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2 基層醫生見聞錄:120急救車不敢護送的病人

基層醫生見聞錄:120急救車不敢護送的病人

作者:陳妙玲,從事全科醫療工作,主治醫師,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康復治療師,曾出版現實題材長篇小說《十年》,本文為作者真實經歷。

徐暢住到我們這裡,是個偶然。

1

確切地說他不是我的病人,因為在我收他入院的第二天,主任就把他分配給了以醫院為家的寧醫生。寧醫生常年住在醫院,每週只休息一天,在休息時間,他只從大院裡出去半天,然後就回來了。他的寢室就是他的家,在住院部四樓的一個房間裡。

燒傷科的病房在三樓,徐暢住在三樓重症監護室的懸浮床上。他全身燒傷95%,除了頭皮和臉上有點兒皮之外,其它地方全都焦糊糊血淋淋一片,需要人二十四小時看護。我除了值夜班,平時每天晚上都要回家,而寧醫生不同,他的“家”就在樓上,他的寢室和徐暢的重症監護室,只隔著一個樓梯的距離,主任認為讓寧醫生來管徐暢,會更方便些。

所以,在徐暢入院的第二天,主任就將原本是我的病人,分配給了寧醫生。在徐暢住院的漫長的半年時光裡,很多時候,都是寧醫生在照護他,但我今天為什麼要寫寧醫生的病人,是因為對於這個病人,我有著太多的遺憾,並且,這個病人來我們這裡住院也是因為我。就從他第一次來這裡開始吧。

2

那時候是十月底,已經是深秋,但是南京的深秋,熱得像個秋老虎。那天下午,我在門診,病人不是很多,陸陸續續來了幾個換藥的,病情都比較輕。忙完病人,診室裡清淨下來,我就看書。我們的門診在二樓,那個房間隔成了三段,前面是診室,後面一分為二,一半是治療室,一半是休息室。治療室和休息室靠近窗戶,診室靠近過道,隔斷有兩米高,外面的陽光很難照進來,所以一整天房間裡都昏昏暗暗的,讓人打瞌睡。我看的那本書,是科裡的專業書,我開始看時,覺得很複雜,什麼都看不懂,但現在翻了幾十遍,不懂的也懂了。我細緻地瀏覽著那本書,想把那些字一個一個吃透了裝進肚子裡。正在我眉頭看著那些文字細嚼慢嚥時,門外進來了幾個人,站在我桌旁,開門見山就說:“醫生,你們這裡有病床嗎,我們有個病人想從淮安轉到南京來。”我抬頭看他們,共四個人。他們不是來看病的,而是來諮詢的。

對於燒傷科的病,我雖然已經看了四年,但仍覺經驗不足。因為每一場大手術,我都只不過是個為主任打雜的。在臺上,我最多隻是為主任打個結,或者為他剪剪皮瓣,或者往病人的新鮮肉芽上鋪鋪“小郵票”,而對於真正有技術含量的活,比如取皮瓣、取大的皮瓣或者皮瓣重構、成形等等,我都只不過是幫主任打下手。所以我需要看書,不斷地看書,用看書來填補我相對缺乏的手術經驗。雖然我手術經驗不足,但是那天下午,我看過的書派上了大用場。

這四個人都是淮安口音,有一對是夫婦,另外兩個人是領導。他們求助的對象是那位夫婦的獨生子,他們的獨生子因工廠爆炸,造成全身百分之九十五燒傷,和他們獨生子在一起的另外兩個人,包括他們的一位副廠長,在那場爆炸中,當場死亡了。他們的獨生子是從火災裡救出來的唯一倖存者。工廠痛失三人,包括副廠長,所以對於這位火災中唯一存活下來的倖存者,工廠全力以赴。他們來我這裡已經是下午,再有一個多小時,我們就下班了。他們氣喘吁吁,身上都滲透了汗。

那位管事的領導問我,有沒有重症監護室,說他們有病人,要從來淮安轉到南京來,已經在當地辦好了出院手續,現在只等南京的病床,只要在南京聯繫好病床,就馬上轉院。他們給我看了當地醫院的出院小結。全身百分之九十五的燒傷面積、留置導尿,氣管插管、鼻飼飲食……這樣嚴重的病人在我們這裡並不多見。所以我把我們醫院的情況跟他們做了一些介紹,讓他們好好斟酌一下,謹慎選擇。我建議這樣嚴重的病人,完全可以去軍總,去省人醫,去鼓樓。但是在他們聽完我所有的介紹和對病情的分析、大概的治療措施及預後的估計之後,才告訴我,在來我們這裡之前,那幾家大醫院,他們統統都已經去過了,他們之所以來這麼晚,就是因為一上午和一下午都在那幾家醫院裡打轉。但是,他們全都不滿意,不滿意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們醫院的規模不夠大,不是因為他們的專家缺名氣,也不是懷疑他們的技術。

而現在,他們幾個人商量一番後,一致認為選擇我們是最合適的,原因是:雖然我是一位小醫生,沒有那幾位專家有經驗,雖然他們知道我們醫院的名氣和實力沒有那幾家醫院大,但他們覺得一個小醫生的態度都能這麼認真負責,連前來諮詢的家屬都這樣有耐心,那他們有理由相信這裡的大醫生對於病人肯定不會差。在淮安,病人已經被醫生“判了死刑”,他們諮詢過的那幾家醫院,也對病人不報太大的希望。所以,他們輾轉數家醫院,就是為了找一家最適合的。他們選擇我們而不選擇別的醫院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認為那幾家醫院的專家都“極其高傲,沒有同情心,一臉的不耐煩”,不等他們說完,就想趕他們走。所以,最終他們希望能在我們這裡住院,那怕真如我所說,最後真的發展到我說的那一步,他們也不會怪我們。

對於這個病人,我是不敢擅自做主收他入院的,我馬上把情況彙報給了主任。主任聽我說完,就打發我的博士同事跟他們再溝通一下。我的博士同事跟他們溝通的結果是:馬上為他們準備重症監護室,病人一來就上監護室的懸浮床。落實好了病床後,他們就在淮安聯繫了120。可是,病人運轉的過程並不順利,淮安的120到了醫院看了一下病人,根本不敢接送。120都不敢護送的病人,別的車輛更不敢送了。最後,是主任出面,協調了南京的120將這個病人接了過來。

3

兩小時後,120來了。

徐暢身上包滿了白紗布,露在外面的只有一雙血紅的大眼睛。他被120的兩位師傅和大院裡的幾位戰士從車廂裡抬出來,抬到了三樓的重症監護室。寧醫生、博士還有我,我們三人一起在大院裡接他上病房。戰士們把他放到了懸浮床上,當我們打開所有的紗布時,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我的博士同事拍了幾張照片後,就給主任打電話。我們都被眼前的場景震住了,那是一個什麼樣的身體?全身焦爛腐敗,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膚,生殖器腫得如同一個大臉盆,血肉模糊。

基層醫生見聞錄:120急救車不敢護送的病人

主任來了,他也被眼前的場景震撼了,他用鑷子輕輕點了幾下徐暢的身體,就站在床邊沉默了,他有些後悔收住這麼嚴重的病人。我們都想過他病重的場景,雖然已經想到他肯定燒得很重,但當他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都覺得之前的想象和判斷都太過保守了。主任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就放下鑷子說:“換幾張新墊子,把他蓋上,今天先就這樣吧!”

我們簡單地處理了一下病人,主任就讓我們幾個主要的醫生到辦公室開會。護士們抱怨為什麼會收這麼重的病人來,主任跟護士長解釋,“已經來了,就做好手頭的事情吧”。主任說,這個病人,對大家都是挑戰,他親自和家屬談了話。

徐暢整夜不睡覺,夜裡總是疼得嚎叫,每嚎一次,護士就會喊一次寧醫生。第二天,主任就把徐暢分配給了寧醫生,說寧醫生住在醫院裡,照護他會更方便。每天給徐暢換藥,都要三四個人。三四個人穿著隔離衣,在懸浮床前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徐暢無法翻身,無法坐起,也無法大小便,他帶著導尿管,掛在懸浮床的欄杆上。他每翻一寸身體,都會狼哭鬼嚎。那粗曠的慘叫傳到樓道里,嚇得其他的病人也寢食難安。有一些膽大的家屬,就會悄悄地站在門外的玻璃前往裡面看。由於人手緊張,有時候,徐暢的父母也會穿上隔離衣,協助醫生幫徐暢翻身。起初徐暢每叫一聲,他的母親就會落一行淚。我們也會被他悽慘的叫聲震得毛骨悚然。但漸漸地,大家都習慣了他的慘叫。其他的病人聽到他慘叫,也漸漸就不害怕了,只會淡淡地說“1床又在換藥了”。而她的母親,漸漸地也不哭了,只是會在他慘叫時皺皺眉頭。

基層醫生見聞錄:120急救車不敢護送的病人

徐暢對每次的換藥都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他經常發火,和他的父親吵架。有時候我們給他換藥時,他很不配合,好多次都想自殺,但是,他根本動不了,連自殺的能力也沒有。後來,他就常常哭,他的哭聲是那種憤怒、絕望和疼痛的嚎啕大叫,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歇斯底里。他已經不想活了,他除了臉上長了一些疤痕和花花斑斑的頭上長出了些皮膚之外,其它的任何地方,都如野火燎原,連根燒焦,寸草不生。

4

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他植了兩次皮,皮瓣是從頭上取的,貼到了胸前。大部分成活了,少部分死了。半個月後,他的頭皮好了,於是,又取了第三次皮,切成皮瓣,撒到了身體的別的地方,大部分成活了,少部分又死了。很快,冬天有過去了,春節來了。

原本徐暢的家屬和他的領導以為他挺不過冬季,但現在,春節就要來了,他的軀體上居然長出了新的皮瓣,雖然那些皮瓣像個無數醜陋的補丁,但有了補丁總歸比什麼都沒有要好。他們看到了希望,也對我們的付出有了認可。所以那年春節的年貨中,我們住院部的每個醫護人員手裡,都多了兩袋淮安的特產。

春節過後,徐暢又做了第四次、第五次手術,手術的過程和前面的幾次一樣,手術的結果,也和前面的幾次一樣。

春季過去了,夏天到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的頭皮被削了一層又一層,撒到了別的地方後,漸漸地全身百分之九十的地方有了皮。但是,看著身上長出來的一片一片的皮膚,徐暢的憤怒並沒有一點兒消退,他日復一日地躁狂,並且比以前更加絕望和憤怒了。因為新生的皮膚讓他出現了新的更嚴重的問題。那些皮瓣,就像魚鱗,一片一片交接的地方,鼓起了厚厚的疤痕,疼痛、僵硬、瘙癢。那些魚鱗般的皮膚,如同結實的皮革套子,將他的身體牢牢地捆在裡面。那些疤痕沒有任何彈性,讓他的關節無法活動,甚至,連他的呼吸、連他呼吸時胸廓的起伏都受到了嚴重的限制。那些“魚鱗”,沒有毛孔,排不出一星半點的汗水。在三十八度的夏天,即使開足了冷氣,重症監護室裡的空氣仍舊是悶熱的。他的皮膚散不出去熱,體溫就一直往上升,所以他常常發燒。

基層醫生見聞錄:120急救車不敢護送的病人

到了後來,他最嚴重的問題,就是氣喘。他已經坐不起來,他支撐不住三五分鐘的座位,他只要一坐起來,就心慌氣喘,憋的上不來氣。那時候,他的體溫常常超過三十八度,而他的心率常常超過120次。主任考慮他有心衰,請了對面鼓樓醫院的心內科醫生來會診,開了倍他樂克,心率稍有減慢,但仍舊解決不了他一坐起來就氣喘的問題。

5

大半年過去了,對於徐暢的慘痛,大家漸漸習以為常了。他的父母常年累月忙碌在病床前,也常年累月被他罵得狗血淋頭,所以,漸漸地,他的父母也對他這樣生不如死的活著也感到絕望。有時候,當徐暢嚷著要自殺時,他父親便也會和他怒吼:“你以為你這個樣子活著,我們心裡好受?你要是真死了,大家也都省心了。”這時候,徐暢的母親就把會他父親從病房裡推出去:“你和孩子說的這是什麼話呢!”其實,他的母親也已經完全能夠接受他的死亡了。

徐暢的病把所有的人都磨得失去耐心和希望。他對很多人的話都聽不進去,誰和他說話,他就衝誰,唯獨對我那位博士同事,比較順從。有好幾次我聽見他罵人,但是我那博士同事跟他說幾句話,他就會平靜下來。別人都被徐暢罵得不敢靠近時,我那博士同事就輕輕地走過去,上前握住他的手,彎腰湊在他耳邊:“徐暢,你忍耐一下,我會對你輕一點,好不好?發怒的獅子就會突然靜下來。”所以每次當他發脾氣不配合治療時,護士就會喊博士。

說起他的過去,徐暢的父母就會很自豪。徐暢是個童星,小時候出演過很多電視劇,最讓他們感到自豪的角色是哪吒。成年後,他一表人才,從他那雙殘留的大眼睛和高挺的鼻樑看,依然還能辨析出他沒有燒傷之前的模樣,那時候他一定是個俊男子。他結過婚,又離婚了,有一個三歲大的女兒,跟著前妻。他住院後,女兒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女兒咿咿呀呀在電話那頭叫爸爸,他的眼淚就嘩嘩往下流。那是我們看到過的他最溫柔的時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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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對於徐暢,寫到這裡,我的故事似乎就要寫完了。因為就在那年七月,我離開了那裡。雖然我不是徐暢的主治醫師,但他住在我們那裡,是被我領進門的,所以,對於他,我像關注我病人一樣關注他。我希望他能少一些痛苦,希望他能好起來、在未來的日子裡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但是一週後,當我在微信上和一位戰士聊起他時,那位戰士說:“你離開醫院第三天,他就死了。”

看到這句話時,我正坐在新單位後面河邊的柳樹下,那是正午剛剛吃過飯,七月份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在碧綠的河面上,微風吹著柳枝拂在水面上,我打了個趔趄,差點從那個石頭臺階上滑下去。雖然我知道徐暢活著已毫無質量,但當我聽到在我離開第三天他就死了時,我仍然感到十分震驚。因為在我們所有的人看來,他從全身百分之九十五沒有皮,到現在經歷了十幾次植皮後,全身百分之九十五都有了皮,是個奇蹟。他闖過了那麼多關,九九八十一難都闖過去了,難道還會活不下去嗎?但是,事實就是那麼不如人願。在他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之後,當人人都堅信他能夠活下去時,他卻在一個炎熱的午後,毫無徵兆地突然死了。

那位戰士說:當時,他的父母趴在床頭打盹,突然聽到兒子大口喘氣,就連忙喊來護士。但當護士到了時,他的血壓已經很低了,血氧飽和度也已經掉到了百分之五十,緊接著,他就口唇發紺,意識模糊。寧醫生來了,博士來了,主任也來了,立即胸外按壓,心肺復甦。但是無論他們做什麼,都已經無濟於事了。主任一直按他的心臟,揮汗如雨,半個小時過去了,他仍舊沒有自主心跳的跡象。主任要一直按下去,就被他的父親攔住了,“人已經沒了,就讓他走吧,你們盡心了,我們不怪你”。當天下午,他們就把人拖走了。第三天,處理完後事,他父親來辦出院手續,跟科裡的每個人都道了謝。

那位戰士說,徐暢走後,主任消沉了好幾天,心情一直不太好,臉一直沉著,他們看到他,也都不敢靠近。

我想,主任大概是在自責,因為在這個病人的治療過程中,我們的方案並不完美,甚至存在著很多缺陷。第一,也許主任覺得,對於這樣嚴重的病人,應該拒收,應該讓他去一個更高級別的綜合性醫院,那麼當他遇到突發事件時,就有可能接受更專業的搶救。第二,在這個治療的過程中,我們過多地重視了病人的外科情況,而忽視了他的心功能、腎功能,忽視了他是否應該進行早期抗凝,是否應該在疤痕生長的初期就給予綜合的康復訓練,如此等等……

徐暢死了,他是怎麼死的,直到現在我們仍不知道具體的原因,但大概的推斷是,他有可能死於肺栓。而對於這個死因,我們在預防中,是有缺失的。徐暢的父母沒有怪我們,他身邊的親人和同事在他死了的那一刻,都如釋重負。但我們,卻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和反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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