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3 散文《舅父》

在這個初冬時節,只要空閒下來,我便想到你,我的舅父。

舅父,原名楊通州,人稱“州拉子”。小時候,只知道舅父說話結巴,感覺很彆扭。尤其是舅父激動時,說話更是結巴。只見他兩腮和麵部通紅,脖子上的青筋凸冒,“……那……那……那……”半天,說不出下一個字。我看在眼裡,疼在心裡,覺得舅父很可憐。

關於舅父說話的結巴,我很想了解,但礙於舅父的面子,不好親自去給舅父尋求答案,只好作罷。直至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學著舅父“……那……那……那……”的時候,被母親一頓臭罵,說:“你是想當拉子是不是?不要再學你大舅了,你看他說話的樣子,難受嗎?你大舅就是學別人在變成這樣的,現在想改也改不掉了。”

後來我才得知,舅父在很小的時候,打棉絮的師傅到舅父家打棉絮,其中一個說話結巴,舅父覺得好玩,就學習打棉絮的師傅說結巴話,外婆、外公整天上坡幹活,沒時間管舅父。舅父說話真的結巴了,外公外婆才知道糾正,可已經晚了。就這樣,舅父儼然成了一個說話結巴的人。由於說話結巴,大家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州拉子”。在家鄉,只要提到“州拉子”,人人知曉。若有人要問舅父姓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搖搖頭,回答不知道。

小時候,我的學習成績較好,舅父很是喜愛。有一次,他到我家和父親喝了兩壺酒後,便當著大家的面對我說:“只要你考試平均分在95以上,大舅哪怕再窮,也要獎勵,只要你把成績單拿來,每次給2元錢。”

2元錢是多麼重要啊!可以買好多的水果糖,買好幾個哈哈鏡,買好多冰棒……想著,想著,我竟自顧地高興起來。相信總有一天,我的夢想會實現——一支口琴。

為了這個夢想,我一直努力著,努力著,直到期末成績冊出來的那一天。苦苦的等待,苦苦的煎熬,成績冊到手了。打開一看,語文98分,數學96分。我撒腿就跑,跑過家門而不入,直奔舅父家。

到了舅父家,只見舅父家大門緊閉,激動的心便平靜下來,失望也席捲而來。想想,還是打道回府吧。可心中有另一個聲音在吶喊,不能,不能打道回府,不然,你的夢想會落空。在夢想的驅使下,我選擇了等。不一會,舅父幹活來了,見到我,笑眯眯的,來不及擦掉臉上的汗水和手上的塵土,就打開房門,讓我進屋坐,我迫不及待的拿出成績冊遞給他,他接過一看,連聲說:“好,好。”就進房間去了,出來時,手上多了一張2元面值的人民幣。

“這是大舅獎勵你的,要繼續努力,大舅還有獎勵。”

我拿著2元錢,沒有說一聲謝謝,就回家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我真是高興過頭了。

舅父說話雖結巴,幹農活卻是一把好手。春天到來,草樹萌發。清明過後,家家戶戶便忙了起來。父親在家幹農活,又要到學校教書,家中的農活老是忙不過來。每到農忙栽秧時節,舅父就到我家,幫忙犁田栽秧。犁田是家常飯,技術含量不太高,只要學就能會。栽秧就不同了,每年下田“破王”(田中間的5行),非舅父莫屬,他分秧勻、速度快,一入田,就聽見“咚咚”有節奏的水響聲。不久,就從田這頭栽到田的那頭。幾個輪迴,整田都栽上秧苗,他栽的秧,看橫行、豎行、斜行都是直的,我心中很是佩服。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開始學習栽秧。每栽一株秧的時候,我就想起舅父那匍匐的姿勢,左手拿著秧苗,右手將左手的秧苗分出,栽到田裡。我學著舅父的模樣,把一株株秧苗在到田裡。一天下來,腰痠腿疼,秧行怎麼看都是彎的。這才知道,栽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後來的日子,舅父不僅是我家栽秧的常客,也是其他家的栽秧的常客。舅父是有請必到,從不推遲。哪怕自己家栽秧的時間放晚些。為了這事,舅媽常常唸叨。

在我的印象中,客人是常到舅父家的,這可能是舅父家坐落在路邊的緣故。每次去舅父家,家中都有很多客人,舅父常常提著一把酒壺,說:“來,來,再喝一杯,沒有什麼好菜,將就了,酒暖人心嘛。”就這樣,舅父一杯一杯的勸,親戚好友盛情難卻,一杯一杯喝下肚,直到面色微紅,說話語無倫次,舅父才讓客人回家。

還記得2006年四月的一個早晨,我帶女朋友回家,父母就要我們看望舅父。

我們提了一點慰問品,到了舅父家,舅父二話不說,宰了一隻剛下蛋的母雞,架在火爐上吃起來。舅父說:“今天,你帶女朋友來,女朋友屬於我們的客人,客人見面,應該飲一杯酒。”我們喝下第一杯。舅父又酌一杯,說道:“今天你們來是雙腳來,不可能單腳來,所以應該喝兩杯。”就這樣,舅父酌的每一杯酒理由都充分,我們不能拒絕,直到我們喝得面紅耳赤、感覺天旋地轉,舅父才放我們回家。

2019年8月13日,哥哥打了一個電話給我,說舅父得了癌症,現在在新晃縣人民醫院裡,我們去看看吧。我著實得了一驚。心想,舅父身體十分硬朗,怎麼舅父得到喉癌呢?是不是醫院診斷錯了呢?我說:“既然這樣,我週末不加班,本週末去看看吧。”

8月16日早晨,我匆匆洗臉,坐上哥開得自駕車,就往新晃縣人民醫院趕。到了醫院,老表出來接我們,他說,舅父的癌症已經擴散了,再治療下去無用了,人財兩空。我說:“我們先去看看吧。”

走進醫院,白色的樓,白色的牆,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子,一切都是白色的,沒有溫馨暖和的味道。舅父見我們到來,急忙從病床上起來。說道:“你們怎麼來了,我這病,醫生講要我去懷化搞支架,搞支架怎麼回家挑穀子嘛。我想,還是回家吃點藥就算了。先把家裡的穀子、包穀、芍收完,再去懷化醫院看看。”舅父說話的聲音仍然洪亮,與原來一樣。我認真看了看舅父,只覺得舅父古銅色的肌膚不在了,圓潤的臉龐不在了,粗壯的胳膊和腰腳不在了,像一株黃花,立在空蕩的醫院裡。

我說:“舅舅,我看了您的診斷書,只是一點小問題,回家吃點草藥、戒菸戒酒,慢慢會好起來的。”這是我有生以來編的第一個善意謊言,其意是希望舅父能夠開開心心地度過有生的每一天。

之後的一個月裡,陸陸續續地從家人口中得到舅父的消息,或是病情穩定,或是有所好轉,或者還能大口吃飯。這些消息,於我來說,很是欣慰。後來,由於工作忙的原因,一段時間沒有收到舅父的消息。我想,舅父的病情大概已經有所好轉了吧。

2019年9月29日晚8點,哥哥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舅父病情加重,可能要走了。當時我正在加班趕材料,我說,能不能等兩天,國慶假我們去。哥說,恐怕等不了了。我說,那我們去。隨即停止手中的工作,

夜裡,大哥開著車在公路上奔跑,七彎八拐,便到了舅父家。走進去,只見舅父躺在火鋪上,旁邊都是來看望舅父的親朋好友。我喊:“大舅,我是老二(小名),”此時,只見舅父頭點了點,氣息微弱,無力回答我們了。我再次認真地看舅父,只見舅父十分消瘦,只剩下皮包骨頭了。表弟說:“我父親現在只有50多斤了,原來有150多斤的。”我想,一場病讓一個人減了100斤的重量,病魔的力量太可怕了,心中不免憂傷起來。

時間在看望的人群中走了11點30分。哥說:“老二,你明天還得上班,看這樣子舅父可能沒那麼快,我們先回去吧。”我說:“好吧。”接著,我大聲喊:“大舅,我明天還要上班,我們先回去了。”舅父聽見我的喊聲,沒有力氣回答,只見他的瘦弱手在空中揮舞,不知道是要我們留,還是和我們再見?我不知其意,便和表弟他們打招呼,就轉回家了。

第二天,哥打電話說,大舅走了。我問:“什麼時候走的?”哥說:“我們剛回到家,表弟就打電話說已經走了。”這時候,我才聯想我們辭別時舅父揮手的含義。

10月6日,我去參加舅父的悼禮。舅父已經睡在早已制好的黑棺材裡,直到舅父被一鍬一鍬黃土埋葬,我始終不敢近距離看一眼。因為,我怕我的眼淚忍不住流出來。

舅父送上山的頭一晚,我在舅父的棺材邊整整坐了一夜。因為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陪伴舅父了,明天我們就會陰陽相隔。這一夜,我回想了舅父點點滴滴,覺得舅父病得不能下地幹活,得休息幾天,就走了。他這一生的勤勞,這一生的辛苦,這一生的奉獻。想著想著,眼淚不由得流了下來。

舅父已經走了一個月了。今夜,我坐在電腦桌前,腦海不斷地閃現舅父那164釐米左右的身材,往後梳理的花白頭髮,寬闊的額頭,粗壯剛硬的絡腮鬍子,一身簡單樸素且時常沾有泥土的衣褲,一雙看起來很舊的解放鞋,在田地裡勞作的樣子,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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