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8 散文丨賈平凹:老人

老人

文 | 賈平凹

春天裡,我在丹江北岸的故寺村駐隊,可能是因為戴副眼鏡的緣故吧,農民都稱呼我“老師”;時常有人來託我寫寫信,或者出個主意什麼的。這天夜裡,露水已經上來,月亮爬過了屋簷,滿院子幽幽的冷光,我思謀不會有人再來了,就坐在葡萄架下,湊近燈看報紙。心思才靜下來,忽聽牆頭有噝嗤噝嗤的響聲。一抬頭,發現院牆的豁口上,露著一個光腦袋。我認出是下院姓陸的老人;他患有哮喘病,趴在那裡,喉嚨裡扯著痰。我招呼他進來,他眯著眼笑,不進來,也不走去;再招呼,他笑出了聲,從院門進來了,說:

“夏老師,打攪你念字了。”

我說:“夜這般深了,怎麼還未歇下呢?”

“活該我是苦蟲!心裡有點事,墊得睡不下,你要給我拿個準兒呢。”

他手伸進懷裡,窸窸窣窣的,掏出一個手巾包兒,在石磴上攤開,是一堆紫黑黑的桑椹兒。

“趁露水摘的。甜吧?”他坐下來,雙著手,笑笑的。

“是要給你兒子寫信嗎?”老人孤單,獨生兒子在城裡工廠當工程師,信一向是我替他寫的。

“你看看這個。”

老人綻著袖子,從裡邊取出一個疊成片兒的紙來。我看了,是他兒子寫來的信,大意是要他無論如何將家產給侄兒留下,進城去住。我便樂了,說他福重,有這麼一個孝順兒子。

“這是第四次叫我去了。”他說,臉卻黃了起來,伸手在頭頂摘下一片葡萄葉,蘸了唾沫拍拍,貼在太陽穴上。

我說:

“你也早該去了。在兒子跟前,有個頭痛腦熱的,也有口熱水喝。”

他看著我,又扯起痰來,似乎整個身子都在收縮。

“可是那房子呢?四間上房,三間廈屋,還有那棵桑樹,有盆盆粗了,一年摘三百斤桑椹……”

“你真是,城裡什麼沒有呢?”

“你說城裡好?”

“好啊!”

“我就想討個主意哩。”他說,一滴口水未噙住,掉了下來,“咱是土命人,離得開土坷垃嗎?聽說城裡連酸菜也沒有,路都是平的,沒咱山路走著腿軟和;死了,還得再受一次火燒的罪呢!”

我笑起來了。

“你笑話我老漢了?”

我說:“你儘快去好了,一個人留在這裡,太孤單了。”

“這倒是真的,不象人家過活。”

他捏起一顆桑椹放在嘴裡,仄起頭,沒了牙的嘴便嚅嚅起來。月光落在他的額頭上,分明地顯出幾條粗粗的皺紋。他看著我,嘴微微張開來,露出一個黑的窟窿。默然了一陣,終於站了起來,說是要回去了。我送他出了院門,他還嘟囔著什麼,看著夜空,說:

“我真作難,夏老師,你說我這是該去的了?城裡那麼高的樓,夜裡星星怕都看得少哩。”

我回到葡萄架下,重新看著我的報紙,想這老人,今夜他回去,那四間上房、三間廈屋的院落裡,空空寞寞的只睡著他嗎?聽說他年輕的時候,英武過人,有把碾盤從井裡撈上來的力氣;好容易一生經營了這一院房,現在卻要留下一切去城裡了。中國的農民辛勞了一生,到頭來最難捨得的,莫過於他勞動過的熟土。可來去匆匆,人畢竟是要老的啊!

散文丨賈平凹:老人

第二天一早,我挑了桶去村口井臺上吊水,路過老人的院門口。院門開著,看得見庭院裡收拾得很是乾淨。牆邊的那棵桑樹,枝葉鋪了半院涼綠,桑椹不時熟落下來,那仙物兒很嫩,濺著汁水兒,印得臺階上、甬道上斑斑點點的紫黑。上房的門鎖著,老人就坐在門下,脖子上吊著一隻牛角布袋,鼓囊囊的沉重,旁邊放著鞋拔子,衣服是穿得很厚的,外邊的卻比裡邊的一件短出一截。他痴呆呆的盯著階下的雞吃穀子。雞的腿縛了,扇打著翅膀。

“陸伯,還沒起身呀?”我走進去,“別誤了買票的時間。”

老人抬起頭來,使人吃驚的是他的眼圈差不多是青黑色的了。

“夏老師,我這腿軟得不上一絲兒勁了呢。”

“要我用自行車送一趟嗎?”

他搖起頭來,問:

“你說我這房子呢?”

“哎呀,又是你的房子!這是金鑾殿不成?”

“你是不知道我的, 我一輩子落下個什麼呢?就是這房子。我祖上是沒留下一根椽的, 我蓋起來了,我這病就是那陣累的。”

我同情起這老人來。我想象得出,這房子耗去了老人多少心血,又給了老人多少慰藉。可是,房子終是有了年歲,瓦槽上已秀了綠苔,東西來的風硬,山牆開始脫起泥皮,屋簷也有些彎曲了。燕子還沒有南飛,在簷下呢呢喃喃的叫著。

“一早我就收拾要走的了,我煮了一布袋玉米棒子,拿著路上吃。鞋拔子我也帶了,城裡不興草鞋,但我拿著去用用支心慌吧。那些大母雞我也提上。可豬怎麼帶呢?豬已經八十斤了,到年底就是百二,能殺七十斤肉哩!還有這桑椹,正熟著的......”

他說著,大聲咳嗽起來,臉憋得赤紅。好不容易的咯出痰來,眼淚、鼻涕掛了滿臉,沒一絲兒氣力了,癱得象一攤泥。我不忍看著他,終於說:

“一切給侄兒丟下,你還是走吧!”

他沒有言語。

“你覺得吃虧,就賣給他吧。”

他還是沒有言語。

散文丨賈平凹:老人

我說:

“唉,你老一大把歲數了,把世事看透些。房子雖然不是你的了,可你兒子那裡什麼沒有呢?他當工程師,能是平地臥著嗎?”

老人有些憤憤不服起來:

“他在別人面前英武,在我眼裡,幾斤幾兩,我不清楚?我年輕的時候,給人家擔鹽,一根扁擔養活七張嘴;他兩口都掙錢,才養一個娃。”

這時候,門外一群孩子在探頭探腦。老人立即跳起來,抄了一根竹棍從門裡撲了出去。孩子們哄的一聲逃散了,站在遠遠的地方叫道:

“鐵公雞!鐵公雞!”

老人罵道:

“我還沒走,就要拾絕孽了?!”

他走回來,對著我說:

“你看,我能走嗎?這夥崽子又來吃我的桑椹了,我怎麼能走呢?”

我慢慢挑起桶走出來,孩子們還遠遠的站在那裡叫著,幾個稍大的竟又走近去,饞著口水望那樹上的桑椹。我一時覺得老人也太那個了,他或許受過貧困,有過悽惶的經歷,可他孩提的時候,或許也是和這些孩子們一樣的呢。

整整一個白天,我在田地裡忙活著,但心裡還惦念著這老人:他搭車走了嗎?我祝福老人,去到了城裡,去到了有兒有孫的家庭裡,眼界寬了,他將會為自己的離開而異常欣慰的笑逐顏開。

傍晚時分,我繞著村道向他家走去。遠遠的山嶺上,雲霧開始升起來了,山嶺在沖淡,淡了那頂兒,淡了那脊兒,溶溶的,沒了那鐵鉛般的莊嚴,顯得混沌了。一行大雁向南飛去,漫空裡,是一個大大的“人”字。我來到了老人的院門口。

院門並沒有上鎖。走進去,悄寂寂的,唯有一群麻雀在那裡跳躍,忽的飛了,留下一個空白。一片孤葉被風託著,方向不定的在起伏。

“他真是走了呢。”

我自語著,不免又有幾分隱隱的傷感。我想那老人的侄兒住進這院落後,是應該記住這老人,而珍惜這裡的一棵小草,一塊碎石的。但突然間,我聽見了噝嗤噝嗤的聲音,扭過頭來,就在山牆根下,老人分明坐在那裡,正在打盹:滿臉滿身的泥巴,手裡還握著泥頁,那痰從腸腔吸上喉嚨,又從喉嚨落下腸腔,單薄的身子縮得象一隻蝦米。那被雨水沖洗脫落的牆皮,已經被泥抹了一遍,卻又脫下來了一片。聽見我的腳步聲,他睜開眼來,叫著:“夏老師!”

“你還沒有走呀?”我驚叫起來,幾乎是生氣了。

“我有房子啊,這豬八十斤了,桑椹這麼繁的......”

我衝他嚷著說:

“咳,這些你能帶到棺材裡去嗎?”

“夏老師!”他突然難受起來,腰彎得更厲害了,臉上的皮肉抽搐著,是那麼僵硬,幾分鐘也恢復不了原狀,那雙樹根一般的手在空中發顫。“夏老師,我也難受啊,我知道我這樣下去會受罪的,兒子怪我,侄兒恨我,孩子們罵我,可我不能走呀,我一生還有什麼呢?只有在這塊土上,才能顯出我的功勞。往年兒子兒媳春節回來,他們總是依我來的,我沒了這塊土,去依了他們,往後他們待我不好,我還往哪兒去呢?我不死,我就守著這塊土。我死了,也就什麼都不管了。”

老人的臉上,淚水縱橫了。

夕陽從桑樹的枝葉裡篩下來,在院子裡忽忽晃晃的動,落山的日頭是匆匆的,那樹影很快移在屋牆上,似乎那牆也在動起來了。我長長嘆了一口氣:唉,可憐的老人,這塊土,這院落,這家產,使他贏得了生活的自豪,也成了他生活的負擔了啊!

賈平凹,當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浮躁》《廢都》《白夜》《懷念狼》《秦腔》《高興》《古爐》《帶燈》《老生》《極花》《山本》等,以英、法、德、俄、日、韓、越等文字翻譯出版了二十餘種版本。曾獲全國文學獎多次,及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法國費米那文學獎和法蘭西文學藝術榮譽獎。2008年《秦腔》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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