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9 秋天總是好的

原文 載於中讀App

初中時期學郁達夫的《故都的秋》,每當讀到“秋天,無論是什麼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就格外地認同,如我所知道的秋天;就大有古詩詞中的秋詩畫意之實,古風蘊存。年少的時候總懷夢,不知天寬地闊;以為看到的秋色,就是整個世界;對秋天的瞎想,總離不開家鄉的秋影。因此一心盼著長大,以為離家遠了,就能更加自由,隨心而動。自然就忽略了後面秋的靜、秋的清和秋的悲涼。

秋天總是好的

立秋前後,奶奶會把放在屋前竹林下專門用來乘涼的矮長板凳拿到堂屋的門檻前。奶奶住的房屋是六十年代由奶奶和她年幼的孩子們一磚一瓦的砌起來的,房梁很高,足有三米以上,屋頂是以前常用的瓷瓦,冬暖夏涼。六十年代,家鄉的木房漸漸淘汰,有錢的人家開始建燒製的紅磚房,而沒錢人家就砌土磚房。那些大而寬的磚塊是從遠處挑的黃土,用手一塊一塊做成的。等到我能記事起的九十年代末,方圓十里的村子裡能看到的土磚房最多三家,保存完整並且寬敞能居住人的房屋只有奶奶一家。

家鄉秋天的月光茭白如玉盤,月光照拂在屋前的小竹林上,竹影映在磚牆上隨著秋天的微風搖曳浮動。每到這個時候奶奶喜歡帶著我坐在堂屋前,輕搖著蒲扇,望著竹上的微光,給我講各種田間鄉俗的傳聞奇事。這個時候奶奶總不會開堂屋的電燈,七八點時刻的月光直射進堂屋,照的滿屋亮堂。

蒲扇微微搖動,有了絲絲涼意。

奶奶說:“你蠻爺爺家旁邊那顆樹,好早以前就有了。那是千年的樹精,那一塊地陰森的很,又埋了很多小鬼,那些身術不正的人,從樹下走,就會被勾走魂魄,絆住腳。”

我坐在旁邊想象著那顆樹。奶奶輕撫著我說:“瓊妹子不要怕,我們行的正,站的直;只管往前走,就連鬼神也得給你讓路。”

“那天上的喜鵲啊!今天都在搭鵲橋呢。今天啊,是天上的牛郎和織女見面的日子。”

“今天不是奶奶生日嗎?”

“瓊妹子,你看,天上那朵雲,是天上的神仙。他正看著人間,專管世上的惡人。”

“瓊妹子,你看,那月亮上的人影啊!是嫦娥娘娘,她正在那裡月宮裡面納鞋底呢!”

秋色漸漸加深,屋後的小山上樅樹葉開始變紅落下;秋過半,山上的紅葉鋪成棉。天氣好的時候,奶奶一天都會呆在山上;把滿山的落葉掃成一堆,用稻草濘成的麻繩捆緊;再單腳壓住,把長長的嵌擔深深的插入捆緊的樅葉中;我坐在旁邊靜默地看著,把此刻這個沉默強勁的老人,想象成一個巨人;我站在巨人羽翼下,有了與別人不一樣的童年記憶。

秋天的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把已經乾涸發白的土地沁成了黃土的顏色;山上的樅樹葉尖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晶瑩的水珠;像等待著陽光穿過的大頭銀針,好縫出時光的永恆。待到葉尖上的水珠越來越小,天開始放晴,白色的陽光漸漸穿透剛剛凝結成的白色霧氣。山下人家的青瓦上有廖廖炊煙冒出;公雞開始打鳴,在田地裡鋤地的人們聽到雞鳴聲,拍掉身上的泥土,把卷起來的褲管放下,彎腰扛起鋤頭拿起斗笠往冒著炊煙的房子裡走去。

奶奶的土磚房前左邊五米外有一處由水田挖成的水塘。那是三伯家的藕塘,為了能讓蓮藕賣的久些,三伯家的藕塘到秋天才開荷花。晚上的荷花,在月色的映襯下,微微發光;明亮的夜晚,我喜歡偷偷的蹲在荷塘邊;體驗從課堂上學來的“荷塘月色”;幻想自己是蓮花仙子,幻想很多很多五彩斑斕的夢。

右邊的大池塘邊上,芙蓉綻放;白色的;粉色的;隨著風搖曳多姿。屋後的梧桐樹下梧桐籽落了一地,樹上的知了不知什麼時候沒有了叫聲。穿過池塘對面的一里地外,是一座連綿的高山,因為有五個山峰連成一片山脈,因此叫它“五峰山。”

每年的秋天,奶奶除了去屋後的小山上掃樅樹葉來用作生火的引子;還會去五峰山上撿斷的樹幹,砍些乾柴。奶奶常說“山上要是沒有了人,山就不是活的了;那些茅草就會把上山的路給蓋住。這人懶啊,就不來山上砍柴,不砍柴,山上的樹就長不高哩!”

奶奶對這座山有著不一樣的情感。聽奶奶說起:當年日本鬼子來我們村裡掃蕩,他們拿著槍見到東西就搶,村裡的女人只能躲進山裡去,每次一躲就是好幾天;躲在茅草從裡,一動都不敢動;也沒有吃的。日本兵上山來找人,好在樹多山廣,加上奶奶他們對山上的路熟悉,出動一個連的日本兵,也沒辦法找到人。因此躲過了一劫。

五峰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寺廟,當初奶奶躲日本兵也躲進過寺廟。沒有吃的,就去吃裡面供奉的貢品。過後,奶奶認為能平安活下來,這是菩薩顯靈。以至於每年都會去廟堂燒香,放點吃的東西。

後來聽爸爸說,奶奶的父親在清朝時期做過大學士。雖然經歷了清朝的滅亡,明國的動盪,但是家裡的年景還算的上中等水平,日子還算過的過去。直到有一年土匪下山,抄了奶奶全家,家裡值錢的東西糧食一樣不剩,外曾祖父為了能讓還在肚子裡的小兒子(也就是我的舅爺爺)能出生,把年幼的奶奶送到了爺爺家當童養媳。

奶奶一生經過大大小小無數的災難,但從未見過她怨天怨地。她唯一的遺憾,是家裡沒有識字讀書。不知是過去的日子,總要慢些;還是日子在奶奶的步調裡變得慢了,把生活過成了詩意;還是在奶奶的影響下,讓我的童年記憶只剩下色彩斑斕的畫面。可這些畫面在奶奶去世的那一天就中斷了。

自從奶奶去世之後,家長的秋天沒有了記憶中的樣子;離家遠了,也就沒法回去慢慢體味秋天。可能是城市裡待久了,竟連落葉的季節也對不上,也就漸漸淡忘了秋天原有的色彩。

去年秋天,駕車回了家。想再走一遍曾經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那些年少時懷的夢,唸的人。

家鄉連續下暴雨,那座保存了五十多年的土磚房終於抵不過風雨的侵蝕,整個坍塌了下去。屋前的竹林早已被推土機連根拔起;山上茅草叢生,足有成年人的半個人身高,以前的路早已不見了蹤影,走進去已無處下腳。池塘邊的芙蓉樹,變成了枯木,無一片葉子。從山上望下去,再也尋不到那縷縷人間煙火。世事變遷,連同草木也不例外。好在屋後的梧桐樹任然矗立在原地;荷塘的荷花正綻放;月光少了一些明淨。

還未來得及回味,傳來了三伯出車禍的消息。三伯種了十多年的藕,也賣了十多年的藕。他為人實在,為了讓連藕有好的賣相,嚐嚐天沒亮就起來,把手一點一點的伸進淤泥裡,用手把覆蓋上面的淤泥輕輕爬開,才扯出一節節連接的藕,再挑到乾淨的池塘裡洗乾淨。

以前,他為了省錢,挑著擔走十多里的地去賣藕;那些在鎮上,挑擔賣些小菜的,大多如此。這些年,農村裡的生活水平好些,農用機械的種類漸漸增多,小型的代步三輪車給那些離鎮偏遠的生意人帶來便利。到現在那些種田地的人家人手一輛。

那天早晨三伯像以往一樣,趕了個大早,好賣掉那些挖出來的藕,可是在回來的路上三輪車和中巴車撞在一起,三伯撞成了重傷。三嬸打了無數次120,轉接了幾次,才轉到了一家臨縣能出診的醫院。由於發生車禍的地方剛好是兩縣城的交接處,車禍發生地點又在離本縣城兩米的位置,所以不管怎麼撥打120,都不能打通本縣城的急救中心,只能轉接到臨縣的人民醫院,而臨縣的人民醫院暫時沒有出診的車輛。最後來回溝通,一個多小時之後才等來了一輛小型醫院的急救車。因為錯過了最佳急救時間,最終沒有救回來。

爸爸知道這個細節後,氣的直罵娘,可是人都沒了,世上沒有再重來的事情,我看到爸爸眉頭深鎖,那是屬於大人的無奈。三嬸是一個沒出去過的農村婦女,她不懂什麼是120區域化。開中班車的司機,他不在意事情的輕重緩急,他能做的只是打個急救電話,至於車來不來,他管不了。急救中心只管能不能接。醫生只管來了先做手術,卻不管到底能不能救得了。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是生命的代價。

從此那池荷花也不會再有了。

去上班的那一天,爸爸特意打電話給我,他說:“爸爸老了,不可能陪你一輩子。自己的路要自己走好。自己的事情,要自己處理好。”

一年後的現在,秋又來了。只是在城市裡待久了,生活的步調越來越快,四季也漸漸模糊起來。

清晨四五點的時候,一陣涼風從沒了玻璃的窗口吹進來,睜眼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壓在身下的毯子蓋在了身上,左手被一隻大手緊緊的握住,秋又來了,一片寂靜。

天空是白色,窗外是朦朧的白色,連太陽也少了夏日的熱烈,變得淡淡的。

可是手心是暖的,心也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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