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志願者:關卡重重,援助為什麼這麼難?

疫情中的志願者:關卡重重,援助為什麼這麼難?

我在武漢出生、成長,1月20日,我回到四川的老家過年,在四川滯留到現在。除夕那天,我偶然加入“武漢人民互助群”,群裡“不談疫情,只幫助有需要的人”,消息大致分為三類:個人求助、互助消息;已核實的醫療物資供應端和需求端消息;以及建議整合信息的安排。大年初二,看見群裡有人在召集志願者,我試著添加對方為好友,很快通過。沒有任何門檻,進來就開始幹活。第一個工作較簡單——蒐集所有能看見的求援和捐助信息。這些信息來自微博、朋友圈等平臺,我們將其按格式編入文檔,再由另一批人審核信息的真假,再逐一電話聯絡、確認之後,建立起真實的信息庫。這項工作單調、冗雜、遙遙無期。最初,每看到有新的信息,我都有種“富足”的感覺——它們被我收錄在冊,進入下一個流程,或快或慢,終會被解決。

志願者小組的發起者大華說,除夕晚上,她看見朋友圈裡幾乎所有人都在幫忙轉發信息,但覺得這些分散的信息很難起到作用,便想將它們整合在一起,讓捐助的信息能幫到具體的求助的人。我們近十人在石墨文檔上同步更新信息,幾小時裡能整理出上百條。

物資太匱乏了。一些信息裡往往包含好幾家醫院的求助,除醫院外,殯儀館、環衛等同樣身處一線的工作人員也在向外界求援。每個單位的需求數以千計,但往往有錢也買不到物資。一些市民東拼西湊,湊夠幾十個口罩就趕緊支援給一線。那時的武漢人就像一隻只螞蟻,帶著一點點貨物,努力穿梭在這座空蕩的城市裡。我看著群消息更迭,只能打字再快一點,錄入的消息再多一點。但又覺得無論收集多少求助信息,都難以再提供什麼幫助了,物資太匱乏了。

我面對的第一個轉折是取捨。甄錄信息的有限人手卻要處理層出不窮的消息,為了效率,我們決定不再錄入個人的求援信息。一來,更緊急的是湖北各醫院的物資空缺;其次,比起醫院的求援,個人信息的核實過程更費時費力;最重要的是,大多個人的求援我們無能為力。在不斷上升的確診、疑似病例面前,愛心車隊的數量有限,大多也是幫忙運輸醫療物資,直接運輸病人的話,有被傳染的風險。

志願者以大學生為主,分散在各地,多數還未自立,其實取捨已然分明。

於我而言,個人求助裡聲聲泣血的絕望不忍卒讀,我當然更能面對醫院給出的簡要表格。初次面對鋪天蓋地的負面消息,我唯一的緩解方式是不去想——不去想上百家醫院物資空缺的背後,藏著多少苦痛。

後來我們慢慢摸出了方向,按官方提供的名單一一聯繫湖北各醫院,建立“醫療物資籌集終端群”。現實是,已經有太多團體聯繫醫院醫生——和我聯繫上的醫生總是很感激,有醫生在兩天加了幾百個微信好友,但能對接到的物資卻寥寥無幾。湖北省腫瘤醫院的一位醫生問我,“你們真能找到物資嗎?我這兩天實在加了太多人。”

在每一聲電話的等待音裡,我都會想,這背後往往是軟綿綿的、無力的掙扎。一腔熱血明瞭,我們可能做著無用功,甚至可以說是打擾。可我要停止嗎?我們不能。於是懷著歉疚,繼續聯絡下一個——那些一天要接很多很多電話、本就在前線奮戰的醫生老師們。

那天深夜,聯繫完清單中的醫院,我終於有時間靜下來。武漢這座城市前所未有的空曠、寂靜,人們困在家裡。

我無數次拿起手機,求助的信息隨時都在更新,於是那些聲音像是也傳入了我的耳朵裡,他們哭泣的模樣也在我眼前了,武漢又這樣前所未見地喧囂起來。

很快,多少有些物資進來了。最開始推廣的時候,我們組織有自己的公眾號推文,成員將需求信息發在朋友圈後,會有朋友主動將物資信息聯繫過來。理想中的流程,是我們向捐助者問明物資、型號、數量、收貨方式、自取時間及物資地點,再轉告醫院,對接成功。這個過程裡志願者絕大程度上是個傳話筒,但如果直接由雙方自己商議,那麼每當有物資信息,醫院都要自己聯絡,醫生就要加更多人,會花費更多時間。志願者當傳話筒,本意上是用我們的時間精力換取醫生的。但這只是理想狀態,物資緊缺,從採購端下單到需求端收貨,每個步驟都靠搶,凡事一急,就脫離了程序。

我第一次聯繫到的捐助者是幾個大學生組成的愛心團隊,他們自己湊錢,在湖北通城買到一批防護服,問我有沒有醫院可以自取。當時除了武漢外,湖北其他縣市的醫院在接收捐贈物資時還不需要出具接收單。在“醫聯群”裡,天門市有家醫院說可以去拿,給完地址後,捐贈方說大概次日能到。但是醫生又查了路線,發現接收物資的車出不了城,問我們能不能想辦法。那時武漢市內的愛心車隊不少,但他們也出不了城,地級市又沒建起車隊,聯繫不到運輸途徑。醫生又向上反映情況,申請能批准他們的車子出去,但後來也不了了之。

一個出不去,一個進不來,只能放棄。

仍是這個捐助者再次聯繫我,說找到了口罩的貨源,急著下單,催我要醫院的地址。我轉頭聯繫醫院,醫院歡天喜地地給了,那邊很快回復“好的”,這一過程快得不可思議。但半小時後,捐助者再次找我,說這批外科口罩很薄質量太差,他們也沒辦法,又趕緊說,一次性手套總沒標準了吧,我們去定手套。但新的問題接踵而至,廠商說什麼都只發到付,我只能再次安撫醫生,懇請對方放心,我一定會把郵費轉給他們的,不會讓他們為難。經歷重重變卦醫生們也無怨言,只說,“好的,沒關係,有的用就行,多的我也沒有了,謝謝你們。”

發往天門市的物資卡了挺久,因為那邊封路不好提貨。但所幸,歷經十天,還是送到了醫生手裡。對比起過年時,最近醫療物資情況依舊沒多大好轉。物流方面,愛心車隊不復存在——政策下來,各社區嚴格限制出行人員,而且有部分愛心車主在疫情爆發前期、各方調控還不到位的時候衝上前線,因為防護不到位不幸感染;有朋友寄出去的口罩被截住了,客服也很乾脆,直說被截胡了,隨後退錢了事;也有快遞堵在路上,問原因就是不想來,不敢來,不能來,這其中又分地區,浙江發貨的就可以進來,令人困惑。

所以,很多醫院這麼多天來依舊物資緊缺——這些在路上的物資,使前面所有挺過來的進度條停在了最後一個環節。

最難的環節是物資貨源方面。其中,最緊缺的仍是防護服和口罩,像酒精消毒水一類,廠家貨量較充裕,也會直供給各醫院。還有一類物資如蔬菜、衣服等,我們聯繫了負責武漢部分醫院後勤的集團,交由他們處理。隨著前期大批量捐贈物資落定,大多數愛心人士拿著錢愈發買不到物資,這時,湧現出越來越多的假貨和騙子。有些人起初打著捐贈的名義聯繫上我們,幾天後活躍起來,發現是做口罩等的代購生意;還有些二販子完全複製廠商的朋友圈,然後以每件高几元的價格發佈出去,趁機賺黑心差價。

武漢的疫情備受矚目,武漢的大醫院讓人牽掛,在大家定向捐贈給同濟、協和等醫院時,受不到關注的小醫院依舊在每天吶喊,“還有沒有不是定向捐贈的物資,不達標也行,我們什麼都要,總比赤身肉搏強。”也許他們的吶喊被聽見了,但他們仍沒有喘息的機會,這又回到物流——如口罩這種物資,很可能被卡在最後環節。

忍耐是我最初幾天最頻繁而漫長的情緒。我們要接觸太多負面消息,每天早上睜眼,想到又有不停彈出的新進度條,想到我們拖著那進度條爬呀爬呀,還有三四成的機率會夭折,我一點也不想打開手機,只覺得日子好轉遙遙無期。

我已知道有多難了,可為什麼這麼難呢?彷彿逆風行走。

我們渴望為逆行奮戰的人們做點什麼,不忍看見絕望中的人無人應援。但一個堅強的志願者在工作時要能管住同理心或乾脆放下它,免受反噬。大華說,十幾天來發生太多事情,也漸漸麻木,但她說,我們的行動被宣傳後,大年初一有個重慶的司機聯繫她說,“我有車,只要武漢有需要,我隨時啟程。”我想很多志願者都和我一樣,越做下去,內疚越深——我們的力量太小,平日裡不起眼的小困難都成了攔路的巨石,每次顛簸都可能葬送一次希望。

這一路有很多團體和我們一起前行,大家慢慢也建起了自己的救助範圍。我們組織慢慢鎖定在武漢的小醫院和湖北地級市醫院的物資援助;有些組織則專門處理個人求助信息;還有些志願者觀念有別於我們,他們想將自己的專業運用進來,比如用數學建模,但這項工作沒有政府和大集團的支持難有成效。我們組織裡有學醫的志願者,幫忙進行物資審核,也有各種語言專業出身,進行海外物資的翻譯。每個人的力量看似有分量,但匯聚越多,目光所及越遠,越顯我們渺小。

到最後我仍忍不住問,為什麼救援的路上,關卡重重,大大小小全是問題。我仍覺得人力物力財力都沒有得到較好的發揮——誠然我們只是散落在民間的志願者們,仍渴望能真正破開迷霧,讓我們問出能問的,讓我們的心有凝聚的方向,讓救助的進度條快快走完。

疫情中的志願者:關卡重重,援助為什麼這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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