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人“護飛”背後候鳥保護之難

萬人“護飛”背後候鳥保護之難

11月24日,江西省九江市,一群候鳥從一片蘆葦上空飛過。 圖/視覺中國

万人“护飞”背后候鸟保护之难
万人“护飞”背后候鸟保护之难

11月16日,唐山,一隻此前受救助的鳥被放生。

万人“护飞”背后候鸟保护之难

11月16日,唐山,田志偉觀察一隻接受救助的鳥。

万人“护飞”背后候鸟保护之难

11月16日,唐山,田志偉爬上救助站的觀察臺,通過觀察臺他可以觀察周邊溼地鳥類情況。

今年秋冬季全國16000多名志願者為候鳥遷徙保駕護航;非法獵捕高發、保護名錄滯後,候鳥保護亟待強化

11月,松嫩平原早已進入深冬。從9月中旬開始飛抵莫莫格溼地的候鳥,正陸續飛往更南方越冬。位於吉林鎮賚的莫莫格溼地,是候鳥入境最早停留的“中轉站”之一。

中國地處東亞-澳大利西亞、中亞-印度、西亞-東非三條候鳥遷徙路線交會處,每年遷徙季,大量候鳥飛往南方越冬,“護飛”也由此成為一場“接力賽”。今年秋冬,來自全國188支候鳥保護團隊的16000多名志願者參與“護飛行動”,為候鳥遷徙保駕護航。

這仍無法滿足候鳥保護的需求。1100多處重要候鳥棲息地僅372處位於保護區內,保護區外非法獵捕依然高發。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30年來亟待更新,勺嘴鷸、黃胸鵐等極危物種仍未被納入保護名錄。

今年10月,國家林業和草原局野生動植物保護司成立鳥類保護管理處,明確進一步加大鳥類保護監管職責,強化鳥類資源保護。未來,候鳥保護或許將在政策、監管、執法等方面迎來全面的強化。

荒地上的鳥類救助站

11月16日,大清河鹽場鳥類救助站異常熱鬧。

救助站位於河北省唐山市樂亭縣沿海的一片荒地,周圍是大片大片的蘆葦叢。風一吹,嘩嘩作響。

身穿紅色馬甲的志願者、前來觀摩的小學生和家長、扛著長槍短炮的鳥類攝影愛好者,在等待一場放飛活動。

站長田志偉在院子一角清點要放飛的小野鳥。“今天要先放飛三隻東方白鸛,平日裡它們在屋子裡療養,一下要自己去野外生活了,怕它們不適應,得先保護好眼睛。”田志偉邊給一隻東方白鸛戴“眼罩”邊解釋。

今年5月,志願者在唐山豐南區黑沿子鎮進行野外巡護,發現了被颱風從樹上吹落的鳥窩,裡面是四隻剛出生一週的小東方白鸛,其中一隻已經死亡,一隻腿被摔斷。東方白鸛屬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瀕危物種,志願者連夜將三隻存活的小鳥送到大清河鹽場的救助站。

檢查過後,田志偉給被摔斷腿的小東方白鸛做了腿部手術,將它們收留下來,細心餵養了五個多月。“今天放飛的東方白鸛裡邊,有兩隻就是那一次收留的,現在它們是時候飛去南方越冬了。”

田志偉覺得自己與東方白鸛緣分不淺。

15年前,田志偉在大清河鹽場上班,偶然救下13只被投毒的東方白鸛,從此開始野生候鳥的研究和保護。2010年,田志偉辦了5年停薪留職,承包了鹽場附近的35畝荒地,建起“大清河鹽場鳥類救助站”。

幾間簡陋的平房,加上一排用鐵皮搭建起來的簡易大棚,就是田志偉收留和救助野鳥的場所。除了週末和假期前來幫忙的志願者,平日裡,救助站多是田志偉一個人。“基本上整天都待在這,有時候遇到受傷嚴重的鳥,就得住下來,晚上得按時給它們打針、調理和餵食。”

為了對候鳥進行更專業的救治,田志偉沒少上網查資料,也請教了不少專家。他還專門開闢了一間屋子作為“手術室”,“以前基本上只能通過人工手法做一些簡單的治療,現在有單位給救助站捐贈了麻醉機、監護儀等一些醫療設備,救治能力提高不少。”

在唐山市動物保護協會成員大光看來,在鳥類救治方面,田志偉是一位真正的“民間大師”,“基本上京津冀地區,大家碰到情況嚴重的、治不了的鳥,都會送到這來。”

遷徙之險

每年被周邊的志願者發現或解救後,送到大清河鹽場鳥類救助站來的候鳥都有幾百只。據田志偉估算,近10年已經收治屬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鳥類300多隻,屬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的鳥類1000多隻,其中不乏丹頂鶴、白鶴、白琵鷺、蒼鷹等珍稀物種。

中國地處東亞-澳大利西亞、中亞-印度、西亞-東非三條全球候鳥遷徙路線的交會處,每年遷徙季節都有大量候鳥途經。經過幾千公里的長途奔襲飛抵中國境內時,鳥兒們早已飢腸轆轆體力不支,不得不在中途停歇尋找補給。

吉林省鎮賚縣就是停留候鳥數量最多的“中轉站”之一,也是莫莫格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所在地。世界瀕危物種、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白鶴,每年春秋兩季的遷徙過程中,有95%以上在此停歇,鎮賚也因此得名“中國白鶴之鄉”。

在吉林鎮賚護飛團隊隊長潘晟昱看來,即便松嫩平原地廣人稀、淡水充足,依然無法完全滿足候鳥遷徙過程中的補給需求。“3月中旬東北還是冰天雪地,溼地結冰沒融化,鳥來了沒食物,尤其趕上降雪,對它們的生存是非常大的威脅。”

當地的志願者們每年都要進行一段時間的人工投餵,將玉米、高粱、大豆等食物撒到候鳥棲息地,直到野外環境好轉,候鳥們可以自主覓食。

而人類的非法獵捕,是候鳥遷徙途中可能遭遇的更大凶險。

大清河鹽場鳥類救助站所在的唐山市樂亭縣,周邊候鳥遷徙區有600多平方公里,是候鳥遷徙路線上的重要停靠站。田志偉收治的大部分候鳥,就是在飛經渤海灣停歇時被困住的。

田志偉回憶,四五年前,他和志願者在一次野外巡護時,看到一張長達三百多米的捕鳥網,纏在網上的野鳥有500多隻,最後存活下來的不到十分之一。田志偉很痛心,“一張網困住的鳥幾乎能趕上幾個月救助的數量。”

2016年10月,志願者在天津、唐山兩地巡護時,發現兩大片非法捕鳥區域,鳥網達兩萬餘米。大量朱雀、紅喉歌鴝、藍喉歌鴝、東方角鴞等鳥類掛網,致數千只野生候鳥死亡,其中有5只國家二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東方角鴞死亡。

“萬米網海捕鳥案”一時引發廣泛關注,候鳥的遷徙之路甚至被稱為“血色之路”。

“近幾年,相關部門加大了對非法獵殺和經營鳥類的違法犯罪活動的打擊力度,公眾的保護意識也在不斷提高。如今非法捕鳥和投毒沒以前那麼猖獗,但發生的頻率並不低。”田志偉說。

保護區外的棲息地

大清河鹽場鳥類救助站附近,每年都會有東方白鸛、灰鶴、白鷺等遷徙候鳥停留。周邊600平方公里的候鳥遷徙區,更是每年約有三百八十種鳥類經過。

但到目前為止,這裡依然不屬於任何正規的自然保護區範圍。田志偉想爭取讓救助站早點成為一個正規的野生動物保護科研教育基地,讓每年停歇或者生活、繁殖於此的候鳥得到更多保護。

田志偉的擔憂不無道理。非法獵捕的高風險區域,往往就位於各類保護區外的候鳥棲息地。建立自然保護區,是改變鳥類棲息地和遷徙停歇地的生態環境,讓鳥類資源和候鳥遷徙得到保護的最有效途徑。

2017年,新修訂的《野生動物保護法》開始實施。新法將第二章“野生動物保護”改為“野生動物及其棲息地保護”,規定對野生動物及其棲息地狀況定期進行調查、監測和評估。

“新法首次將候鳥棲息地和遷徙通道納入法律保護範圍,將候鳥繁殖地、越冬地、停歇地和遷徙通道作為自然保護區的主要保護對象之一。”國家林業和草原局野生動植物保護司鳥類保護管理處相關負責人說。

據其介紹,截至2017年底,全國以鳥類為主要保護對象的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達到82處,省級自然保護區131處,市縣級自然保護區159處。但經過多年的環志、跟蹤、巡護等工作的開展,目前已發現全國重要候鳥棲息地就有1100多處。

這意味著,保護需求與保護措施仍然存在極大的不平衡。

河北唐山沿海的灤南溼地,就是典型的因位於保護區外而難以得到有效保護的重要候鳥棲息地。

鳥類保護專家、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張正旺介紹,灤南溼地是東亞-澳大利西亞候鳥遷徙路線上重要的生命驛站。但在灤南溼地區域,至今依然沒有針對候鳥棲息地設立任何正規的保護形式。“沒有設立保護區,就意味著沒有正規的管理機構和專人巡護。”

張正旺說,關於建立灤南南堡國家溼地公園的規劃仍在討論中。

保護名錄亟待更新

與未在各類保護區內的候鳥棲息地同樣讓人擔憂的,是尚未列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的候鳥種類。

“這部分鳥類數量眾多,一些不法分子獵捕不受法律保護的鳥類,給執法以及案件查處帶來挑戰。”國家林業和草原局野生動植物保護司鳥類保護管理處相關負責人說。

近年來,也有鳥類保護志願者在實際保護中發現對“三有保護動物”的處罰力度比較難界定,對非法獵捕經營行為的核實較困難,因此提出,保護候鳥的法律法規需要進一步加強司法解釋。

“新修訂的《野生動物保護法》為加強保護提供了法律依據,這是好事,但相關的配套措施也得跟上。”張正旺指出,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就亟須更新。

《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自1989年實施以來,至今已有30年的時間。期間,僅在2003年進行過一次微調,但數十年間,野生動物的種類、數目以及瀕危程度等,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目前來看,有許多亟須保護的物種還沒有列入名錄,或者在名錄裡但保護級別比較低。”張正旺說,例如勺嘴鷸在《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紅色名錄》中屬於極危(CR)級別,目前全球數量加在一起不超過500只,但因未被列入名錄,保護形勢非常嚴峻。如黃胸鵐(又稱“禾花雀”)在國際上已被列為極危物種,現在非法獵捕和食用的情況依然非常多,種群下降形勢非常嚴峻,這一物種至今也未被列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

“沒有列入保護名錄,意味著對某一物種的保護力度小,重視程度不夠。一旦發生非法獵捕,處罰力度也會非常小,頂多因非法獵捕野生動物罰款,無法以非法獵捕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為依據來進行嚴厲處罰。”張正旺解釋。

除了希望儘早出臺新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張正旺認為,相關主管部門也應建立相關的動態機制,“例如結合相關物種的保護現狀,每5年或者每10年對保護名錄進行一次更新或者調整。”

候鳥保護的民間“先鋒隊”

在候鳥遷徙保護面臨的重重困難下,自發的民間候鳥保護扮演著重要的“先鋒隊”角色。

10月,江西志願者餘會功和隊友們前往吉林鎮賚的莫莫格溼地,對今年要飛抵鄱陽湖越冬的白鶴進行拍攝、記錄,“提前瞭解它們的數量、身體狀況、繁殖情況,等它們到了鄱陽湖之後就能更有針對性地進行保護。”

在吉林鎮賚,48歲的潘晟昱參與候鳥保護志願工作12年。一到候鳥遷徙季,每天他都要花四五個小時到野外走一趟。“一般來講每次巡護里程90到300公里,凌晨三四點鐘就起床出發,八點半上班前趕回單位。”

儘管設有莫莫格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吉林鎮賚的志願者們依然要不定期到溼地、森林和周邊農田等區域進行巡護。

“保護區的看護和巡護人員比較少,很難完全覆蓋14.4萬公頃的保護區範圍。保護區外,鎮賚還有多處零散的候鳥棲息地,大雁、野鴨類為了覓食停歇的農田,基本都不在保護區管轄範圍內。”潘晟昱認為志願者的參與很有必要。

“每年來鎮賚觀鳥、拍鳥的人非常多,有些遊客、攝影愛好者候鳥保護意識不強,為了近距離觀看和拍攝可能會接近候鳥棲息區域,我們需要隨時巡護、及時勸阻。”潘晟昱說。

如今,吉林鎮賚的護飛團隊規模已經有200多人,潘晟昱覺得,志願者的心理大多是一致的,“無論花費多少時間、精力、金錢,把鳥保護住了,就是最高興的事兒。”

2014年,福建攝影愛好者吳軻朝在鎮賚第一次對候鳥進行了長達十幾天的觀察。回到福建後,吳軻朝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候鳥保護的宣傳中。“近兩三年來,福建的鳥類保護志願者已經達到1萬多名,在巡護拆網、觀察監測、科普宣傳方面做了很多努力。”

吳軻朝把志願者形容為候鳥保護的民間“先鋒隊”。“志願者對當地生態環境都比較熟悉,人數上有優勢,巡護、監測可以及時發現情況,向主管部門反饋信息,可以說是候鳥保護重要的民間力量。”

鳥類保護與監管提速

2016年開始,分散在全國各地的志願者候鳥保護工作,有了一個統一的名稱——“護飛行動”。

“每年春季、秋冬季,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動員全國志願者,在全國範圍內候鳥遷徙通道及其主要活動區域開展科普宣教、巡護救護、拆除非法獵捕工具、舉報破壞候鳥違法犯罪信息、配合行政執法等活動。”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處長史晁羊這樣解釋“護飛行動”。

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提供的數據顯示,2018年及2019年春季,據不完全統計,全國約3.3萬人次志願者參加了“護飛行動”,巡護里程累計約48萬公里,拆除各類捕鳥工具1.9萬件,救助放飛候鳥3.3萬餘隻。

作為由社會組織發起的志願活動,“護飛”的困難也在意料之中。

“部分群眾及組織對野生動物保護志願者的保護行為不認可、不支持,甚至有人將志願者的保護行為視為‘阻礙’他們發財之路。另外,基層野生動植物保護管理及執法力量薄弱,候鳥保護需要多個部門加強配合,開展聯合執法。”史晁羊認為,關於涉及非國家重點保護動物違法行為,需要做進一步法律規範,加大處罰力度。

另一方面,科普和宣傳依然很有必要。“基層群眾不瞭解野生動物保護法,需要加強未成年人生態教育,把野生動物保護類科普書籍列入教材。”

但在史晁羊看來,志願保護工作最大的困難是資金問題,“志願者行為屬於公益性活動,經費支持較少,開展持續性工作也就比較難。”

如今,“護飛行動”依然在路上。

今年秋冬季,來自全國188支候鳥保護團隊的16000多名志願者,奔赴各保護地、棲息地和候鳥遷徙通道開展巡查、救護、收容等活動,深入社區、學校、鄉村開展宣傳教育和候鳥科普諮詢活動,同時配合當地執法部門打擊亂捕濫獵、濫食鳥類行為,為候鳥遷徙保駕護航。

值得期待的是,候鳥保護或許將在政策、監管、執法等方面迎來全面的強化。

今年10月,國家林業和草原局野生動植物保護司成立鳥類保護管理處,明確進一步加大鳥類保護監管職責,強化鳥類資源保護。

國家林業和草原局野生動植物保護司鳥類保護管理處相關負責人透露,針對候鳥保護工作,下一步將制定候鳥重要棲息地標準,劃定重要棲息地的範圍、確定棲息與停歇的候鳥種類及遷徙時間,根據實際情況制定保護方案。

嚴防非法獵殺依然是重中之重。

“未來將進一步落實地方政府職責,建立部門聯席制度,開展保護候鳥聯合執法活動,在重點區域和重點時段集中力量有針對性地開展專項打擊行動。”上述負責人表示。

新京報記者 吳嬌穎

A14-A15版攝影(除署名外)/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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