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才是真正的“宰相”?魏晉之際的尚書與中書“相權”辨析

對於普通人來說,“宰相”可能是我們最熟悉的古代官職了。“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協助皇帝處理政事,是我們對於這個官職最為直接的印象。清代的“宰相劉羅鍋”,明代傳奇“宰相劉伯溫”,南宋賣國求榮的“蟋蟀宰相”賈似道,北宋搞變法的“宰相王安石”,唐代的女皇武則天時期的“宰相狄仁傑”,漢初“蕭規曹隨”的“宰相曹參”,山西還有著名的“宰相村”,曾經走出過五十九位“宰相”。這些歷史上的著名“宰相”的和他們各種傳奇故事,早就成為我們文明和文化的一部分,融入了華夏民族的基因。就算是不太熟悉歷史的朋友,也能對中國歷史上的“宰相”如數家珍,說個七七八八。

然而,雖然這些“宰相”的名字和事蹟,大家可以信手拈來。但是真相卻令人咋舌,在中國歷史上,除了遼代以外,其實從來沒有一個朝代有“宰相”這個官職。那麼,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今天筆者就從介紹什麼是“宰相”開始,並以魏晉之際的情況來做一個例子,和大家一起對中古時代悄然流變的官職制度做一個管窺。

一、政治制度意義上的“宰相”

誰才是真正的“宰相”?魏晉之際的尚書與中書“相權”辨析

《史記·殷本紀》:

“政事鹹決於冢宰。”

《史記·齊世家》:

“崔杼為右相”

我們可以看到,在戰國以前,“”和“”經常分開使用,但是意思卻都差不多,都是指輔佐君王治理國家的高級官吏。而到了戰國以後,“宰相”就經常連在一起使用了,而意思保持不變,並且在隨後的兩千多年時間裡一直如此,並作為一個口頭用語傳襲至今。但是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正如前文我們談到的那樣,“宰相”雖然已經有了明確的意思了,但是卻從來沒有(除遼代)作為過一個正式官職名。在各個朝代,甚至同一朝代的不同時期,都有不同的官職的官員充任宰相。有些朝代比較明確,爭議較少,比如西漢丞相三公是實際的宰相,而唐代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就可以被認為是實際擔任了宰相,這些基本是一個公認的結論,幾乎沒有爭議。

誰才是真正的“宰相”?魏晉之際的尚書與中書“相權”辨析

然而因為缺乏明確的制度規定和記載,在更多的時候,哪些官職是“宰相”,給我們留下了不少爭議的空間。這種爭議,從古到今,都沒有中斷過,甚至在當時,關於“誰是宰相”這個問題,都存在有不同的看法。而本文要討論的魏晉之際,就是這樣一個充滿爭議的典型時期。

二、“宰相”的“標尺”是什麼?

爭議的焦點就在於,尚書和中書究竟哪個才是魏晉時期的真正的“宰相”。

《晉書·梁王肜傳》:

“肜位為宰相,責深任重,屬尊親近,且為宗師,朝所仰望,下所具瞻。”

《晉書·賈充傳》:

“公,國之宰輔,而為一夫所制,不亦鄙乎!”

《晉書·何充傳》:

“充居宰相,雖無澄正改革之能,而強力有器局,臨朝正色,以社稷為己任。”

從《晉書》的記載裡,我們看到司馬肜守尚書令被稱為“宰相”,賈充也因為尚書令一職被荀勖稱為“宰相”,而何衝也以驃騎將軍錄尚書事而居“宰相”。加之自東漢以來,三公的宰相權力一直在被尚書檯侵奪。似乎魏晉之際,尚書就是實際的宰相不應該有任何問題。然而問題就在於我們前面所談到過的,即便是在當時,大家對於這個問題的看法都不盡一致。這種看法上的不一致,在史籍中自然也有所表現。

《通典·職官三》:

“自後漢,時雖置三公,而事歸臺閣,尚書始為機衡之任。然當時尚書不過預聞國政,未嘗盡奪三公之權也。至魏晉以來,中書、尚書之官,始真為宰相,而三公遂為具員。”

《通典·職官三》:

“永昌元年……其後或有相國,或有丞相,省置無恆,而中書監、令常管機要,多為宰相之任。”

《通典》先是回顧了三公失去“宰相”權力的過程,並給出結論“尚書”在魏晉成為真正的“宰相”,但是《通典》又明確把

中書監和中書令也視為“宰相”,這裡不僅出現了和《晉書》截然相反的結論,還“自相矛盾”。

為了解決這種“矛盾”,《文獻通考》倒是給出了一種“和稀泥”的說法,認為魏晉時期的尚書和中書都是“宰相”,然而這無疑引起了進一步的混亂,“宰相”作為首輔,顯然不可能出現兩個職位同掌並立的局面,而不管是曹魏還是西晉,中書和尚書都是同時存在的。所以,《文獻通考》這樣的說法,顯然難以讓人信服。

筆者覺得,這種史料裡相互頡頏的結論,一方面說明魏晉之際究竟誰是“宰相”的情況確實非常複雜,所以才出現了這種莫衷一是的局面;而另外一方面,則是更為重要的,那就是其實大家對於“宰相”缺乏明確的定義和制度化的梳理,往往流於表面現象,看到某某人權力很大,他的官職就往往被視為“宰相”。

誰才是真正的“宰相”?魏晉之際的尚書與中書“相權”辨析

“宰相”作為中國政治制度上最為重要的官職之一,關於它的解讀卻陷入了混亂紛紜的狀態。這顯然是很難讓人接受的一件事。所以面對這種認知上的混亂,《通典》也做出了澄清上的努力。

魏文帝曹丕把孫資為中書令、劉放作為中書監來掌管機密,兩人擁有極大的權力;晉武帝以荀勖作為中書監“毗贊朝政”的施政極有成效。

八王之亂”前夕,太子東宮的劉卞勸說張華效仿司馬懿發動政變,廢黜賈南風以保太子,也用了“公居阿衡之地”的說法。而劉卞口中所謂的“阿衡”其實就是宰相的意思。

《詩·商頌·長髮》:

“實維阿衡,實左右商王。”

阿衡本來是商代的官職名,伊尹就曾經擔任過這個職位,所以常常被後世用來代指宰相。

《機權論》:

“伊尹躬受湯命,阿衡王家,故不得不放諸桐宮也。”

而當時張華就是中書令,所以張華才被劉卞視為宰相,並以此說明張華有發動政變的合法性。

誰才是真正的“宰相”?魏晉之際的尚書與中書“相權”辨析

依據上面這些例子,《通典》得出的結論是,“自魏晉以來,宰相但以他官參掌機密,或委知政事者則是矣,無有常官。其相國、丞相,或為贈官,或則不置,自為尊崇之位,多非人臣之職。其真為宰相者,不必居此官。”

筆者覺得,相比起《文獻通考》,《通典》雖然成書在前,反倒是顯示出了想要對“宰相”給出科學定義的努力。按照《通典》的說法,魏晉以來,“宰相”以“他官”的形式存在,這裡的“他官”顯然是相對漢代的丞相和三公而言的。因為漢代的“宰相”都是在這些職位中產生的,而魏晉之後的情況變得複雜起來,中書監,中書令,尚書令,其他官職參錄尚書事等等,只要被皇帝所倚重,能夠參與機密,制定政策,統帥百官,誰就是真正的“宰相”,甚至侍中一類的官職,都可以是“宰相”。

誰才是真正的“宰相”?魏晉之際的尚書與中書“相權”辨析

無獨有偶,《資治通鑑》裡的記載,也顯示出和《通典》相似的看法。

《資治通鑑》:

“六月,以右衛將軍王華為中護軍,侍中如故。華以王弘輔政,王曇首為上所親任,與己相埒,自謂力用不盡,每嘆息曰:“宰相頓有數人,天下何由得治!”是時,宰相無常官,唯人主所與議論政事、委以機密者,皆宰相也,故華有是言。亦有任侍中而不為宰相者;然尚書令。僕、中書監。令、侍中、侍郎、給事中,皆當時要官也。”

王華當時是右衛將軍且掌管禁軍,還兼任侍中,而魏晉以後“侍中”意味著可以入禁。但是因為有司徒王弘和侍中王曇等人的存在,讓他感覺到“宰相頓有數人”的窘迫,難以施展自己的才華。《資治通鑑》在這裡給出的結論和《通典》幾乎完全一樣,只要皇帝和誰討論大政方針,把重要的政策交給誰去執行,誰就是事實上的“宰相”,以此推之,當時的尚書令、僕射、中書監、中書令、侍中、侍郎、給事中都可以算作是“宰相”了。

如果說《資治通鑑》是從王華的嘆息中,得出了“宰相無常官”的感性認識的話。《通典》就更像是想要從之前的“故事”裡,去抽絲剝繭,為我們總結出關於“宰相”的一般規律。在這裡,《通典》顯示出了理性探討的光輝。《通典》難能可貴之處在於,它把“宰相”置於一種動態過程去考察,企圖從繁紛蕪雜的歷史現象背後,去獲得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尺。它通過大量的“案例”,看到了“他官”變成了事實上的“宰相”,並以此得出了“宰相”“無有常官”的事實。可惜的是,《通典》得出的結果既不正確也遠遠沒有達到“標尺”的程度。《通典》止步於此的原因,筆者覺得是因為其畢竟其成書於一千多年以前,還難以從制度發展變化的角度去梳理出現這種變化的原因,因此也就只能停留在“排比史料”的層面了。

筆者覺得真正解決了這個問題的是祝總斌老師,祝老師在《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中提出了界定“宰相”的兩個條件

,並認為這兩個條件缺一不可。“根據我國兩千多年的宰相歷史,它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缺一不可。即必須擁有議政權,和必須擁有監督百官執行權。”在筆者看來,這是一個“標尺性”的定義,顯示出了極大的科學性。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們有了這把“標尺”,就可以按“尺”索“相”,清晰地辨明歷代哪些官職是真正的“宰相”,而不會陷入《通典》那樣的“無有常官”的迷惘。

據此,魏晉之際尚書和中書,到底誰是真正的“宰相”問題,其實也就迎刃而解了。

三、為什麼尚書是“宰相”,而中書權力又極大?

按照祝總斌老師的定義,魏晉之際的“宰相”最終定格在尚書身上。之所以要使用“最終”一詞,是因為這本身也是一個動態的過程

《後漢書·仲長統傳》:

“光武皇帝慍數世之失權,忿強臣之竊命,矯枉過直,政不任下,雖置三公,事歸臺閣。自此以來,三公之職,備員而已。”

這段《後漢書》裡的記載,曾經被作為中學的歷史考題,問這種情況說了什麼,正確答案為“臺閣已經完全掌握了國家決策權力”筆者覺得其實這個答案是相當值得商榷的。如若按“宰相”應該具有參與機密的議政權力來看,東漢的尚書無疑是符合的。但是問題在於在東漢尚書並沒有監察百官的執行權,這部分權力依然被三公所保留。

另外,即便是所謂的議政權,也並不是一句空話。三公有三公府,是一套完整的辦事機構的。這樣才能保證議政之時言之有物,確有政見。而我們都知道,尚書檯要直到曹魏後期,才從少府中獨立出來。就東漢的情況而言,尚書不僅缺乏監督百官執行的權力,就連議政權,也沒有制度上的保障。

但是,到了魏明帝后期,史料中開始極難看到軍國文書送報三公的記載。反而提及這些重要文書的史料,大都和尚書檯有關。

《三國志·傅嘏傳》:

“方今九州之民,爰及京城,未有六鄉之舉,其選才之職,專任吏部。”

《魏略》:

“晏為尚書,主選舉,其宿與之有舊者,多被拔擢。”

以上兩則史料也向我們展示出,除了審閱奏文的權力被尚書侵奪之外,原來屬於三公的選舉權在曹魏後期,也已經完全落入了尚書手中。

東漢到曹魏的兩百多年間,由於政治形勢的發展,尚書檯不斷侵奪三公府的各項權力。特別是曹魏後期走向魏晉禪代,因為政治鬥爭的需要,尚書檯最終取代了三公府,成為事實上的行政決策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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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書·劉頌傳》:

“古者六卿分職,冢宰為師。秦、漢已來,九列執事,丞相都總。今尚書制斷,諸卿奉成,於古制為重,事所不須,然今未能省並。可出眾事付外寺,使得專之,尚書為其都統,若丞相之為。”

《晉書》的這段敘述,則似乎是完全按照定義“宰相”標尺一樣,向我們展示出入晉以後,尚書檯則不僅完全握有議政權,還可以監察百官執行成效,成為了公認的“宰相”

但是,這裡依然存在著一個讓人疑惑的問題。那就是,尚書雖然完全符合“宰相”的定義,但是為什麼中書依然擁有很大,甚至超過尚書的權力,卻不能被視為“宰相”呢?

《通典·職官三》:

“魏晉以來,中書監令掌贊詔命,記會時事,典作文書,以其地在樞近,多承寵任,是以人因其位,謂之鳳凰池焉。”

《通典》裡關於中書情況,除了介紹其職責執掌之外,還用了“鳳凰池”這樣的溢美之詞,既向我們展示了中書的權勢不俗,又

點破了中書之所以具有這樣地位的原因。那就是“地在樞近,多承寵任”,完全是因為親近皇帝所致。

誰才是真正的“宰相”?魏晉之際的尚書與中書“相權”辨析

關於這一點,有一個非常有名的“案例”。

《三國志·劉放傳》:

“其年,帝寢疾,欲以燕王宇為大將軍,及領軍將軍夏侯獻、武衛將軍曹爽、屯騎校尉曹肇、驍騎將軍秦朗共輔政。”

魏明帝曹睿臨終前,本來打算以燕王曹宇等人輔政。但是孫資和劉放因為和曹宇等人有過節,利用自己中書職位和曹睿親近的有利條件,進讒言“燕王實自知不堪大任故耳。”最終讓曹睿放棄了讓曹宇參與輔政的決定,並且“又深陳宜速召太尉司馬宣王,以綱維皇室。”建議啟用司馬懿,並最終讓司馬懿獲得了合法的輔政地位

從這個角度講,中書確實具有左右朝政大局的權力,甚至“號為專任”。這也是很多人把中書視為“宰相”的重要原因,然而中書這樣的地位完全是因為“附至尊”而得到的,而非制度選擇的結果,既不合法,也具有很大的偶然性。

誰才是真正的“宰相”?魏晉之際的尚書與中書“相權”辨析

等到高平陵之變後,曹魏皇權衰落,中書的權勢比起魏文帝和魏明帝之世,就被認為是“非顯選”了。這個階段出任中書令的大都非司馬氏親信,反觀進入尚書檯的盧毓、裴秀等人,俱為司馬氏心腹。尚書和中書,孰重孰輕,就不言而喻了。另外,即便是中書權勢煊赫的時候,也只是體現在影響皇帝的決策方面,還根本談不上監察百官執行決策這個層面。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講,中書都不能被視為是真正的“宰相”。

結論

“宰相”也許是我們普通人接觸最多的古代官職之一,歷史上諸多“宰相”的傳奇故事我們耳熟能詳。然而古代政治制度中的宰相卻有著特定的含義,制度的發展有時候往往潤物無聲,某些變革的細節不易被人察覺。我們通過對漢魏制度變遷的考察,重新獲得了“宰相”定義的標尺

,並按“尺”索“相”。對魏晉之際看似相似,實則有著不同內涵的兩個官職尚書和中書進行對比,明白了中書權勢煊赫背後的原因,同時也確認了尚書才是真正的“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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