售貨員,一人發了一張……好多好多夜裡他躺在床上睡不好,哪條街亮了粉燈,他就尋到那兒去,“見慣了大場面”。

老胡的手遊走到王姐腰腹上,說:“你這一身汗,你看看,什麼都透精光。”王姐紋絲不動,任由老胡佔盡便宜後,輕飄飄地來了一句:你這人要倒大黴的。

“處處朋友,至於講這麼觸黴頭的話。”

王姐說:“你也不問問情況,我家裡頭什麼樣,就這麼一頓上手,你總有一天被別家的老公打破頭。”

老胡更加高興了,一張面孔笑糊了,“你這麼關心我,你肯定對我有意了。”王姐打掉他的手。他順勢捉住王姐的手,抬高音調喊:“你跟我處,你以後用不著大熱天干這種苦差,我鈔票不多,但也夠你過舒服日子的。”

王姐甩掉他,站開一些,嚴肅地講,“你別小看了我這份事業!”然後認認真真地遞出一張名片,上面寫著“xx文具公司銷售主管王x”,又認認真真地說:“你想和我處對象,你就要幫幫我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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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2號清晨,在一間約百平的簡裝寫字樓內,30幾名文具行銷員圍在一臺播著嗨曲的電視前。

他們手舞足蹈,嘯叫著扭動身體,互相擊掌,像出征前完成一項鼓舞士氣的儀式。之後,所有人都以一副激情四射的樣子開啟了一天的工作。

接到這家公司的複試通知後,我也在這個早晨站進那塊人聲鼎沸的空間裡。

自從和老胡見面後,我一直對9年前王姐口中的那份“事業”很感興趣,可是老胡卻對此一無所知,我查到後便專門來此面試。

在入職的第11天,我發現這間公司似乎並不是個騙子公司,或者從我的角度看來,它是用一種更巧妙的騙術——公司用成功學規避了諸多法律風險,之後瘋狂壓榨勞動力,堅持好多年不付工資、再完成自己在十幾個城市開設分公司的“偉業”。

到底是怎樣一種運作機制,又有多少個瘋狂行銷員的故事值得被講訴?

9年前的王姐至少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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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經算下來,老胡跟王姐只相處了90多天,從2010年7月4號到2010年10月2號。他那間40平的小屋子至今仍保留著2010年的手撕日曆,可對於王姐的真實情況,他起初知之甚少。

2010年7月4號是個星期天,作為文具公司的行銷主管,王姐一週只休一天。這天,她應老胡的約,第二次來到這亂蓬蓬的屋裡。她依舊隨身背了一書包筆,隨手還提著一個購物袋,裡頭也是筆。

老胡在廚房裡張羅著,弄好了雞和魚,蔬菜也洗好了,菜單是王姐發到他手機上的,叮囑他洗配,然後要來親自操作這頓飯。

老胡見王姐進了屋,趕忙出來幫著摘下那隻黑書包,拎在手上掂量一下,說小能有30斤,又害他掏了700塊。王姐將購物袋也交他,說這兒還有300的貨,給你湊個整數,然後抽了老胡的圍裙,鑽進了廚房。

老胡樂呵呵的,追到廚房掐了一把王姐的腰,說她蠻好一套生意經,都要處對象了,還這麼能搭銷業務,本事不得了,將來恐怕要被她削乾淨“棺材本”。王姐推他出去,開了油煙機,那破爛機器的聲音好久未曾響動,老胡聽得心頭溫暖,捨不得走開,蹲在門口,嗅著陣陣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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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子裡的矮房就是老胡曾經的家。(作者供圖)

老單身漢最怕飯點。老胡少有進廚房的時候,以前總吃單位食堂,眼下不工作了,捱到飯點就去街巷的小館。偶爾在廚房造一餐伙食,碗筷就會在池子裡泡著發黴。而那廚房,一進去,老胡的心口就聚上來一股驅不散的苦寒之氣。

這一天,老胡的廚房煙火繚繞,一個忙碌的女人,“叮叮哐哐”地響動,一盤盤剛出鍋的熱菜……那是老胡美夢成真,一輩子忘不盡的時刻。

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兩人的午覺睡到傍晚,飯桌上燒酒還剩小半瓶,老胡起床了又坐過去喝,王姐自己也滿上一杯,兩人碰了碰。走完酒,王姐問開心吧?老胡點點頭。王姐又問,你一張黃牙嘴裡講出來的話能算數吧?老胡摟住王姐。

王姐的事業,老胡答應了要幫忙。等王姐開了公司,當了王老闆,她也答應和他扯證。

7月4號就是兩人簽署“身體合約”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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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文具公司為行銷員們設立了“公正”的職位上升通道。一名行銷員當月業績突破1萬,次月可晉升主管;主管可以收徒,徒弟超5人升級為隊長,團隊每月業績超5萬,半年後晉升副經理;副經理設有半年業務培訓期,期滿可挑選其他城市開設分公司,前期費用由上一級老總承擔,分公司的業務利潤老總要抽取20%。

那天,我站在這家文具行銷公司的大廳裡,忍受著一群比我年輕5至10歲的行銷員們大吼大叫。大廳的劣質地板發出“砰砰砰”的跺踏之聲,行銷員們穿著廉價的西褲襯衫,每個人都要輪流跳到人群中間,完成專屬自己的出場方式。

大部分人的動作都十分滑稽——有一位肥胖的女行銷員做出高難度的拉弓動作,甚至崩掉了胸口的紐扣;一位年輕的主管一直大幅度地扭跨,吼了足足5分鐘,用帶有鄉音的土味英文喊著“夠!夠!萊斯夠!”,他始終沒有發現自己的褲門大敞,斜出一角深紫色的內褲……

他們的激情令我驚訝又尷尬,畢竟在我的生活經驗裡,除了耍酒瘋、蹦迪,從未見過一大群人在清晨如此瘋癲狂躁的畫面。

很快,我就被一位高大的男子拉進了人群,大夥跟著節奏扭動身體,朝我伸著手掌,我跟他們挨個擊掌,身體不得不小幅度扭動。也有兩位一同來複試的女孩被拖進了人群,她們顯然無法快速合群,兩人滿臉通紅、不知所措,有一位甚至像鴕鳥那樣捂住了臉。

嗨曲播完,所有人分列2排,一位瘦高的中年經理從辦公室出來了,所有人激烈鼓掌。經理穿著筆挺的西裝,端著無線麥,跑了幾步,在隊伍前頭剎住腳,舉著麥衝兩三個行銷員咆哮,發出“喔喔喔”的渾厚聲音,行銷員們也跟著咆哮,瘋狂鼓掌;經理又衝到後排,同樣盯著幾個行銷員,眼睛瞪得極大,話筒裡有喘氣聲。

他來回跑了四五趟,兩排隊伍發出的掌聲要掀翻天花板了,聲浪令人驚恐,所有行銷員的神情似乎都要燃燒起來。

我站在東南牆角,那兒有一臺半米高的飲水機,經理咆哮著衝到我面前,我被他那張青筋暴起的面孔嚇住了,稍稍退了半步,撞倒了飲水機,好在水桶是空的。

我快速彎下腰,將飲水機扶起。經理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將我拖到了隊列中間,他衝我咆哮——“你為什麼來這兒複試?”

話筒戳到我面前,我想了一下,說,“掙錢。”

“你為什麼去搭理那隻空桶,那裡面有什麼?值得你用這麼寶貴的晨訓時間?”

我被經理吼懵了,該不會經理拿我當烘托氛圍的工具,要將我趕出這間“群狼”之屋吧?好在一切有驚無險,我只是被經理“上了一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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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業務訓練時間,行銷員們的隊列瞬間打亂了,他們在這間小屋裡擠來擠去,隨意拉住某位同事,練習銷售話術。

一刻鐘後,早晨9點,牆上一臺掛鐘響了,這是定好的出工時間。所有人都去了樓下的另一間公寓,那是個30平米左右的文具倉庫。每人帶著書包、手提包、購物袋,逐一在倉庫完成貨品申領手續。我和另外兩位複試的女孩就在樓道里等著。

經理親自分發貨品,跟每個業務員擊掌,鼓勵他們做出好業績。幾個稚嫩的女孩被沉甸甸的書包壓得狂笑,看起來做足了吃苦耐勞的準備。

她們脖頸之下的肌膚和臉容形成極大色差——這幾位貌似稚嫩的女孩顯然是公司的老業務員了,她們至少待了3個月以上——從膚色就可以判斷,她們至少經歷了這座城市嚴酷的夏季。

在行銷公司待1個月以上的業務員就有機會晉升主管,堅持1個月未離職的人,多半都是被成功學深度洗過腦的。

這類“商業信徒”通常會堅持半年以上,這期間,他們多半會成為“主管”、“隊長”,少數極度出色的甚至能成為“副經理”——但所有人的待遇並無不同,他們沒有固定工資,沒有五險一金,唯有貨品銷售的提成。

不過,年輕的行銷員們酷愛此類頭銜,以及在其中收穫的“肯定”、“尊重”、“歸屬感”和“責任”。他們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來自鄉鎮村落,年紀小,工作經歷少。行銷公司深諳“頭銜效應”的法則,依靠著老套的方式,收割著年輕人旺盛的勞動價值。

貨品很平常,簽字筆、記號筆和計算器,簽字筆的拿貨價格是每盒16元,記號筆每盒20元,計算器22元一個,至於最終的銷售價全靠行銷員的一張嘴。

實際情況並不妙,月度業績過萬的主管實際收入很難過3000。但也有例外,有人將記號筆以200塊一盒的價格,賣給一位建材市場的老闆66盒,創下了公司單筆業績的最高記錄。

那個行銷員是個00後女孩,據說裝扮性感,擅長撒嬌,人也漂亮。她以極快的速度從普通行銷員升到了副經理,眼下已去南寧開了分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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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想把公司開在灌雲縣,那兒是她的老家。

老胡得知這個想法是在2010年7月11號,還是星期天,兩人的第二次相會。王姐告訴老胡,自己已經帶了2個徒弟了,徒弟的業績也得老胡幫幫忙,她1個月內就要衝隊長。

老胡每週又要多掏1000元,保證她兩個徒弟的業績,一月的總賬就是8000。

行銷公司對每日業績有3個考核檔,“達標”是150元,未完成的行銷員要自己承擔伙食費(公司包食宿,住宿條件極差,提供一頓晚餐);“打的”是300元,完成業績的行銷員可以打的回公司,公司報銷打的費;“敲鐘”是500元,完成業績的行銷員回到公司可以敲響一面“榮譽小銅鐘”,接受集體的掌聲1分鐘。

吃牢老胡這位“金主”,憑藉每週2000塊,王姐的小團體很能出業績。因有人託底,小徒弟們搞業務就更放得開了,時不常還能敲敲鐘。

老胡也很捨得掏這些錢,他算過賬了,撐到王姐幹副經理,統共貼不了10萬塊,“10萬塊娶個心儀的女人,不虧。”

他掏錢掏得爽氣,王姐也會回饋他足夠的“獎賞”,每個禮拜天都是老胡心癢的日子。

從2010年7月4號到10月2號,老胡和王姐同處了9天——9個星期天——這9天構建了老胡餘生的全部幻想。

每每想起,總有星星點點的光亮懸在那兒,可終歸是團碩大的謎。老胡曾幾次問過王姐的家庭情況,得到的或是狂吻、或是側身沉睡的呼吸聲,有時是一根曖昧不清,晃動的食指。

在這其中的某一天,老胡問王姐:“你耳朵是怎麼回事?”

王姐反問老胡:“那你臭腳板是怎麼回事?”

老胡老實了半輩子,可當著王姐的面,他不知怎麼回事,出嘴的都是謊言——“我救人啊,有見義勇為證書的,腳是被壞人砍了的,國務院給我補助,我吃公家飯。”當然,這只是在真實情況的基礎上做了些“拔高”。

他試圖讓王姐得到更大的安全感,“我老胡的靠山是政府,不是一個搞慈善的民營企業家,我老胡的錢是國庫裡的英雄基金,不是傷殘之後可憐人的救濟金。”

老胡吹牛吹得自己都臉紅了,王姐也不深問,只說了不起,你胡老頭還是個活雷鋒,我跟你混在一張床上,也是沾光了。

老胡追問,“你丟一隻耳朵哪去了?”王姐還是不說。

事後,這被老胡認定為一種不祥徵兆——不肯跟你談傷疤的女人,就永遠不是你的女人。但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也可能是老胡在吹噓傷殘經歷時露了馬腳,令王姐不選擇與他交心。

反正對於兩個身帶傷殘的人而言,這算是一次失敗的彼此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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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度貼吧的“xx文具吧”裡,有不少行銷員吐槽自己曾經受騙的經歷,也有人懷念那段受苦時光裡認下的友情,四處尋找昔日落散的夥伴。

我也聯繫上了一位網友,他於2010年4月到2011年6月在這家公司任職,從行銷員幹到了隊長。我向他打聽王姐的情況,剛說出名字,他就不耐煩地跟我強調:

“這種公司的人員流動性有多強你知道嗎?付個千把招聘費,反正也不簽入職合同,來一個要一個,入職的還要交押金,每個入職的都要先拿一包筆去跑市場,哪怕這個人第二天離職,他也等於買了一包筆。不誇張,1年下來,千把人進進出出。”

“王x是當時的隊長,差點就開公司了,缺只耳朵,30歲上下……”我不死心地描述著,網友卻不說話了。

在公司裡,被“樹典型”的傳說人物還是有幾個的。據說,王姐也算其中一個,她未入職公司之前,在小巷裡賣餛飩。9年前,公司所在的高樓還插在幾條巷弄之間,不少外地女人在這裡生活,七八家足療店全擠這兒“搞競爭”。小巷裡擺滿了晾衣架,垂吊著溼漉漉的文胸、三角褲和絲襪。

王姐在小巷裡有個巴掌大的門臉,她的餛飩賣4塊錢一碗,主顧大多是巷裡的一群退休老工人,平均70歲左右,每天醒得比雞早,餛飩店剛冒熱氣,老頭們就鑽進去過早。

一天,小巷發生一起電路老化引發的小火災。雖然無人員傷亡,但消防車將巷口堵住了,場面弄得挺大。警察來了,順帶著搞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掃黃活動。據說,被抓的嫖客中有位特殊的人——文具公司的經理。

經理被放出來的那天早上,去王姐早點鋪吃了碗餛飩,聽見王姐抱怨自己的小店跟著火災、掃黃遭了殃。衛生啥的都不過關,要歇了整改,她一個人掙辛苦錢,改不起,只能回老家。

2010年秋天,經理對所有員工講起這件事。他不僅不避諱自己嫖娼被抓的事,反而宣傳自己向派出所辦公室推銷了60盒簽字筆的業績,他嫖娼的罰款就是這60盒筆。

他還宣佈,巷子餛飩攤的老闆娘即將加入公司,和行銷員們共同開創“偉大事業”——這說明,公司的魅力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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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多年,王姐入職的真正原因已無法求證,也許身處鍍金時代,一個餛飩攤的老闆娘也渴望一種世俗層面的功成名就,而精神與道德層面的各種失序,也就被漠視了——那個宣揚用業績充抵嫖娼罰款的經理,依舊收穫了信徒們猛烈的掌聲。

總之,王姐入職後業績突發猛進,一個月升了主管,隔月升隊長。2010年國慶假期,經理本該為她舉辦升職副經理的慶祝活動。可在10月2號下午3點,公司佈置了活動會場,王姐卻沒有按約定時間出現。她在距離公司400米的小巷民宅內被警察抓了。

那是一個退休老頭的家,老頭的老伴前腳去公園唱戲,老頭後腳就“招嫖”,招的不是別人,正是向他推銷簽字筆的王姐。

至於警察為何能在民宅內查證賣淫行為,公司員工提供了一個最說得通的講法,“公司另外一名女隊長眼紅王姐的業績,並且早察覺到她那些文具的銷路不正常,派幾個徒弟查到了她的把柄,等魚兒養肥了(指王姐升副經理的時機),就舉報抓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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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號中午11點,王姐還去給老胡做了頓飯。兩人吃了清湯餛飩,是王姐親手包的,薺菜豬肉餡,還放了豬油、蔥花。老胡連吃了3碗,撐住了才作罷。

那天,王姐比往常走得早,走前還給老胡泡了一杯茶。茶葉是她徒弟家鄉的特產,灰長乾癟的葉子,泡開後清溜溜的。王姐將兩包茶放到床頭櫃上,還用兩根手指把老胡嘴裡的煙鉗下來,“多喝喝茶,少抽菸,嘴巴臭死了。”

臨走前,王姐又轉去衛生間洗了頭,洗髮水是趁超市做特價活動時買來的“沙宣”。以前老胡自己用肥皂,“沙宣”是專門為王姐備著的……

老胡單身過了半大輩子,記清楚的事不多,但與王姐相處的那9個週末,事隔9年,他幾乎每天都會在腦子裡重演。他說,除了自己拉車出活,大部分抽菸望呆的空隙,那些舊時光都會不經意地在腦海裡浮現,而10月2號無疑是最清晰的。

當時,老胡的手機鈴聲是《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王姐離開個把鐘頭,電話便打了進來,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問他,“是不是王x的男人?”

那當口,兩人相熟已近3個月了,他剛應聲,男中音切換了更威嚴的語調,“我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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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進派出所後,按照治安處罰條例,警察要對她進行治安拘留和罰款,並且通知直系親屬領回教育。但若能交夠罰款上限,配合民警教育,當天就能放了,最重要的是用不著通知直系親屬。

王姐出生1979年,直系親屬有5人,一個是她的父親,然後是她12歲的腦癱雙胞胎女兒,還有一個是她精神障礙的丈夫,最後一個是失散了的17歲兒子。

老胡後來才得知,王姐曾是位未成年母親。她出生在灌雲縣農村,父母原是草編工人,後來草編制品不掙錢,母親患病早亡,她很早就去服裝廠幹童工。

她13歲就和鎮上一個大痞子玩得火熱,曾因父親在村上被一條狗咬傷,就組織了十幾個痞子將村裡大半的狗打死。王姐父親性格老實,挨家挨戶賠禮道歉,村民們因他這個“惡霸女兒”敢怒不敢言。

1993年上半年,王姐在醫院為大痞子生下了一個男孩。當年,當地縣郊未成年女孩婚嫁生育的情況非常普遍,儘管王姐的父親極不情願,但這老實的手藝人也無力反對。

同年,大痞子夥同4個人在外省犯下了一起綁架案,獲刑14年,被關在外省監獄服刑。王姐要籌錢去探監,父親不準,她就在離家不遠的湖域租下一條篷船,向漁民提供賣淫服務。

不久之後,漁區的女人就把她綁了送到家裡,往父女倆身上淋大糞。父親為了維護名譽、平息風波,取了一把剪刀,當著眾人的面,剪下了王姐的右耳。

兒子被送了人,父親又逼她嫁給表兄的兒子。說等生下孩子、踏實過日子了,再告訴她那個被送養孩子的下落。

2004年,大痞子減刑提前出獄了,此時的王姐已經是一對腦癱雙胞胎的母親。大痞子逼問自己兒子的下落,王姐的父親說了實話,當年那孩子並不是送人,而是賣給了人販子,賣了900塊。

大痞子把王姐的父親打傷,又把王姐的新家砸了,把她丈夫吊在村口的樹上極盡侮辱。後來,王姐的丈夫精神很快出了問題,王姐要撐起家,又幹起了賣淫的勾當。

當地派出所抓了王姐幾次,老父親用上吊自殺來要挾她“改邪歸正”。王姐這才學了做餛飩的手藝,出來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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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覺得王姐的人生故事,也沒到讓他超出想象的地步。他在鄉下見慣了世間難事,只覺得這些事集中在一個女人身上,有點多。

他去派出所交了5000塊罰款,領回了王姐,王姐也跟他交了心。

“她在這個文具公司搞這份事業,是怕有天找到了那個孩子,沒什麼正經行當,沒什麼經濟能力,讓孩子難看的。她要是當了王老闆,孩子也跟著洋氣……現在的孩子都穿幾千一雙的鞋,我們這代人是想也不敢想。”那天,老胡在公園裡對我說。

王姐的邏輯很簡單,這個社會,唯有財富才能粘合很多東西。她幻想著人生的另一場變革,孩子失而復得,自己功成名就,被損毀、侮辱的舊家重新煥發光彩。而文具公司就是一道耀眼的光芒,她要奮力撲上去。

眼看當不成王老闆,王姐也跟老胡交了底,她不料理好家裡那幾口人,就沒什麼真心與老胡搭夥過日子。老胡探到了底,也只把王姐當個可憐人對待了。人將半百,情感的事也實打實地要和現實情況搭在一起算計著來。

老胡可以接納那個不中看的黑糙寡婦,但無力拿出自己的“棺材本”搭救王姐這樣的人。5000塊的撈人費,算是他對這個可憐妹妹的最後一點兒情誼了。但即便如此,他在人家嘴裡也已經是“頂好的男人”了。

那天,和王姐分開後,老胡回到自己的住所,發現屋裡“水漫金山”——他著急忙慌出門,忘了關廁所裡的水龍頭。

水泡爛了床底的那幾箱簽字筆,老胡趟過夠上腳踝的黑水,坐到床頭,抽了一宿的煙。

後記

2010年11月,老胡和王姐已經有1個月沒有聯絡了。那天,王姐給老胡打了電話,問他借20萬錢應急,說家裡有人在重症監護室,錢燒起來救命用的,但不白借,押一隻勞力士金錶在老胡這。

老胡問她東西哪來的,王姐只說表絕對保真,可以驗完貨再借錢,這表對她有重要意義,千萬不能賣。老胡很猶豫,20萬借款不是小數,但他經不住王姐的十幾個電話,於是約見了一面。

他承認,自己那天有點私心,一方面是寂寞了,另一方面是想確認這隻表的價格。王姐在他那留宿了一夜,當夜,老胡給了她27000元,第二天又打給她了一些。

但從此,王姐杳無音信。老胡找了她3個月,頭髮白掉半片。

2011年5月,老胡轉賣那隻金錶的時候被警察抓了。老胡猜測,可能是王姐偷了某個招嫖老頭的金錶,老頭心虛,報警時恐怕說的是家裡進了賊之類的。

老胡沒供出王姐。

“沒必要,聽說丟表的人是位退休幹部。口供上我也已承認收贓銷贓了,牢坐定了,我再拖她下水有什麼好處……人到底了,也不過一張掀翻掉的死牌。我到底了,也算真心實意愛過她一場。雖然裡面還是有些算計,雖然別人講我老胡是個憨包,但管好不管好,我不怕了。我不比別人虧什麼,我相信她到底也忘不掉我……雖然她跟我講過的不知幾分真話……”

老胡對我講完這段話,已經是傍晚了,我請他在公園附近的飯館吃了晚飯。

天黑時,我們分別,我目送老胡去公園取車。只見他點亮了客座位置的兩盞小燈,把車費力地騎進一條黑巷,兩盞遊火襯得他搖搖晃晃,映到牆上的身影猛然高大起來。

再轉眼,老胡的車已經騎到亮如白晝的街面上了。車流中,他的背影渺小得像一顆黑豆,幾次晃動,便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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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 安

牢裡蹲大學七年本碩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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