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0 講座︱不羈之水:移民,環境與近現代南亞的誕生

2019年11月18日,清華大學國際與地區研究院邀請蘇尼爾·阿姆瑞斯(Sunil S. Amrith)教授來訪並做主題講座。此次講座為全球在地化亞洲研究講座系列的第五講,由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副教授曹寅主持,主題為“水與近現代南亞的誕生”。

讲座︱不羁之水:移民,环境与近现代南亚的诞生

《橫跨孟加拉灣》

曹寅老師首先簡單介紹了蘇尼爾·阿姆瑞斯教授以及講座主題。阿姆瑞斯教授在劍橋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目前為哈佛大學梅赫拉家族講席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南亞與東南亞的跨區域流動、移民史、環境史和公共衛生史,已出版的著作包括《國際衛生的去殖民化:南亞與東南亞,1930-1965》(Decolonizing International Health: South and Southeast Asia, 1930-1965),《橫跨孟加拉灣》(Crossing the Bay of Bengal: The Furies of Nature and the Fortunes of Migrants),以及最新專著《不羈之水》(Unruly Waters)。

讲座︱不羁之水:移民,环境与近现代南亚的诞生

《不羈之水》

正如《不羈之水》中提到的,歷史上人類一直嘗試和“水”進行互動並期待實現對“水”的掌控。但事與願違,人類試圖控制自然,卻經常反而被自然控制,修建大型水壩帶來的生態問題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水”為什麼能夠對於一個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甚至是命運產生深遠的影響?

阿姆瑞斯教授以三段引用作為講座的開始,這三段引文分別來自三位印度名人在1909、1966、2017年對於印度經濟所做的評論。這三段評論旨在說明季風、水資源、氣候這些自然因素能夠對印度經濟產生決定性影響,而且這一狀況在長時段內從未改變。由於印度是農業大國,有佔比很高的農業人口,國民生計對於自然的依賴性較強。而教授作為歷史學家關注的問題不是氣候如何影響印度,而是“氣候是印度經濟的關鍵性影響因素”這一觀念是如何形成的。

印度氣候最為顯著的特徵是季風。季風在印度文化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印度的音樂、宗教、攝影等文化領域經常以季風為主題。對於季風的歷史已經有了較多的研究,側重於以較大的時空尺度來看待季風,研究季風如何塑造了經濟、文化、觀念,人又如何企圖控制季風卻總是失敗,季風更加不可控制而成為對人類產生關鍵性影響的因素。

在印度“季風可以被控制”的討論最早在1918年提出,印度工業委員會(Indian Industrial Commission)向民眾宣佈季風所帶來的影響可以依靠科學技術控制。政府會通過各種方式減少季風為民眾帶來的損失,以此傳遞出一種“自然不足為懼,人類可以控制自然力量”的觀念。這種從“自然中獲得自由”的思想也與政治自由緊密結合,機構的一些成員也提出,能夠利用先進的科技不意味著人與自然能夠完全分離,人仍舊不能擺脫自然的控制,建立起自由的政治體制是解決“季風能夠對印度產生決定性影響”這一問題的最終出路。1930年由甘地領導的著名政治運動“食鹽進軍”正是這種觀念的體現,鹽是自然的產物,最窮苦的人群最需要鹽,如果沒有自然賜予的鹽就無法生存,他們最受到自然的控制,同時他們是被英殖民者剝削最嚴重的人群,體現了在這一時代不受自然控制和實現自由兩種觀念的聯繫。

對於如何看待自然的問題,1940-60年代印度陷入了兩種不同觀念的爭論中。以現代印度的主要思想家和經濟學家阿連卡瑪爾·穆克吉(Radhakamal Mukerjee)為代表,一種觀點認為印度需要的是保持自然生態平衡,包括保育生態系統、涵養水資源等。他們批判印度逐步融入全球化浪潮,認為全球市場會毀掉印度,印度應該基於本土(local)的古老智慧來解決自然帶來的問題。著名的天文物理學家、生態學家梅格納德·薩哈(Meghnad Saha)則認為充分利用先進科技才是印度解決自然問題的出路,人類活動造成的本土地表變化對於整個氣候的影響微乎其微,不會導致出現更糟糕的自然問題。人能做的事情是改變地表的狀況例如修建水壩,以此來抵抗自然帶來的風險,例如季風性乾旱。他很崇尚美國的田納西水利工程和蘇維埃的國家體制,堅信國家性重大工程可以支撐印度經濟至少上百年不受氣候控制。

從歷史事實上看,後者的觀念取得了勝利,印度政府開始大肆修建水利工程。1947年印巴分治,南亞兩個最大的河流衝擊三角洲被國界分割,一夜之間印度內河變成國際河流,兩國因搶奪水資源經常引發爭端。隨後印度修建了大量水利工程來利用水資源,尼赫魯在與巴基斯坦接壤的旁遮普邦發表演講,國家也製作大量宣傳片,宣傳大壩是印度現代化的關鍵,一定能夠解決印度的水資源問題。1960年經過世界銀行調停,印巴簽署《印度河河水條約》協議分配水資源,目前兩國基本上還在遵守這一協議。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大型水利工程修建是一個全球性互動的問題。越南、柬埔寨、老撾等國也在與印度合作建設水利工程。指導印度水壩的工程師曾指導過美國田納西水利工程;印度的團隊參觀了中國的水利工程,認為應該學習中國通過水利工程來實現糧食自給自足,實現國家經濟發展和政治獨立,從而擺脫美蘇的鉗制。但事實上中國的主要問題是治理洪水,實現灌溉,而印度是控制季風,中國的自然問題顯然更容易控制。

大型水利工程的修建並沒有一勞永逸地解決印度的氣候問題。印度的水壩還在建設過程中,無法實現供水灌溉。為了保障農業生產,印度也開始大量抽取地下水,當時的印度成為最大的地下水使用國。從1950-1955年印度可灌溉區域面積數據來看,這一方式十分有效,可灌溉區域穩步增長,貧瘠的乾旱地區成了糧倉。然而這顯然是在過度使用地下水,早晚會出現問題。果然,1965年印度出現了建國以來最嚴重的大規模乾旱,只能完全依靠美國糧食進口,損害了國家安全獨立。1970年代印度已經開始出現了大氣汙染問題。逐漸開始有人關注和討論可持續性問題。印度總理英迪拉·甘地在1972年第一次參加聯合國環境會議(UN conference on the environment)的講話體現了觀念的轉變,她指出環境問題其實根本就是貧困問題,全球經濟兩極化嚴重,發達國家已經毀壞了環境,消耗了資源,解決貧困才能解決環境問題。許多發展中國家都看不清前路,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實現發展,現有的資源能不能支撐國家走出貧困。這是這種論斷第一次被提出。

讲座︱不羁之水:移民,环境与近现代南亚的诞生

英迪拉·甘地

隨後印度開始掀起各式各樣的環保運動,例如通過擁抱大樹來阻止森林砍伐(“Tree hugging movement”)。在城市中,環保運動主要是由科學家,生態學家領導的,有學者提出印度需要重新開始審視本土的、傳統的水土保持技術,類似於阿連卡瑪爾·穆克吉的早期本土化環保觀念,批判建設水壩對於自然的不良影響,《正在死去的智慧》(Dying Wisdom)一書集中體現了這一觀念。1980年代,人們注意到季風經過長時段的人類活動已經開始改變了,變得更加的難以捉摸,帶來更多災害。科學家尋求新的辦法讓季風恢復,例如通過種植新的森林,但成效微乎其微。因為這已經成為一個全球性問題,不止受到印度當地的影響,還受到全球氣候變化的影響。這便是歷史的弔詭之處,人們企圖控制季風,卻使得季風變得越來越難以琢磨、難以控制。

最後,阿姆瑞斯教授以《後自然》(After nature)提出的問題結束此次講座。本次講述的印度歷史體現了,“水”不是隻依靠科學技術就能控制的,自然本身不是隻依靠科學技術就能控制的,而人確實改變了自然,人類不斷地犯相同的錯誤嘗試去控制自然,使得自然被改變成越來越難以被控制的樣子。《後自然》(After nature)提出自然再也不能脫離人類存在,人類以後只能生活在他們塑造的世界中,那麼現存的物質世界是否是被觀念塑造的?這樣的世界擁有一種什麼樣的政治?人是否能夠在這種政治中實現自由?這都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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