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振飛憶蕭長華二三事

 今年是戲曲界的前輩蕭長華先生誕辰105週年紀念,然而蕭老早在十五年前就離開我們了(那時我也正被張春橋之流在指名批判),蕭老先生是在動亂的悽風苦雨中,以九十歲的高齡,戴著“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而飲恨離世的。


俞振飛憶蕭長華二三事

蕭長華便裝照

 

 可是,京劇界的人士誰又不知道蕭老一生勤勞節儉,有著高尚的道德品質,他對藝術嚴肅認真,同時他又兢兢業業地長期從事著戲曲教育事業。在他辛勤的培育下,京劇界各種行當出了不少人材,使得京劇藝術在解放後呈現出一個新的高峰。我在票友的時代,很愛演《群英會》這出戏,但總遇不到一位演蔣幹的好演員一起合作。因為蔣幹是周瑜的同學,也是有相當才能的,不然怎麼能在曹操帳下當謀士呢?但是他碰到了周瑜、龐統等幾位賢才,就“棋高一著、束手束腳”地給比下去了。因此演蔣幹的演員很重要,不是一般的丑角演員都能演,必須要由正式的方巾醜來應工,才能和周瑜旗鼓相當。從《群英會》的劇名,就說明這個戲的主要人物,不論是周瑜、魯肅、諸葛亮、曹操、蔣幹、黃蓋,每個角色都有發揮的地方。


 後來,別人介紹我認識了袁克文(袁世凱的兒子,又名袁寒雲),他也是個票友,但對蔣幹這個角色卻頗有研究。他偶然來到上海,我們一起演過兩次《群英會》,他的方巾醜,確是不俗,使人感到有書卷氣,在當時的演員中我還沒有見到能演出這種氣質的。


俞振飛憶蕭長華二三事

姜妙香、蕭長華之《群英會》


 後來我到北京拜程繼先為師後,雖然算是正式下海了,但因為我乍到北京,人地生疏,我只在程硯秋劇團演出,和其它劇團很少往來,因此我在北京認識戲曲界的人就並不多,可是對蕭長華先生已經早已聞名了,知道“富連成”出來的演員都是經蕭老指導過的,安排角色、分行當都是經他決定的,他對各個行當的戲都能教,尤其對小生戲非常熟悉。據姜妙香先生告訴我,他有些戲都是得自蕭老的傳授。


 後來當我第一次看到蕭老演的蔣幹,才知道他演的方巾醜確是不同凡響,他不但演出了“書卷氣”,而且在刻畫人物方面更勝袁克文一籌。尤其他的嗓音清脆、口齒清楚,是其他人所不能比擬的。


 我和蕭長華先生第一次合作演戲完全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自從1938年我退出程劇團以後,那時我根本不想再演戲了,可是偏偏有個黃金榮的徒弟叫徐福生的,突然找到我家裡,一進門就開門見山地對我說:“今朝我來尋你有點事。”我以為他要敲詐借錢這種事,在舊社會演員常會遇到這類事。可是他卻說要請我唱場戲。我對這種人一向是採取“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我拒絕說:“很對不起,我已經離開這一行,誰都知道我已不打算當演員了。”他說:“這場戲你非唱不可,一來要給我一點面子,二來上海來了一個唱老生的常立恆,他是常春恆的弟弟,我們都是上海來的,幫個忙,捧捧場,只要你演出一場《群英會》。”


 徐福生的外號叫“鬧天宮福生”,和人打架是家常便飯,靠我的力量是惹不起的,當時我靈機一動想給他出個難題,就提了一個條件:“你要我演《群英會》,那麼必須要請蕭長華演蔣幹,一定要請侯喜瑞演黃蓋,這二位先生的戲路子和我老師一樣,事前不用排戲就可以唱。否則,那就對不起了,我沒法唱。”他當即一口答應,一定辦到,過了兩天來通知我,說是蕭、侯二位都已邀好了,這樣,我只能硬著頭皮去唱了。


 既然要唱,當時我就想到,老師和我雖然多年同在程劇團演出,但老師從來沒有坐在臺下看我演出過,這一次我一定要留個包廂請老師、師母來看戲。那天我較早地到了後臺,蕭先生已經在那裡了。據說他是向來不遲到的。我即向他作揖打招呼,請他臺上多兜著我一點。當我正準備化妝的時候,發現開場就要上的黃蓋——侯喜瑞先生還沒有來,我就趕緊找了後臺管事,據他們告訴我侯先生因為別處有戲趕不過來,當時我感到受騙了,很為慍怒。又打聽由誰來演黃蓋呢?他們說臨時找了一個年輕的花臉裘盛戎。那時盛戎剛出科,我對他很不熟悉,心裡就有些嘀咕,年輕人演老將黃蓋是否能勝任?但再一想,今天蕭老在後臺,盛戎是“富連成”剛出科的學生,他一定心裡有數。這樣一想,我也就放心了。


俞振飛憶蕭長華二三事

俞振飛之《群英會》


 我從1923年就開始演《群英會》,這次和蕭老合作,記得是在1943年,在這二十年中,我演《群英會》總有四五十場,然而這次和蕭老合演的《群英會》對我來說卻是最滿意的一次。由於蕭老襯托得嚴絲合縫,有一些“節骨眼”的地方,別人往往一帶而過,挖不出戲來,蕭老卻演得生動恰當,觀眾就不約而同地鼓掌叫好,那場戲演得相當熱烈。我當時就想到梅蘭芳先生為什麼離不開蕭老,其中是有道理的,因為蕭老的火候能使同臺的演員增色添彩。


 那晚的演出還使我意外地發現了裘盛戎是個有才能的演員。程師對我的要求是相當嚴格的,第二天當我去向他老人家請教的時候,他首先認為我演的《群英會》完全是蕭先生的蔣幹把我這個周瑜給抬起來了。程師的眼力也是相當犀利的,他對盛戎的黃蓋感到意外地滿意,他說:“裘桂仙有這樣一個兒子,以後一定是個紅‘角兒’。”這是我和蕭老第一次合作演出的回憶。

 

 後來我加入梅蘭芳劇團以後,就經常和蕭先生同臺演出了,譬如:在《生死恨》裡我演程鵬舉,蕭老演胡公子;《鳳還巢》中蕭老飾朱千歲,我演穆居易,在各方面蕭老對我都很照顧。當然,我也沒有機會單獨和蕭老演一次像《連升店》這樣的戲。記得程老師教我《連升店》的時候,曾對我說過蕭先生演這個戲的臺詞和別人不一樣,增加了好多故意曲解《四書》的臺詞,特別風趣,要我注意。但我卻始終沒有機會和他演這出戏,實在是件憾事。

 

 梅先生排全本《宇宙鋒》時,由姜妙香演匡扶,我演秦二世胡亥,是臨時排的。後來我也演過幾次匡扶,蕭先生演奸臣趙高手下的康建業。那時京劇班的丑角對勾臉譜等細節已經不很講究了,一般臉上畫的白塊只畫半個眼睛的位置,昆班裡的“二面”才把長方形的白塊佔據了整個眼睛的地位,叫做“瓦爿餅臉”,蕭先生就是按照康建業這個人物的性格、身份,規規矩矩地開了個“二面”的臉譜。


俞振飛憶蕭長華二三事

姜妙香、王少亭、蕭長華之《宇宙鋒》

 

 抗戰勝利以後,梅先生在上海北京大戲院(即現在的“音樂廳”)演出,而言慧珠則在皇后大戲院演出。她那裡缺少小生,就要求梅先生借一位小生支援她,當時梅先生就請姜先生去幫助言慧珠。有一天梅先生要演《貴妃醉酒》,問我會不會演裴力士,我確實不會。以前我曾向老師要求學一學裴力士、秦二世等一些配角戲。但是那時的社會,造成演員一些不好的風氣,老師對我說:“你不必學,如果有人要你唱,你就拒絕,你對他們說,這種活是二路小生應工,我不會唱的。”因此我一直不會裴力士。可是姜先生在言慧珠那裡也是天天有戲,也無法要他在兩面兼唱,我只好“鑽鍋”,梅先生就請蕭老教我。蕭老真是非常認真地教了我,並安慰我說:“你放心,臺上你如果忘了詞兒,我會接過去的。”多好的一位忠厚長者,他這種顧大局和很好的戲德,使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也正因為蕭老的德高望重,所以一直受到大家的尊敬,在紀念梅先生舞臺生活四十年的時候,曾拍過一部紀錄片,在這部電影中大家都看到了梅先生親自到大門口去迎接蕭老。其實這個鏡頭是在攝影棚裡搭出了一個“梅宅”,從中可以看出藝術大師梅蘭芳對蕭老是如何的尊敬了。

 

 蕭長華先生在京劇教育事業上確實是一位有大功的教育家,他那因材施教的鑑別力,使得在各個行當中造就瞭如此眾多的人材,對他的教學經驗,希望中國戲曲學院的同志能夠蒐集資料,作進一步的總結,使我們的藝術教育工作可以從中得到更多的借鑑。

 

(《蕭長華藝術評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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