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5 妙玉:從你們的全世界路過,可惜沒人懂我

紅樓夢裡,妙玉的出場,是通過林之孝回王夫人的話來介紹的。

“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人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生兒皆不中用,足的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服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又極好。”

這個妙人兒,也以“玉”為名。似乎整部《紅樓夢》,“配”以“玉”為名者極少,林之孝之女林紅玉因犯了寶黛名諱被更名為“小紅”。妙玉,其名就先聲奪人,真是作者獨具匠心塑造出來的一個妙人。

妙玉的曲詞說: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除了黛玉,書中沒有一個凡間女子被贊過“神仙似的”。妙玉美且“仙”,有如蘭的氣質,又有仙子般的才華,真真讓人心嚮往之。

儘管她的詩只出現過一次,卻是驚豔到了黛玉、湘雲。那個中秋之夜,她補足了二位詩人的凹晶館聯句,更以“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等句將湘雲、黛玉悽楚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翻轉過來,令湘雲黛玉讚不絕口。那詩中透露出來的晨光熹微、朝氣蓬勃之象,令人忘卻了讖語的不祥。

妙玉:從你們的全世界路過,可惜沒人懂我

一、無情還似有情

有人說,妙玉暗戀寶玉。也有人說,二人之間有情愫暗生。我說,兩個有趣的靈魂總會相遇,或者重逢。寶玉與妙玉有極其相似的“三觀”。

妙玉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到:‘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她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

而寶玉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更有“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的出格舉動。對於莊子,他亦是同樣的喜歡,還曾經在苦悶之時讀《南華經》,並續寫一篇。以至於被黛玉嘲諷:“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

寶玉對一切美好的生命有出於本能的愛慕,更況且,是妙玉這樣美麗又有才情的女子。這樣的兩個人心意相通,互相欣賞,是很正常的。這是一種美好而純真的樸素情感的流露,不一定就牽涉“風月”。

那一次,劉姥姥隨賈母遊大觀園。到櫳翠庵的時候,妙玉奉茶給賈母——茶是老君眉,水是舊年的雨水。賈母喝了一半,隨手遞給了劉姥姥,劉姥姥卻還嫌淡。

而妙玉請釵黛喝的“體己茶”,用的水卻是妙玉“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 妙玉所說玄墓山蟠香寺,是著名的賞梅勝地。漫山遍植梅林,梅花開時,一望如雪,香氣清絕, 又稱“香雪海”。

“融雪煎香茗”,雪水泡茶本就已臻化境,那水還是在寺前收來的枝頭上的梅雪,清冷、馥郁,恰是檻外人不落俗塵的神馳意象。我們不禁感慨,妙玉這是給了寶釵、黛玉多大的面子!

寶玉卻也尾隨而至。倍受詬病的綠玉斗之梗,常作為妙玉對寶玉有私情的依據。劉姥姥用過的成窯蓋鍾,妙玉要棄了,而妙玉自己的綠玉斗,卻可以給寶玉用。

這裡面當然妙玉有對寶玉的偏愛,但是這種偏愛出自純然,一派天真,並不做作。關於“蹭茶”,兩個人的對話,頗值得玩味:

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託她兩個的福,獨你來了, 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她二人便是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

清代王希濂評說,這是“假撇清語,轉覺欲蓋彌彰。”可是細細品味,妙玉為人之怪癖詭譎,人盡皆知,這番話妙玉說得出,自然也應做得到。“為人孤高,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這是寶玉對她的認知。

寶玉也經常在出色的女孩子面前自慚形穢。寶玉深知妙玉的驕傲,寶玉也善解人意,他的回答,巧妙地保全了妙玉的驕傲。

妙玉:從你們的全世界路過,可惜沒人懂我

二、出世卻也入世

寶玉為人真正乖覺,也善良。且看他如何為劉姥姥討要杯子: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

妙玉竟然就同意了,只是表示不與劉姥姥交接。寶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裡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髒了。只交與我就是了。”更有甚者,提出來叫小廝來抬水洗地——這話也真真只有寶玉想得出,說得來。而“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這樣的話,大約也只有妙玉說得出口。

寶玉如此善解人意,妙玉必當對寶玉刮目相待。於是在寶玉“落第”被罰之際,便有了《訪妙玉乞紅梅》的佳作: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

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得了紅梅歸來,寶玉笑著跟眾姐妹說:“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我也不知道怡紅公子“費了多少精神”,只是想到,訪妙人豈不比賞紅梅更令人遙思遐想?

想象之中,那櫳翠庵的傲雪紅梅是一片香雪海,豔麗的瓣,明媚的蕊,疏影橫斜,暗香浮動。那踏雪尋梅的公子,獨自一人迤邐而至。乍見寶玉,妙玉是否有瞬間的錯愕?他必是笑意盈盈,眉眼含情;她是否神色如常,衣染梅香?

他們可曾一起在檻外聽雪賞梅,他們是否也吟詩作對、把酒言歡?他是否為她的清冷出塵而怦然心動?她可曾也有凡心一動的沉醉粲然?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寶玉的話永遠無比真誠動聽,倒也不一定要作為情話去聽。兩個心意相通的人,心靈的契合,在冰雪空明的琉璃世界裡相遇,更有那紅梅花吐胭脂,香欺蘭蕙,此情此景,怎一個“美”字了得?

王希濂評,“可見妙玉心中愛寶玉殊甚。前說不給茶吃是假撇清,此番分送紅梅亦是假掩飾。”

我從來不願意以這樣的犀利的目光去剝落一個少女的情思。妙玉誠然是“雲空未必空”,但她“假”嗎?總覺得,吃茶也好,送梅花也好,恰恰是她小女兒家真性情的體現。

這種真情流露很美好,美好到黛玉都不會吃醋,而是選擇了理解與欣賞。寶玉去乞梅之時,李紈要派人跟著,被黛玉攔了下來,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於是,妙玉芳心大悅,一時興起,再分送梅花給眾女兒,將自己的喜悅與眾人分享。

妙玉:從你們的全世界路過,可惜沒人懂我

三、檻外亦是檻內

竊以為,一訪妙玉就很美,無須再訪。一枝梅花已是遺世獨立的難得,妙玉再送眾姑娘每人一枝,滿足之餘,難免讓人有一點興意闌珊之感。所謂的眾生平等,永遠是不含悲喜的淡漠,唯有情有獨鍾才讓人心旌神動。

妙玉之於寶玉,就是情有獨鍾。

寶玉生日,妙玉給他送來生辰賀帖:“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一覺醒來,見了這個甚是驚喜,“跳了起來”,埋怨丫鬟們沒有及時知會。

他非常重視此事,甚至要找黛玉替他出主意回帖。恰好路遇妙玉舊交邢岫煙,像得了救星,終於將“檻內人寶玉薰沐謹拜”的回帖隔著門縫塞進了櫳翠庵。“檻內人”,如此有自知之明,竟是連“檻外人”的門都自覺地不踏入——妙玉該是會心一笑吧?

看邢岫煙在寶玉面前批評妙玉的話:“她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妄誕詭僻了”,“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這樣的評價讓我對好女兒邢岫煙有些許失望:她不懂妙玉,應該也不懂寶玉了。被寶玉稱作 “閒雲野鶴”的她,也有些膠柱鼓瑟的拘泥。

此人,當是寶釵一類人,並非寶黛、妙玉一派。寶玉卻為妙玉“辯護”,他說妙玉“原不在這些人中,原是世人意外之人”。這樣的懂得,黛玉也有。所以在妙玉毫不客氣地批評她是“大俗人”的時候,她並不惱怒。

脂批:“蓋妙玉雖以清靜無為自守,而怪潔之癖未免有過,老嫗只汙得一杯,見而勿用。妙玉真清潔高雅,然亦怪譎孤僻甚矣。實有此等人物,但罕耳。”對妙玉的“天生成孤癖人皆罕”,脂硯齋給了最大程度的理解與體諒。而王希濂的批評,似乎恰恰是妙玉“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的現實寫照。

在我看來,寶玉與妙玉之間微妙的情感於這這凡俗的世間,是一種美麗且珍貴的存在。有時候,我竟然慶幸紅樓夢的殘缺不全,如此就可以不看妙玉的“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的結局。

就讓我對那“風塵骯髒違心願”的讖語視而不見吧,就讓那白雪紅梅的凜冽,定格在寶玉的回帖上,彷彿如此就能讓她那世難容的命運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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