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被慾望「玩弄」的東亞女性


《青梅竹馬》:被慾望「玩弄」的東亞女性


多少人因為喜歡一個人而輾轉反側,因為失戀而痛哭流涕;多少人會揣摩所愛之人的心思,幻想靈魂伴侶的模樣,並憧憬幸福美滿的婚姻。

然而,真正懂得如何去表達愛,如何在愛中得到滿足與幸福的,卻始終是少數。於每一個人而言,如何去愛,都是一個需要花費精力與思考、去實踐和努力的重要目標。

解讀名著有無數角度,對於樋口一葉這樣具有代表性的女性作家,我更在意的角度,是女性在感情與婚姻中的困境。

引領這些困境的是一個困擾了無數男女的提問——女性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作為這個問題的回答,讓我們跟著樋口一葉的文學作品,來進一步探尋女性,尤其是東亞女性內心的痛苦與煩憂,以及她們在愛情與婚姻中遭受的種種不幸與壓迫。

我將從女性戀愛的三個階段展開,分別是情竇初開、情投意合與貌合神離,對應的是戀愛之花的萌芽、綻放與枯萎。

1. 女性的初戀:情竇初開 談起樋口一葉,就必然離不開她最出名的作品——《青梅竹馬》。

以《青梅竹馬》為典型代表,她的不少作品反映的都是少男少女情竇初開時的美好與苦澀。少年人的情竇初開,總是自帶某種輕快而憂傷的氣息。輕快是因為少年人本性沒那麼多沉重的心思,憂傷是因為第一次意識到對異性的喜愛,不知所措又踟躕不安。

以現代人的視角來看《青梅竹馬》這個故事,依然會覺得饒有趣味,充滿戲劇性。一個是佛門方丈的兒子,將來必定要當和尚;一個是青樓紅牌的妹妹,註定以後要成為花街的招牌。截然不同的生長背景,本身就有著天然的戲劇衝突感。

這樣的兩個人一開始是作為冤家對頭出場,互相看不慣對方,明爭暗鬥,卻在有意無意之間產生了若有似無的曖昧情愫。小夥伴們的流言蜚語,下雨天的偶遇,毫無防備的心跳加速,從門口遞出來的表達關心的紅色綢條,上學時故意繞遠路只為看她一眼,以及最後分別時的一朵水仙花,哀而不傷,意味綿長。

這是感情最美好的階段,一切充滿著盎然的生機,卻又前途未卜,對方是那麼神秘莫測而充滿魅力,想要靠近卻忐忑不安,想要離開卻心有不甘,百般滋味在心頭,回想起來依然會揚起一抹真摯的微笑。

然而,兩位主角處於孩子與成年人的交界處,漸漸感受到生活中各種時隱時現的壓力,曾經無憂無慮的世界中,逐漸築起了一道道成人世界無形的牆。

愛情尚未發生,已在現實的殘酷下黯然褪色。

我們可以從女主角的視角和心裡描寫中看出,女孩在情竇初開的時候,患得患失的情緒尤為強烈,會因為男孩一個無心的小動作而自怨自艾,心生怨念。同齡的男孩往往顯得遲鈍,更在乎的是自己在朋友中的面子,意識不到自己是否喜歡上了女孩。而女孩不同,女孩比男孩要更早熟,也更能對男女之情產生嚮往和憧憬,一旦情竇初開,就會陷入少女思春的自我折磨中,若沒有回應,就會感到痛苦,如果得到了不理想的回應,則會加倍痛苦。

《青梅竹馬》中的女主角美登利個性爽朗,愛恨分明,慷慨大方,很有大姐大的氣勢。可儘管如此,因為文化與生理的因素,讓作為女性的她在愛情中總是顯得卑微,無法無所顧忌地去傳達自己的心思,她想要的,是能夠和男主角互相尊重的平等地位,而不是受到莫名其妙的詆譭與輕視,然而這一切在身份自我認同的矛盾中,顯得無所適從。

情竇初開往往會伴隨著一種情況出現,那就是相思病。

《暗櫻》是樋口一葉早期的作品,這時她還沒有形成自己的文風,字裡行間透露著對古典文學的模仿。這是一個相當簡單的故事,一對青梅竹馬的少男少女,從小一起長大,兩小無猜,然後有一天一起遊玩,玩得正高興時,遇到了男主角的同學,對方拿他們逗趣,說他們是黏糊的小情侶。

本是一句無心的調侃,卻激發了女主角潛意識中的戀愛之心。還是一樣的道理,男孩總是無法敏銳體會到女孩的心思,反而覺得女孩忽然變得無理取鬧,若即若離,神態語言都不自然。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女孩因為內心的糾結痛苦,得了相思病。既對見到男主角感到害羞,又忍不住想要表達心中的愛意。如此反覆糾結之間,讓自己茶飯不思,形銷骨立。最終臥病不起,香消玉殞。

這是個很有古典色彩的故事,對現代女性而言,會覺得可悲、可憐又可笑,可是在女性思想長期受到束縛的文化中,女性若是過於主動,便會受到流言蜚語的摧殘。

那麼這個時期的女性要的是什麼?借用廖一梅在話劇《柔軟》中的一段臺詞:「每個人都很孤獨。在我們的一生中,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 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在這情竇初開的階段,除了上述曖昧美好和無疾而終的可能之外,還有一種結果,就是奮不顧身。在當時的環境下,如果女性主動、奮不顧身地投入愛情,結局往往比較淒涼。

這裡就不得不講到樋口一葉的另外一篇小說《大雪天》。《大雪天》講的是一位少婦在一個大雪天,回憶起曾經一時衝動與人私奔的往事。女主角原來是山村地區的名門望族,由守寡的姨媽獨自撫養長大,備受疼愛呵護。在天真爛漫的 15 歲時,因為與 30 歲的學校男老師走得過於親近,而引來了村中的閒言碎語。她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因為此時的她根本意識不到男女之情,只是單純地覺得老師親切,上課有趣,知識豐富,視作哥哥一般親近。當然,情竇初開的因素也是有的,只是她並沒有想太多。然而流言蜚語讓她越發感到不自在,也讓姨媽如臨大敵,幾次三番對她言辭激烈地告誡,這些無端的懷疑與冤枉讓女主角特別委屈,對自己的家族和村子產生了強烈的反感與抗拒,終於在新年的一個大雪天,一時激憤之下她跑去找了那位老師,最終與老師私奔離開了家鄉。

多年之後,回憶往事,少婦的內心是後悔的,為當初雪天的意亂情迷、奮不顧身而感到慚愧與內疚,而且如今的婚姻生活顯然也不幸福,然而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過去就只能過去了。

從中也可以看出,從古到今,閒言碎語對女性的傷害之大。只要在情感和道德上汙衊一個女性不自愛、不矜持、作風不良,幾乎等於在社交意義上判了女性的刑。

無數女性都在重複著這樣的生活:渴望、失望與彷徨。男權社會總在給女性提各種各樣的要求,添加越來越多的束縛,卻很少去聽聽,女性到底想要的是什麼,女性渴望什麼,女性的幸福又是什麼。

掌握話語權的男性總是把女性看得很低,以為女性只要有一個丈夫,一個家庭,成為偉大的母親,就功德圓滿、無慾無求了。這是完全把女性功能化的偏見,認為什麼年紀的女性就該什麼樣,在家裡就應該聽父母長輩的話,在夫妻關係裡聽丈夫的話,有兒子後聽兒子的話,也就是所謂三從四德,從誕生以來就一直在東亞文化圈陰魂不散。

如同法國存在主義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的:「男性的極大幸運在於,他,不論在成年還是在小時候,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不過這是一條最可靠的道路;女性的不幸則在於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她不被要求奮發向上,只被鼓勵滑下去到達極樂。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太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

2. 女性的追求:情投意合

這個階段,先從樋口一葉的小說《自怨自艾》(或譯名《自焚》)說起。這篇小說特別現實主義,用曾經流行過一陣的話說,就是選擇在自行車後座上笑,還是在寶馬車裡面哭。

一個一窮二白的好丈夫,卻有一位美貌過人的妻子,儘管他將妻子捧在手心,疼愛有加,可是當妻子接觸到浮華奢侈的世界之後,心中的哀怨卻日漸萌芽。對丈夫的不滿、對物質的追求使兩個人都開始自怨自艾,最終妻子不辭而別,而丈夫也變成了眼中只有賺錢的刻薄生意人,最終賺下萬貫家產,卻還沒來得及享福就死去,留下一個女兒,由於目睹了父母的婚姻悲劇,在成年之後無法找到幸福的方向……

對女性來說,愛情真的是最重要的嗎?選擇愛情還是物質,這是個問題。

中國俗話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當一個女性擁有了一個情投意合、相親相愛的丈夫,她是否就能夠就此滿足了?童話裡公主和王子結婚後,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就真的結束了嗎?其實當愛情達到美滿的巔峰之後,接下來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考驗。愛情與麵包,理想與現實,自我與妥協,真實的生活中總是那麼難以兩全。

男性早就懂得,要獲得想要的東西,就要靠自己。 而有一些女性,卻總被教育去依靠男性獲得想要的東西。在青春美貌的時候,她們知道自己有上天賜予的美好禮物,只是那個時候她們還不清楚,這些禮物其實也在暗中標好了價格。等有一天她們明白了價格的意義,就變得不再容易滿足了。

好的作家都是誠實的,樋口一葉並沒有美化筆下的女性角色,她們一樣有貪婪、愚痴、嗔怒,一樣不知所措,會做出讓人嘆息的狠心決定。她筆下的愛情並非風花雪月、不知人間冷暖的王子公主式的戀情,而是同樣要為生活而掙扎,在情慾、真善美與利益糾葛之間權衡的世俗男女,無奈與真心交錯,希望與失望反覆。

沒有愛情的時候一心渴望愛情,以為有了愛情就可以永遠幸福;當得到了愛情才發現生活還需要更多的物質作為保障與充實;而有了物質之後卻又沒有想象中的快樂,開始懷念單純美好的愛情。到底什麼時候人才會真的滿足,才會真的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女性在情感中的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在婚姻中的委曲求全、悵然若失,以及漫長生活磨礪帶來的人心複雜,你來我往,逢場作戲,真心摻著假意,身份與利益,現實與愛情,那些是是非非說真非真,說假非假。

當有了有情郎之後,女性想要的又是什麼?是一個避風港?一座堡壘?美好的承諾?或者僅僅是更多安全感的保障?

唯有堅強心性的女子,才知道想要什麼都要靠自己,才不會陷入生活的誘惑與岔路。就像魯迅說的:「如果一個人沒有能力幫助他所愛的人,最好不要隨便談什麼愛與不愛。當然,幫助不等於愛情,但愛情不能不包括幫助。」

無論男女,若沒有能力處理好自己的生活,做自己生活的主人,就同樣無法主宰自己的愛情,就連追求與渴望,都顯得沒有底氣。比如《行雲》這個故事中的入贅女婿,被收養為財主的養子之後,命運就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儘管愛著寄宿家庭乖巧清麗的女兒,也心疼她被繼母欺負的辛酸苦澀,可是兩個都是命運由不得自己的人,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去改變生活,最終只能一聲嘆息。

又比如《濁流》中妓院的紅人少女,一副燦爛可愛的樣子之下,隱藏著憂傷無奈的靈魂,每天與客人們虛以為蛇,逐漸分不清自己的真情假意。她何嘗不想做一個好人,找一個可以託付的男性過普通日子。可是一切由不得她選,總在無形中害人害己。你始終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到底喜歡誰,她到底追求的是什麼,可是她自己又何嘗明白,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命若飄蓬,逆水行舟,一步步都是酸澀的記憶。直到最後,你以為她終於遇到了那個對的人,可以帶給她幸福與安寧,可冥冥之中,悲劇卻已經註定。

很多人都會經歷一段愛情大過天的階段,覺得只要有愛,什麼困難都可以克服。然而就像我之前講到的,「生活本身是不帶感情的,還有太多細節與瑣碎,比愛更堅不可摧。愛的時候,誰都想不顧一切去愛別人,可是回到生活,又免不了更傾向保護自己。在這種糾結的感情中,有人選擇了溫水煮青蛙,任由生活順水推舟,縫縫補補彼此煎熬;也有人選擇好聚好散,在故事還不最糟糕的時候退場。無論哪一種,都無可指責。」

關鍵是,你想清楚了沒。這世間的事,但凡心甘情願,就無話可說。

3. 愛情的墳墓:貌合神離。

樋口一葉的婚姻觀基本可以歸結為一句話:男女不平等的婚姻,就沒有真正的幸福可言。

以她著名的短篇《十三夜》為例,這是個關於門不當戶不對,結婚之後受盡委屈的故事。

《十三夜》中的女主角因為一次偶然,被權貴子弟看中嫁入豪門。然而婚後卻受盡了丈夫的白眼和嘲笑,完全不把她當一個妻子看待,而是一個可以盡情侮辱的低等人。女主角受不了這沒完沒了的冷言冷語,每天備受煎熬,想離婚,卻又沒有勇氣,在十三夜獨自回到孃家想得到父母的支持。可是一窮二白沒有背景的父母,儘管疼愛女兒,卻也知道一旦離婚只能更加淒涼,而且會讓人笑話,只好含淚讓女兒多忍忍。而女主角在回去的路上,偶遇了曾經青梅竹馬的鄰家小哥,才知道自己當初錯過了一份真摯的感情,不禁後悔——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是否會選擇更加適合自己的幸福?

女性,相對於男性而言,往往更加孤獨。男性可以在外面廣交朋友,不斷有新的接觸和成長。而女性在世俗的觀念中,似乎沒有了家庭就什麼也不是。而家庭則是一種摧殘人的負擔,它的全部重量都壓在女性的肩上,讓人無法喘息。

女性最可悲的不是年華老去,而是在不幸福的婚姻生活中日漸失去自我,變得無知、淺薄、聒噪、市儈、粗俗……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自己也厭惡的人。

一些男性用倫理道德將女性封閉在廚房或家務中,然後輕蔑嘲笑女性的見識淺顯;世俗觀念折斷了這些女性的翅膀,又哀嘆說女性不會飛翔,所以要腳踏實地服務家庭。

忙碌的人忙於一切,除了生活。人們總是在期冀著別人告訴你該怎麼生活,提醒你到底需要的是什麼。人的一生除了用婚姻和事業來證明自己外,其實還有無數散落的貝殼在腳邊無聲沉默,卻與我們擦肩而過。

作為一名女性,千萬不要讓人覺得除了家庭與男性,就沒有其他可以賴以生存的東西。你越依賴什麼,就越容易被那個東西所拋棄。

正是樋口一葉坎坷的命運,讓她能更加深入體會到生活的不易、人生的無常,以一種沒有心結的創作態度,寫下一個個沒有雕琢氣息的真切故事。那些人物的小心思,命運的捉弄,人生的苦澀,都像是你我曾經歷過或見過的人一般真實可信。

最後回到我們的主題,女性想要的到底是什麼?通讀樋口一葉的作品,可以得到答案:女性,由於種種原因,最缺乏,以及最需要的,正是通過自己去尋找生活意義的勇氣。

不是父母告訴你,不是老師告訴你,不是世俗定義,不是男性的威迫,而是你發自內心地,無所倚靠地尋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價值,無論是愛情也好,事業也好,家庭也好,自由也罷,但凡是你自己尋找到的,心甘情願無怨無悔的,就是最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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