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9 醫生為什麼自認為是“弱勢群體”?

文 | 海上客

一連三四天,筆者的朋友圈,瀰漫著悲憤的情緒。北京民航總醫院急診科楊文醫生的遇害,嚴重地刺激著醫務工作者的情緒,也讓普通公眾感到惋惜,對行兇者的行為感到憤慨。不少網友留言,希望早些嚴懲毫無人性的兇手。12月24日6時許,北京民航總醫院急診科楊文副主任醫師在正常診療中,遭到一名患者家屬的惡性傷害,致頸部嚴重損傷。雖經全力救治,但楊文醫生終因傷勢過重於25日去世。從網上流傳的監控視頻畫面看,兇手殺害楊文醫生的動作極其殘忍,刀刀致命。

医生为什么自认为是“弱势群体”?

監控視頻畫面

12月27日,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三分院依法審查,對在北京市朝陽區民航總醫院急診科搶救室內行兇的犯罪嫌疑人孫文斌,以涉嫌故意殺人罪批准逮捕。據中國民航局官網消息,12月27日下午,民航總醫院舉辦追思會,沉痛悼念12月24日被患者家屬殺害的急診科副主任楊文醫師。追思會沒有對媒體開放,據蹲守在外的一些媒體記者描述,不時有醫生哭著從會場出來。就算看看這些白衣的背影,筆者也能體會到現場的悲傷。

医生为什么自认为是“弱势群体”?

楊文醫生追思會

正如國家衛健委26日回應此事時的說法,楊文醫生的被害,是一起非常嚴重的刑事犯罪事件,不是醫患糾紛問題。

医生为什么自认为是“弱势群体”?

無論是官方還是網絡民間,對兇手孫文斌的譴責是一致的,殘忍殺害一名無辜醫生的人,無論什麼理由都不值得同情。譴責兇手是必須的,但在筆者看來,如果楊文醫生的生命僅僅換來對一個“人間惡魔”的痛斥,是遠遠不夠的。2018年中國醫師協會發布的《中國醫師執業狀況白皮書》顯示:在中國,有66%的醫師曾親身經歷過醫患衝突事件,超三成的醫生有被患者暴力對待的經歷。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公號“RUC新聞坊”的研究文章《10年來媒體報道的295起傷醫事件的背後》描述:我們蒐集的近十年內中國媒體報道的295起傷醫事件中(不包括港澳臺地區),共有362名醫護人員受傷,99名醫護人員被患者持刀具襲擊,24位醫生在醫患衝突中失去生命。

媒體報道殺醫傷醫事件最多的時候,是2014年左右。每一次殺醫事件發生後,同樣是全民的悲憤與譴責,但仇醫的癌細胞卻未能清除。有人說“人間惡魔”事件難以完全避免,有人說醫院是社會矛盾的聚集地,暴力出現的概率更高。筆者認為,這些正確的廢話都無法解釋,“醫生”這個在任何文化場域中都備受尊敬的職業,為何在這些人眼中變成了洩憤的目標?中國的醫生為什麼自我評價為“弱勢群體”?要回答上面的問題太難,筆者還是來提幾個可以找到答案的問題。第一,有人在醫院鬧事就沒人管嗎?

至今,官方還沒有公佈行兇者母親在北京民航總醫院就診期間的細節,公眾能看到的信息,基本都來自一篇自稱楊文醫生同事所寫的網文。從文章中的描述看,很多信息還是可信的。

医生为什么自认为是“弱势群体”?

文章中說,12月4日楊文醫生接診了行兇者95歲的母親,半個多月的時間,老人家屬一直因為不滿醫生的治療而“吵鬧、辱罵、威脅”醫務人員。這位作者說,他們不是沒有意識到危險,有關患者家屬的情況,醫生們已向科室和醫院報告並且備案,醫院“也囑咐我們注意安全”。看起來醫生們還報過警,“可是就算事前警察來了,也沒有用……”

值得注意的是,楊文醫生被害後的第四天(12月28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五次會議表決通過基本醫療衛生與健康促進法,將從2020年6月1日起施行。針對“醫鬧”事件屢禁不止,該法作出明確規定:醫療衛生人員的人身安全、人格尊嚴不受侵犯,其合法權益受法律保護。禁止任何組織和個人威脅、危害醫療衛生人員人身安全,侵犯醫療衛生人員人格尊嚴。違反該法規定,擾亂醫療衛生機構執業場所秩序,威脅、危害醫療衛生人員人身安全,侵犯醫療衛生人員人格尊嚴,構成違反治安管理行為的,依法給予治安管理處罰。違反該法規定,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造成人身、財產損害的,依法承擔民事責任。

医生为什么自认为是“弱势群体”?

有的讀者可能會誤解,以為過去在醫院裡打砸搶殺好像是沒人管一樣,但其實,就算沒有剛剛通過的新法,醫院內醫鬧、行兇的處罰,一直都是有法可依的。“對傷醫行為零容忍”——這話也不是頭一回說了。

但奇怪的是,過去很多發生在醫院內的傷醫事件、醫鬧事件、擾亂公共秩序事件,最終並沒有按照法律程序處理,而是靠著行政手段解決了。有一些肇事者受到法律的懲處,但醫院往往沒有廣泛地公佈。公眾往往留下如此印象:在醫院鬧事和在其他地方不一樣,醫院鬧事沒理也能變成有理,鬧了彷彿也沒人能管。為什麼是會出現上面的現象?筆者想,對於行政管理色彩濃重,同時又擔負著經濟壓力的中國公立醫院來說,要在“雙重人格”中求生存,最好走的一條路就是“不惹事”“求太平”,一切負面新聞都不能沾,哪怕自己的醫生沒有任何錯誤。因為這樣的大環境,醫生形象最終在輿論場中背了鍋,醫生難以聲張自己的權益,最終承受了輿論中似是而非的抹黑。第二,“仇醫”情緒是怎麼來的?

十年前,醫患糾紛是“新聞富礦”,什麼“縫肛門”“茶水門”,只要說醫生壞,讀者都能信,完全不去推敲報道的內容有多大程度是真實的。為什麼大家會信?因為許多人的就醫感受都不太好。掛號那麼難,醫生話那麼少,做個手術要託人,老百姓不知道該怪誰,只能怪打照面的醫生。然而,我們必須看到——中國一線城市三甲醫院的醫生,一個月的門診量、手術量,相當於西方發達國家一名醫生半年甚至一年的工作量。在如此高強度的工作崗位上,態度不好客觀存在,但醫生個體卻很難解決。上海一位精神科醫生告訴筆者,中國大醫院裡醫生高強度的工作,很容易造成職業倦怠感,反映在工作上是注意力不集中、容易出差錯;長期疲勞、緊張,影響身體健康,導致這些年醫生猝死也時有發生。而反映在醫患關係上,就是容易造成人際衝突。“上級給指標、壓任務,醫生要完成這些任務,又沒有獲得相應的支持,壓力不斷積累。”至於“病沒治好”這一點,是不是公眾的期待與醫療客觀的能力有差距?這種差距是誰造成的?很多醫療技術的宣傳是不是言過其實?這些問題,也不是醫生個體能夠回答。第三,醫療秩序為什麼混亂?

楊文醫生倒在自己工作的崗位——急診室,這裡,也是暴力事件、糾紛出現最多的地方,是醫院裡“最危險”的地方。

医生为什么自认为是“弱势群体”?

數據來源:網絡上搜集的2009至2018年媒體報道的傷醫事件圖表:RUC新聞坊

從楊文醫生同事寫的這篇文章看,行兇者母親一直在急診室接受治療,沒有收治住院。提起大醫院的急診,真的是一個考驗所有人承受極限的地方。北上廣隨便找一家三級醫院急診室,任何時間去,都一定是擺滿加床,家屬將就著在躺椅上陪夜,而醫生們也在如此混亂而侷促的環境裡日以繼夜地工作。不管是患者、家屬還是醫生,沒有人會對這樣的環境滿意,但這又是大家唯一的選擇。有人說老人應該去基層醫院啊。現實是,基層醫療機構病床也並不充裕,而很多老年病人病情複雜,基層醫院未必有救治能力。醫療資源有限,這是所有社會都要面對的難題,我們希望的是一個被大多數人接受的醫療秩序,以避免極端情緒的產生。筆者朋友圈裡醫生不少,平常抱怨最多的,就是醫療秩序。一位腫瘤專業的醫生說,患者希望一天之內做完所有的檢查,醫院也以“便民”來要求各個科室,但複雜的癌症診斷不是這麼快就能完成的。滿足了“便民”的願望,可能犧牲了質量,也犧牲了患者的就醫感受。這樣的醫療秩序常常就蘊藏著醫患之間的不信任感。也許有一天,各種不信任、不滿最終爆發,就會演變為惡性傷害行為。醫療秩序不好,患者怪的是醫生,醫生又能去怪誰?幹著辛苦的工作,卻揹著個人無法解決的問題的鍋,醫生群體就這樣,一步步“弱勢”了。醫生自己覺得自己是弱勢群體,但這話還不能說,因為患者聽見了不答應,難道患者不是更弱勢麼?

医生为什么自认为是“弱势群体”?

民航總醫院急診室的一角,楊文醫生曾經的患者送來鮮花表示哀悼圖 |央視新聞

楊文醫生的被害,希望能引起更多的拷問與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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