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田雨:現在可以開始走下坡路了


田雨:現在可以開始走下坡路了

演員田雨最常提到的一個詞是:隨緣。

演主角還是演配角?隨緣。角色命運也是隨緣,能不能紅更是隨緣。他44歲了,知道很多事情無法掌控,也不能強求。

在很長的時間裡,「田雨」這個名字之於大部分人來說是陌生的。他演了20年的戲,是影視劇裡的黃金配角,演過《夏洛特煩惱》裡的王老師、《妖貓傳》裡的高力士、《鋼的琴》裡的王抗美。提到這些角色,很多觀眾會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啊。」直到去年底,《慶餘年》裡的王啟年和《精英律師》的何賽為他帶來了更大的聲名。

最近,田雨接受了密集的採訪,一直在說話,嗓子有些啞。他數不清這是第幾次講創作思路,送走記者,他坐下來含了一片龍角散。外界正在想象一個蟄伏已久的男演員突然爆紅後該有多麼興奮和喜悅。他知道有人是真的想跟他聊天,有人則抱著預設的想法,希望他說一些落在預期之內的話。

那天,宣傳安排了兩個拍攝和五個採訪,《人物》的採訪被放到最後。到了約定時間,上一個採訪還未結束,一位記者反覆問他:「默默無聞的時候,你失落嗎?以前那麼用心準備、花了那麼多心力的角色沒有反響,不難受嗎?」他有些無奈地笑了。嗓子疼,聲音很低,「看,這就是特別希望我說出他想聽的那種。」

但他還是認真做了解釋,「人生就像一個籤筒,有大吉、中吉、小吉、兇、大凶。能抽到大吉的人是極少數,不可能說我只要最好的部分,其他的部分我也接受。」

田雨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在話劇的舞臺上打磨多年。與飾演的那些喜劇角色相反,他身上有著老派演員的內斂和安靜,不太擅長「售賣」自己。聊到拍戲的艱辛時,他想了一會兒,旁邊的宣傳寧馨忍不住提醒他:「那戲都吃速效救心丸了,兩次。」他哦哦兩聲,「對對。」然後也並沒有「展開講講」。寧馨和他一起工作兩年多,上班的第一天,他跟她定下的第一條規矩是:不拿私生活宣傳。她記得田雨語氣溫和,但能感覺出背後態度的堅硬。常有一些綜藝找來,他拒絕了。有的項目寧馨覺得不錯,嘗試跟他妻子溝通,希望能說服他,可他還是不樂意去,「我弄不了那個,那跟我們拍戲是兩回事。」

在劇組,寧馨能感覺到他擰緊發條的狀態。每天晚飯後,田雨需要有一段不被打擾的時間,在房間裡讀劇本。他用彩色筆標出密密麻麻的注意點。賓館房間的牆上和鏡子上,貼滿了寫著大段臺詞的貼紙。

田雨是很多導演愛用的演員,但在諸多機會剛剛發現他的時候,他希望能減產,在家陪陪老婆孩子,過一種鬆弛的生活。他喜歡逛博物館、古玩街,淘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採訪時,他最興致盎然的時刻,是聊起手上戴的一個瑪瑙珠子,棕褐色的小圓球,有一圈細細的白,白裡是更深的藍,像眼珠子。他有點得意:「這個料特別特別的難得。」他仔細講了那個珠子的設計巧思,雕圓的瑪瑙本就稀少,三塊顏色做到一起就更罕有。他指著圓珠上的一條小溝,「看,這裡還取過藥,古代瑪瑙是可以入藥的。」

在過往的漫長時間裡,田雨沒有因為無名而放棄,現在也沒有因為成功而更加進取。「我好多事挺隨緣的,非要催著我怎麼樣,得演男一號啊,得拿什麼獎啊,得去做主持人啊……我寧願退休。我就想踏踏實實演幾年戲,踏踏實實去生活。」

以下為田雨的口述。

文|張月

表演給你一種自由

第一次讀《慶餘年》劇本的時候,我就很喜歡王啟年這個角色,他就是我們演員說的那種有抓手的人物,非常鮮活。

導演一開始把每個人物的特點做成錦囊發給我們,王啟年的錦囊上寫著「忠實的僕人和飛毛腿」。他是整個戲裡煙火氣最重的人物,表面看起來特別世俗,愛錢又怕老婆,實際上有自己的理想和主張。我覺得他有點像唐吉訶德和桑丘的合體,表面上是桑丘,實際上有自己的驕傲和堅守,但不願意把這些東西說出來。

這個人物的細節有些是神來之筆,就是在現場和大家一起碰撞出來的。有場戲是王啟年幫範閒辦事,討價還價要銀子,範閒問王啟年是要銀子還是銀票,王啟年說,「銀票,銀票好藏」,時刻不忘自己要藏私房錢。本來劇本上寫的是銀子,但我覺得王啟年拿銀子和人物真實的需求有違背,所以改了這麼一句。

人藝有一種創作方法,叫「心象說」,就是你在讀劇本、準備的過程中逐漸形成這個人物,你腦子裡有一個形象,你照著那個形象在表演。有些形象是生活中遇到的,比如朋友,還有些是來自小說、劇本或者影視作品,比如王啟年很心痛地從鞋底拿出藏好的銀票,是參考了葛朗臺。細節來自於生活的種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用上了。

田雨:現在可以開始走下坡路了

《慶餘年》劇照

但開拍的時候,我還是不知道這個人物應該是個什麼樣的尺度。他是個火力全開、說話語速極快的人,但我不是這樣的人。我說話挺慢,而何賽有大段大段的臺詞,幾十秒就說完了。他的臺詞又比較難,有很多法律專業術語。我就抄小紙條,貼在酒店的牆上和鏡子上,時不時看一遍,加深記憶;早上早點起,提前再背一遍。背了大量的詞,呈現出來,「啪」過去了。

拍到後來,我想讓說話節奏稍微舒緩一點,導演不幹,說這樣人物就跑了。我說哥呀,這能把我累死。後來4個月也就這樣拍下來了。的確很累,500多場戲,身心疲憊。

這兩個角色都得到了觀眾的喜愛,挺幸運的。演員這個行業給你一種自由,能夠逃開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讓你感知到不同時空裡的事情。你接到一個人物,你要覆盤和他有關的一切,你要通過你的想象進入到那個時間和空間,在塑造他的過程中,你放入了一部分自己,同時也塑造了一個人物,這是挺幸福的事兒。

田雨:現在可以開始走下坡路了

《精英律師》劇照

也許閒子起了決定作用

上大學和剛畢業那會兒,我有挺長時間沒戲拍。

我大學成績挺好的。三年級,有個導演把我們一班人都端走拍電視劇了,但老師一直把著我在學校演話劇,就是不讓我出去。

當時我有兩位老師,一位是閆剛老師,一位是梁伯龍老師。閆老師是一位很嚴謹很傳統的老師,一個兢兢業業的小老頭兒,早年在蘇聯學戲劇,穿個小皮夾克,戴個小毛線帽子,自己拎個包,頭髮已經全掉光了。學校裡排俄羅斯戲劇《長子》,我在裡面演一個父親。閆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去,每一句臺詞、每一個重音都得摳,解釋每一句話後面的潛臺詞是什麼。他是特別激情的人,如果我表演的時候沒有達到戲劇的高點,他會「嗷」一嗓子,給一個很直接的演示,讓你達到那樣一個情緒。他用他的能量擊透你,喚起你的能量,很厲害。

梁老師是特別新潮的老師,他帶給我們一些特別現代、特別開放、特別新鮮的元素。他喜歡所有的新鮮事物,很早就使用錄音筆。老爺子每天早晨起來跟我們起晨功,我可能是這4年起晨功起得最勤的,中間沒怎麼斷過,所以我們倆每天早上都能見面。

主要是梁老師不讓我出去拍戲,讓我演話劇《地質師》。他說,你不能去(拍電視劇),那些東西很簡單,你好好把大戲演好,出去閉著眼睛都能演。後來我發現其實也不是那麼簡單,哪有那麼簡單的事?

不讓去就不去。後來梁老師就拿我當例子,演完《地質師》,好多同學拍戲回來了,一看我,啊,第一個大戲已經立起來了,人物是那樣的。梁老師說,「你們都出去拍電視劇,你看田雨沒出去拍吧?這樣我們呈現一臺大戲,多好啊,是不是比你們出去掙錢有意義?」同學也都覺得,哎呀,的確是這麼回事。

我就是隨緣,都是隨緣,真沒什麼規劃。當時並不明白他一些很武斷的做法,但後來發現,受過那段時間,對未來有很大幫助。就跟下圍棋似的,「啪」在哪兒放了一個子,可能這個子兒當時是個閒子,但在你這一生中,最後是這個子兒起了決定性作用、方向性作用。

畢業後,我進了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有一段時間,劇院也不放我們出去拍戲。不讓去就不去吧。2002年到2005年,我有點憋得慌,就覺得應該拍戲。我希望去創造人物,我有這個能力,我希望去工作,但就是沒有工作,只能在劇組裡跑四五個龍套。沒有工作,就看電影,那會兒我看了大量的電影,一天能看四五部,跟朋友在家裡拉黑澤明的片子,反覆看。有的電影是一部電影能把整個人類社會講明白,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意大利黑白片《交響樂團》,現在像質已經特別特別差了,類似哲學電影,突然間就讓你對好多事豁然開朗,「哇,太棒了!」但是反過頭,「哇,我還幹什麼呀?人家都已經說得那麼明白了。」

那個時候挺迷茫的。工資很少,一兩千塊錢,基本不能靠演話劇來養活自己,只能靠拍電影、電視劇攢點錢交個房子、車子的首付,如果沒戲拍,連月供都交不上,有時候就很著急。那段時間,回看起來,好像是看電影在幫著我熬那個日子。你只有嗨那個東西,你才能夠忘記你生活上的捉襟見肘。

也有好處,就是有一個戲你就會使勁琢磨能演點什麼。也養成了一種創作習慣,每個角色都會大量地設計他周圍的東西,到朋友家的書櫃裡找書,到首圖看書,騎個自行車找別的演員聊……看了那麼多好電影,你知道好的東西是什麼樣子,你才會奔著那個方向去。現在想起來,有些東西也是浪費了時間,或者已經忘了,但也許將來某個時刻,它又會跳出來幫你。

田雨:現在可以開始走下坡路了

《慶餘年》劇照

一輩子在為一個人物做準備

學校裡的老先生總跟我說,你可能在表演上有一些天賦,但是到最後,靠的是你自己的積累,你對人物的理解,你對生命的認知。所有的東西都是積累。你想演好一個人,你就得去關注個體的人,你就得讓自己的生活過得寬一點,興趣愛好多一點;對什麼東西感興趣,就趕緊往裡多鑽一鑽;生活中遇到個有意思的人就得多觀察,多聊兩句話。

我喜歡逛博物館,在一個地方拍戲,會去當地博物館很多次。那裡的物和人都挺有意思。比如一個爸爸帶著孩子站在一個器皿跟前講,「這個我跟你說過了,你還記得吧?」「我記得我記得。」孩子拿起手機拍照,問爸爸,「你看這樣拍可以嗎?」爸爸說,「你再往這邊一點,這邊還有一些細節沒拍到。」我就會想,這爸爸是幹嗎的啊?也有那種完全不懂的,上來就問,「這是金的嗎?這要是金的,得值多少?哎呀,這可價值連城了。」還有那種小情侶,就是「這兒涼快,免費」。一個人面對一個物件的態度,就呈現了他的世界觀,形形色色,很有意思。

去劇組時,我會帶一些物件兒,常帶的是一尊達摩,有基座也有小香爐,往房間一擺。還有古人用的磬,聲音也不清脆。聽一聽古代的聲音,想一想當時的人看到這些東西的心境,心就容易安靜下來。

東西比人可靠,它一直沒什麼變化,什麼時候拿出來,它所有的元素還都在那兒,不會給你任何傷害。它是美的就是美的,沉靜的就是沉靜的,敦厚的就是敦厚的。你可以想象它背後的故事,工匠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把它做出來,做出來又是為了取悅誰。在這個過程中,也培養了審美的能力。

有人覺得田雨好怪,做這個事,是不是無用功?那個事挺熱鬧的,為什麼不去?我說沒那麼多時間啊,你看著我是在幹浪費時間、浪費生命的事,但是我認為它有用。我對它感興趣,我就希望投入進去。

我喜歡錶演,喜歡戲劇,總能在裡面發現自己或者發現一些東西,豐富我的個體生命。但我也很害怕那種瞬間,突然間不想幹了,突然間對這個東西失去興趣了。

這種瞬間是有的。24歲那年,我在長春拍戲,很閒,總是一個人到處走,轉完了,就在賓館裡看DVD,覺得很孤獨。洗衣服的時候我就想,我在這兒幹嗎呢?北京有那麼多朋友那麼多親戚,我為什麼幹這個啊?

人生裡很多次有這種想法,我挺害怕的,它會給我的生命帶來一個特別大的難題:我到底要做什麼?以前沒錢的時候,也有朋友說開酒吧啊弄飯館啊,還有朋友說開個健身房,但那些都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我的生活一直都在為這個職業做準備,這個職業反過來豐富我的生活,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追求什麼。

摩根·弗里曼說過一句話:「我的演藝生涯從30歲開始,至今一直在不斷積累。表演是一個積累的過程,從中你能體會到很多東西。生活不會向你許諾什麼,尤其不會向你許諾成功,但是它會給你掙扎、痛苦和煎熬的過程。我的幸運在於,在此之後我獲得了成功。」

我喜歡摩根·弗里曼。偶爾翻我的履歷,或者微博上朋友提醒我拍過哪些戲,我回想一下,還真是一天一天拍了那麼多戲,有起有落,有美好有痛苦。現在不好說我是否成功,如果大家覺得這是成功,那就好吧,也算是成功。

在劇組,我曾跟一位老先生聊天。現在他已經去世了。我說,您演了一輩子了。他說是,演了一輩子,所有演員一輩子都在尋求一個角色,最後,變成了那個角色。我問,那您有那種瞬間嗎?老先生說,有過,但是很短暫,又很幸福。他說,你其實一輩子都在為那樣一個人物做準備。你演對了,別人也喜歡,一生可能只有那麼一個角色。

回顧我的職業生涯,我覺得自己已經很幸運了,大家起碼知道王啟年,現在又知道了何賽。當然也有可能過兩天大家就忘了,那也沒關係,有一兩個角色被記住我認為已經OK了,現在就可以開始走下坡路了。看起來進入半退休狀態,但總還有期待,還能演一個什麼樣的人物。為了這份期待,我還得做準備,生活還要更豐富一點,瞭解更多的東西,可能不知道哪天碰到了一個合適的角色,又會感覺到那種幸福。

田雨:現在可以開始走下坡路了

《夏洛特煩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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