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2 諸葛亮,你為什麼那麼謹慎?

謹慎是諸葛亮突出的性格特徵之一,古今學人論之甚多。[1] 考察諸葛亮的心路歷程,這一性格的形成有其特定的歷史原因,也有其清晰的發展歷程。實際上,在諸葛亮的身上,謹慎與狂傲兩種性格是並存的,這在其青年時期表現尤為明顯。

青年時期的諸葛亮有其狂傲的一面,當其寓居隆中期間,“每自比於”出將入相的管仲、樂毅,而“時人莫之許也”,敢於在別人不認可的情況下以當世管仲、樂毅自居,其狂傲可見一斑。他還曾對石廣元、徐元直、孟公威三人說:“卿三人仕進可至刺史、郡守也。”三人問其所至,他卻“笑而不言”,這種不言隱含著他出將入相的政治抱負。他“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諸葛亮的“嘯”也是其狂傲性格的一種表現。以上種種言行均反映出青年諸葛亮性格狂傲、自視甚高的青年名士形象。然而,出山之後的諸葛亮狂傲漸趨消失,謹慎的性格則愈發凸顯。

任何一位歷史人物,其思想與行為必然要受其時代和成長環境的影響,特別是一個人的早年經歷,對於他此後的人生志業影響更大。諸葛亮謹慎性格的形成,還得從其童年、少年時期的人生遭遇談起。諸葛亮的童年經歷可謂不幸,就家庭層面來說,他三、四歲時生母棄世,大約七、八歲時父親又亡故,從此成為孤兒,寄居於叔父門下,雖然叔父視其猶如己出,但畢竟還是有別於親生父母。就社會層面來說,諸葛亮四歲時爆發了黃巾大起義,後來又有董卓之亂、曹操屠戮徐州,特別是曹嵩被殺事件,直接導致了他的家鄉遭受兵燹之災,不得不隨叔父諸葛玄四處奔波,屢屢遷徙,少年諸葛亮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適應新的生活環境,也不得不去小心應對周圍的每一個人,去建立一個利於自己生長生活的人際環境。在某種程度上,正是這樣不穩定的早年生活,造就了諸葛亮人格之中“謹慎”這一特點的。輾轉來到荊州襄陽後,他終於過上了相對安穩的生活,但不幸很快再次襲來,他情同生父的叔父又不幸去世,那時的諸葛亮剛剛十七歲,舉目四望,無親可依,既要照顧自己,還要照顧更年幼的弟弟,真可謂“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僮,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作為一個無依無靠的外地人,謹慎處世是自然的選擇。

諸葛亮謹慎的性格還受到荊州政治環境和師友的影響。劉表本人氣量狹窄,又喜聽信讒言,不能容人。彌衡因侮慢於劉表,劉表懷恨在心,明知江夏太守黃祖性情急躁,故意送至其處,彌衡終於因侮慢黃祖被殺。從事劉望之以直言被殺,從事中郎韓嵩遭猜忌險至殺身之禍,連劉表的兒子劉琦也因讒言而被疏遠。在這樣的政治氣氛下,許多士人選擇謹言慎行,明哲保身。寄居荊州的名士司馬徽“知劉表性暗,必害善人,乃括囊不談議”,謹言慎行,遇事總是稱好,留下一個“好好先生”的稱號。《世說新語·言語篇》注引《司馬徽別傳》記載,有人問司馬徽某人某事的好壞,他皆說“好”,其妻不解地說:“人質所疑,君宜辯論,而一皆言佳,豈人所以諮君之意乎!”司馬德操卻回答說:“如君所言,亦復佳!”於是他有了“好好先生”之名。一次,有人妄認司馬徽的豬為自己的,司馬徽便將自己的豬送給了他,後來那人的豬找到了,才不好意思地送還,然而司馬徽並沒有說什麼。還有一次,有人向他借蠶具,他將自己養的蠶丟棄,而將蠶具借人。[2]《世說新語·言語》還記載,人謂劉表曰:“司馬德操,奇士也,但未遇耳。”表後見之曰:“世間人為妄語,此只小書生耳!”[3] 可見司馬徽在劉表面前刻意隱藏了自己的才能見識,給劉表留下一個有名無實的印象,以避免進入劉表法眼。其實,司馬徽並非是不講原則的“好好先生”,當劉備訪問他,問以天下大事,他在推薦諸葛亮、龐統時態度卻十分鮮明,語氣十分肯定。司馬徽作為寄寓荊州的外地人,當時外來人士政治上普遍受到劉表的排斥,一不小心還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為明哲保身,司馬徽只得謹言慎行,“好好先生”的稱呼正反映出他謹慎的性格特徵。諸葛亮生活在襄陽的時期正是性格形成的重要時期,龐德公、司馬徽二人又是其敬重的前輩師長,二人的人生態度不可能不給諸葛亮性格的形成帶來一些影響。故而劉表長子劉琦“每欲與亮謀自安之術”,諸葛亮總是緘默不言,至“上不至天,下不至地”的高樓上方才不得已為其劃策,可見出山前的諸葛亮已經具有謹慎的性格。此外,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始才“隆中對策”,從中也可以看到諸葛亮謹慎的個性。

建安十二年(207年),二十七歲的諸葛亮走出寓居十年的隆中,加入劉備陣營,此時的諸葛亮只有二十七歲,其性格和心智還處在塑形時期,尚未完全定型。出山之後,諸葛亮所面對的人際環境不再是單純的師友、親朋關係,而是複雜的君臣、同僚關係。在封建時代,一個政治家能否處理好君臣關係、同僚關係,往往直接影響其決策能否順利實施,甚至決定其成敗乃至存亡。諸葛亮選擇劉備的目的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為此就必須處理好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營造團結和諧的政治氛圍。他首先面對的是劉備集團內部的親疏關係,主要是如何處理與關羽、張飛的關係。關羽、張飛先於諸葛亮與劉備交往, 都是多年跟隨劉備的生死兄弟[4],他剛到劉備陣營,與劉備“情好日密”,馬上就惹得關羽、張飛“不悅”,經劉備勸解,“羽、飛乃止”[5],更讓他認識到必須處理好與劉備集團內部的關係。試想,年紀輕輕又初來乍到的諸葛亮要想在劉備集團謀得一席之地,唯有在夾縫中求生存,對上對下搞好關係,如此則必然要小心謹慎。

諸葛亮與劉備的君臣際遇一直為眾多後來者所稱羨,劉備本人喻之為“魚水”關係,應該說,剛到劉備陣營的諸葛亮與劉備關係確實融洽,劉備奔波半生卻無立錐之地,根本原因就在於缺乏一個長遠可行的戰略規劃,《隆中對》彷彿劉備的一根救命稻草,讓他看到了成功的希望。而諸葛亮也不負劉備所望,在他的大力輔助下,劉備一步步站穩了腳跟,事業開始一步步走上正軌。但時間一長,諸葛亮與劉備性格中的不同就日漸暴露,劉備對諸葛亮並非處處言聽計從,如不聽諸葛亮勸諫而遵法正之謀奪取了漢中,諸葛亮未見勸阻劉備東征伐吳,對待馬謖、魏延等人的認知也有不同之處。可以說,此後二人的關係是相交而並不相知,倚重卻不乏猜疑。

劉備大諸葛亮二十歲,分屬兩代人,思想上難免有些代溝,而且兩人成長環境不同、喜好各異。諸葛亮成長於儒宦世家,長於詩書,頗有些名士風範。而劉備年輕時與母販履織蓆為業,“不甚喜讀書”,倒是對狗馬、音樂、漂亮的衣服興趣濃厚,又好結交豪傑,頗有些豪俠之風。[6]這些不同決定了諸葛亮與劉備天然地存在著心理上的距離,諸葛亮不可能像關羽、張飛那樣與劉備形成“寑則同床”的兄弟般關係,他與劉備的關係主要是建立在共同的政治理想上的君臣關係。縱觀劉備任用諸葛亮的十幾年,並未讓諸葛亮參贊戎機,而是長期留守後方,負責後勤補給。取荊州後,諸葛亮的工作是“督零陵、桂陽、長沙三郡,調其租賦以充軍實”,入益州後,諸葛亮則“常鎮守成都,足食足兵”。在劉備生前,雖然任諸葛亮為丞相,但未準其開府,自己仍然牢牢掌握著軍政大權。而且諸葛亮的軍師將軍階位很長一段時期是位列於馬超、關羽、張飛等人之下的。在劉備心中,放在頭位的是關羽、張飛、龐統、法正等人。劉備重用這些人,並不是因為他們在各方面都強於諸葛亮,而是因為他們與劉備私人關係更好,更得劉備信任。王夫之在評價劉備用關羽守荊州一事時說:“先主之入蜀,率武侯、張、趙以行,而留羽守江陵,以羽之可信而有勇。終用羽者,以同起之私恩。”[7] 可謂一語道出了劉備對諸葛亮的不夠信任。誠如王夫之所說,劉備對諸葛亮的信任不如對關羽的信任,甚至不如孫權對諸葛謹的信任。建安十九年( 214年),孫權因劉備已得益州,特遣使諸葛瑾前往成都索取荊州。諸葛瑾與諸葛亮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且已闊別二十餘年,但兄弟二人卻“俱公會相見, 退無私面”,這固然體現了二人公私分明、大公無私的高尚道德品質,但又何嘗不是因為諸葛亮擔心引起劉備的猜疑呢?

劉備用人,在取得益州稱王稱帝之前,有知人善任的一面,但隨著事業的蒸蒸日上,劉備就有些志驕意滿起來,就連龐統也曾受到劉備的呵斥。劉備與劉璋翻臉後,揮兵直指成都,一路勢如破竹,很快便打到了涪城,劉備在此大會將士、置酒作樂,他乘著酒興對龐統說:“今日之會,可謂樂矣。”龐統卻說:“伐人之國而以為歡,非仁者之兵也。”當時劉備已微有醉意,怒道:“武王伐紂,前歌後舞,非仁者邪?卿言不當,宜速起出!”龐統只好起身退出。過了一會兒,劉備醒悟過來,覺得不妥,又請龐統回來,龐統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坐下,不看劉備,也不道歉,只顧自己吃喝。劉備問道:“曏者之論,阿誰為失?”龐統說:“君臣俱失。”[8] 劉備還對異己打擊報復,張裕因曾諷刺劉備沒有鬍鬚而使劉備不快,劉備非常厭惡他的狂妄,更加惱怒他散佈流言,於是便以張裕曾預言自己奪取漢中不利的說法不靈驗為由,將其下獄,準備誅殺他。諸葛亮聞訊後,上表請求減免張裕的罪名,劉備回答道:“芳蘭生門,不得不鉏。”[9] 張裕於是在鬧市被執行死刑並被暴屍街頭,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挾私報復!對諸葛亮來說,侍奉志驕意滿的劉備,唯有謹慎行事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劉備用人有私心,關羽“剛而自愎”,素來驕橫,而劉備聽之任之,盡護其短,不斷助長其驕傲情緒。對此,諸葛亮只能遷就、順從。馬超歸屬時,關羽唯恐馬超強於自己,便專門寫信給諸葛亮質問其才能比自己如何,諸葛亮深知其意,於是回信答道:“孟起兼資文武,雄烈過人,一世之傑,黥、彭之徒,當與益德並驅爭先,猶未及髯之絕倫逸群也。”看了諸葛亮的回信,關羽十分高興,把它交給賓客幕僚們傳閱。[10] 諸葛亮這幾句言不由衷的恭維話,通過貶低馬超、張飛,極大地滿足了關羽的虛榮心。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劉備自稱漢中王,欲重用黃忠為後將軍,諸葛亮勸劉備說:“忠之名望,素非關、馬之倫也,而今便令同列。馬、張在近,親見其功,尚可喻指;關遙聞之,恐必不悅,得無不可乎。”劉備回答說:“吾自當解之。”即派遣益州前部司馬費詩前往,果然不出諸葛亮所料,關羽聞黃忠為後將軍,怒曰:“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經費詩勸解,方肯受封。[11] 諸葛亮知人審事,雖料到關羽之不滿,但並未犯言直諫,仍然尊崇劉備的決定。從以上的事件中都能看到諸葛亮在劉備面前事事處處都謹小慎微,不逆龍鱗。

對劉備的寵臣法正,諸葛亮更是無可奈何。法正在取西川中功排第一,後任蜀郡太守、揚武將軍,“外統都畿,內為謀主”[12],權傾一時。但此人有才無德,賣主求榮,睚眥必報,擅自殺害了好幾個誹謗自己的人,有人向諸葛亮舉報法正,希望諸葛亮稟報劉備,管束一下法正,而諸葛亮卻說劉備眼下處境艱難,言下之意是不準備處理法正。按理說諸葛亮當時為“軍師將軍,署左將軍府事”,位在法正之上,這本是他分內之事,他又一向主張依法治國,明知法正的犯罪事實卻選擇不聞不問,只能說明他對法正無可奈何。法正在劉備入主益州之事上立功甚偉,後來又和黃忠一起擒殺了曹魏大將夏侯淵,劉備對法正是相當欣賞、另眼看待的,法正死後,“先主為之流涕者累日”。後來劉備兵敗退回白帝城之後,諸葛亮嘆曰:“法孝直若在,則能制主上,令不東行。”[13] 可見,此時的劉備能聽得進法正的意見,卻聽不進諸葛亮的意見,故而有自知之明的諸葛亮在伐吳一事上保持沉默,也可見劉備與諸葛亮早已不是以往的魚水關係,而是已經產生了隔閡。劉備用人有私,寵臣刁鑽驕橫,諸葛亮要想在“夾縫”中展施才智,就必須謹慎從事,以免授人以柄,引起劉備猜忌。

吳蜀彝陵一戰,蜀國精銳損失殆盡,劉備也一病不起,蜀漢政權風雨飄搖,其時關羽、張飛、龐統、法正等人俱已亡故,劉備心腹可堪大用者所剩無幾。劉備遍觀臣僚,此時可堪大任的也只有諸葛亮了,這才不得不召遠在成都的諸葛亮託孤。劉備雖知諸葛亮忠貞不二,但仍採用了兩全之策。在人事上以諸葛亮為正,卻又以李嚴為副,而且讓李嚴統內外軍事,留駐永安,一則以防範東吳,二則以制衡諸葛亮,也可見劉備對諸葛亮的防範之心。

在《三國志·諸葛亮傳》裡關於永安託孤還有一個細節,大意是劉備盛讚諸葛亮才識,並且說如果劉禪可以輔佐就輔佐,劉備還說了一句很關鍵的話就是“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意思就是如果劉禪沒有才能的話,諸葛亮就可以取而代之。這句話在歷史上爭議很大,大多認為這是劉備真心地坦誠相告,是對諸葛亮的充分信任,體現了諸葛亮與劉備之間千古少見的君臣關係,如陳壽在《先主傳》中評價:“舉國託孤於諸葛亮,而心神無二,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14]但仔細思索似乎又不全然,所謂“知子莫若父”,劉備對自己的兒子劉禪應該是很瞭解的,如果他認為劉禪不能勝任的話,何必非要把位置傳給劉禪呢?要知道劉備還有兩個親生兒子可供選擇。再則,封建社會奉行“家天下”的理念,上古時期的讓賢使能精神早已一去不返。況且劉備是一個權力慾望很強的人,他一取漢中,便迫不及待地稱王,曹丕篡漢後,又迫不及待地稱帝。劉備意欲稱帝時,費詩只是提了點反對意見,就被貶官。試想,奮鬥了一生才辛苦得來的皇位,劉備又豈肯白白送與外人呢?康熙皇帝曾把劉備的這番話評價為“猜疑語”,帝王之心思帝王最懂,康熙帝的評價引人深思。劉備“君可自取”的話,更可能是逼迫諸葛亮當眾表態,效忠劉氏。諸葛亮也聽出了言外之意,故而他“汗流遍體,手足無措”,當即表態:“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盡忠貞之節”,於是劉備方覺心安。可見,從“隆中對”後至劉備死前,劉備並未把諸葛亮放在運籌帷幄的地位,直至劉備死後,諸葛亮始獲特殊地位,始得真正開始盡其才用。在劉備死前的十餘年裡,諸葛亮不得不在夾縫中求生存,故而凡事小心謹慎。

總之,諸葛亮謹慎性格的形成是其人生遭際、人際環境等一系列客觀條件共同作用的結果,這一性格萌芽於少年時期,成熟於隆中階段,形成於出山之後。深入考察諸葛亮的人生歷程,更有利於我們瞭解其謹慎性格的形成。



[1] 相關論著如馬學元《試論“諸葛一生唯謹慎”》,《成都大學學報》1997年第1期;劉蓬春《諸葛亮從青年名士到優秀政治家的轉變》,《成都大學學報》2005年第6期。

[2] 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言語》,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6-37頁。

[3] 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言語》,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7頁。

[4] 《三國志•關羽傳》(卷36)記載:“先主與(關、張)二人寢則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廣坐,侍立終日,隨先主周旋,不避艱險。”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39頁。

[5] 《三國志•諸葛亮傳》(卷35),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13頁。

[6] 《三國志•先主傳》(卷32)記載:“先主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好交結豪俠,年少爭附之。”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871-872頁。

[7] 王夫之:《讀通鑑論》,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00-301頁。

[8] 《三國志•龐統傳》(卷37),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55-956頁。

[9] 《三國志•周群傳》(卷42),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021頁。

[10] 《三國志•關羽傳》(卷36),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40頁。

[11] 《三國志•費詩傳》(卷41),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015頁。

[12] 《三國志•法正傳》(卷37),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60頁。

[13] 《三國志•法正傳》(卷37),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62頁。

[14] 《三國志•先主傳》(卷32),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89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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