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 慌張總比安逸好

段奕宏 慌張總比安逸好

如果我們藉由段奕宏凝視時間本身,可以看到一個在十幾歲時拼命想要外面的世界認可的少年,在漫長歲月中經歷許許多多擁有和失去之後,在人過不惑之後,沒有變得油膩,沒有好為人師,也沒有說著時下流行的句子去取悅和迎合什麼,他選擇了答案的另外一種:

走出少年時代的牛角尖,用更開闊的心境去看待生命中的一切,在人到中年之後,成為一個更自由的人。

文|盧美慧

攝影|高遠

製片|焦晨

視頻製作|小滿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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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2019年,段奕宏經歷的最大熱鬧是參加一場年度人物盛典,這場流動的盛宴向外界展示了這個時代名利場的光怪陸離和熙攘景貌。段奕宏和梁朝偉隨《獵狐行動》劇組受邀其中。採訪環節,主持人拉著梁朝偉問有沒有當下比較熟悉的流量藝人,梁朝偉問,「什麼是『流浪藝人』?」—這種場面對早把風景都看透的梁朝偉實在是小意思,最後他指著從身邊經過的段奕宏給了個四兩撥千斤的回答,「流浪藝人,他算嗎?」

眾人圍觀盛宴的熱鬧,也熱衷給舞臺上的賓客們分門別類。大家刻薄一類人,刻薄風水輪流轉的規則之下,娛樂圈那些心照不宣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大家也寬容另一類人,帶著皺紋甚至些許疲憊感出現的梁朝偉和段奕宏都被歸入此類。大家饒有興致地觀摩他們的眼神和皺紋,在不可避免的一番比較之後紛紛感慨天分的玄妙和時間的神奇。

回到段奕宏本人,人生行到此處,外界的喧囂已經很難真正影響到他。眾人眼中的盛宴到了他這裡只是需要做出配合的一件工作。段奕宏是《人物》的老朋友,兩年前的那次採訪中,他跟我們分享了很多人生中的緊張時刻,那是在時間的河流中央,一個新疆伊犁的少年被夢想牽引著披荊斬棘最終被外面的世界認可的故事。

很多人都能在段奕宏早期的人生故事中看到同樣在少年時代不快樂的自己。20多年前的新疆,一個工人家庭的孩子,突然不合時宜地有了當一個演員的遠大夢想,等待他的是一條荊棘密佈的道路:周圍人的不解,與父親曠日持久的戰爭,交通不發達的年代裡伊犁和北京之間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的火車,第一次到北京的欣喜和

緊張,第一次考中戲落榜後的失落和不服,中戲幾年那種偏遠之地的孩子揮之不去的自卑,又因為這份自卑而衍生出的長久的緊繃和偏執。

一個小小的註腳是,當初為了學表演,段奕宏在17歲的時候才開始練習劈叉,沒有根基,沒有協助,要生生讓在一起粘連了十幾年的肌肉和筋膜分開,讓堅硬變得柔軟。他的頑固最終打動了命運,也打動了後來聽到這個故事的很多人。這甚至與演員的行業無關,打動人們的是一個曾經除了熱情一無所有的少年,在漫長歲月中對自己夢想的持續虔誠,這份虔誠伴隨著汗水和眼淚、撕裂和疼痛、自卑和自尊、掙扎和遠離而生根發芽,伴隨著段奕宏從十幾歲到四十幾歲,命運也最終給予了他這份虔誠慷慨的回聲,最終他遇到了袁朗和龍文章,遇到了馬路和伊谷春。幾年前,他站在舞臺上幽幽說出「願意為戲為奴」幾個字的時候,大家感動之餘,也不會覺得多麼意外。

段奕宏身上那種愚鈍的認真一度讓他的人生故事充滿張力,他不是梁朝偉那種天賦型的演員,命運選中梁朝偉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段奕宏獲得命運的垂青卻走過了漫漫長途。他也不像梁朝偉一樣生逢其時地趕上了一個電影史上也許不復再現的黃金時代,時間沖刷他,塑造他,讓大家忍不住好奇,段奕宏的故事下集,會是什麼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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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朝偉和段奕宏 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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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單純把梁朝偉所說的「流浪藝人」當作玩笑,過去兩年,段奕宏比以往更加密集地去到了世界各個角落。他在冰島的荒原上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穿著單衣在冰川下面被強風穿透;也去了澳大利亞唯一的島州塔斯馬尼亞,在人跡罕至的道路盡頭記取了一段霧中風景;還有地中海中心的國度馬耳他,古老的街巷到處是時間的痕跡,他在一家老作坊裡看當地匠人做玻璃,有那麼一些瞬間感慨起了人類世界中永恆的美與脆弱。

但最重要的一次是去年7月,段奕宏回了一次新疆,他覺得時間實在是玄妙,雖然生於斯長於斯,但他竟是在跨過不惑之年後,才驚覺自己的家鄉是那麼美麗。「我都沒曾真正見過它,有這種感覺,我都沒曾零距離接觸過它。故鄉的很多地方,我都不曾去走過,很多時候都是一種道聽途說,是別人眼中的故鄉,是別人眼中的山水,風土人情。那時候就一門心思地『考學考學考學』,奔著那個理想,所謂的理想彼岸,夢想,加油加油。」

時間跟段奕宏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成長於廣袤的天地之間,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卻成了一個一門心思鑽牛角尖的人。新疆的旅程最終濃縮為一則名為《歸去來兮》的紀錄片,段奕宏走了新疆的很多地方,這些地方很多20年前就走過。站在伊犁著名的果子溝景區一處高地之上,段奕宏指著山谷深處隱約可見的一條土路,很久之前他就是沿著那條土路堅定地去到外面的世界,那時候段奕宏兜里老是揣著一包煙,守在司機旁邊「伺候著」。他是個臉皮很薄的人,這麼諂媚的目的,是為了省幾十塊車票錢。

在那趟旅行當中,段奕宏發現自己其實對家鄉一無所知。那些山川與河流吸引世界各地的遊客湧向那裡,但對段奕宏來說,少年時,那是拼命要逃離的地方,工作後,那是過年過節要落腳的地點。那片土地的壯闊與深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被他刻意忽略了。「人在前進或者說你在使勁地奔波的時候,可能會忽略掉很多很多,我們很容易習慣於這樣的一個抉擇,習慣於這樣的一個熟視無睹吧。」

習慣了段奕宏銀幕角色的觀眾一定會為紀錄片中的那個他感到陌生。人們熟悉《戀愛的犀牛》中為愛痴狂的馬路,也熟悉《我的團長我的團》中瘋癲的妖孽龍文章,段奕宏擅長詮釋那些跟他一樣習慣鑽牛角尖的人物,緊繃到彷佛下一秒就會斷掉,執迷不悔得讓看的人都忍不住心疼。

但在那則紀錄片裡,段奕宏完完全全鬆弛了下來,他陪媽媽遛彎兒,參加老友的聚會,喝到位了以後站在故鄉的親友中間翩翩跳起了新疆的舞蹈—這是時間帶給他的變化。兩年前我們採訪了他的許多同學、朋友和合作夥伴,大家不約而同提到的一個細節是,很長一段時間,老段幾乎不怎麼參加飯局,社交很少,喝酒喝飄了?那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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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奕宏回到家鄉拍紀錄片 圖源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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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段奕宏會在半夜驚醒,充滿驚悸地給媽媽或姐姐打電話

「家裡怎麼樣?做夢夢到不好的事給嚇醒了。」少年時代的夢境成了現實,如今的段奕宏可以很自由地出現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但跟一門心思想衝破結界的少年時代相比,走過很多的路,看過很多的人,這個年紀的段奕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明白了故鄉和家人的意義。

兩年前《人物》那次採訪之前不久,段奕宏的父親因病去世。那時候,他跟父親的戰爭早已結束。歲月把父親變成了一個和善和天真的老人,像所有的父親母親一樣,為兒子取得的一切成就自豪。

但在段奕宏的少年時代,父親永遠以一個反對者的姿態出現,本分一生的他怕自己的小兒子被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耽擱,曾用無數的責罵和高高揚起的藤條阻撓兒子滾燙的白日夢。這場父子之間的戰爭最終以段奕宏的全面勝利結束,在人生的前半截,父親和故鄉一起,是段奕宏拼命想要逃離的部分,他不想走進上天已經為自己預設好的命運,父親的管束、外面世界的吸引、以及十幾歲少年旺盛的虛榮心不斷折磨著他,他一定要逃。

父親的突然離世讓段奕宏仔細思索一番這場漫長逃離的意義,人生再重來一千次,他依然還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只是如果真的能重來一次的話,逃的時候,自己能不能從容一些,能看看四下的風景,看看身邊的人?

去年回鄉途中,段奕宏隨身帶著一本書,前南斯拉夫導演埃米爾·庫斯圖裡卡的自傳《我身在歷史何處》。在這本書裡,天馬行空的庫斯圖裡卡用他的幽默和哀傷講述了他已經不復存在的祖國。這本書讓段奕宏很感懷,一些思緒是以前不會有的,腳下的那片土地他忽視過、掙脫過,但自己最終成為今天的自己,好像家鄉的每一片草原和每一條河流又都是答案。

所以如果我們藉由段奕宏凝視時間本身,可以看到一個在十幾歲時拼命想要外面的世界認可的少年,在漫長歲月中經歷許許多多擁有和失去之後,在人過不惑之後,沒有變得油膩,沒有好為人師,也沒有說著時下流行的句子去取悅和迎合什麼,他選擇了答案的另外一種:走出少年時代的牛角尖,用更開闊的心境去看待生命中的一切,在人到中年之後,成為一個更自由的人。

而更多關於時間的秘密,藉著這次老友重逢,段奕宏也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談故鄉與他鄉

我們會給未來留下來什麼,不知道,

我們渾渾噩噩的。

《人物》: 我們的人生由諸多時刻組成,如果選擇你人生中的幾個特別時刻,你的答案是?

段奕宏:哎呀,這個所謂的特別時刻無外乎就是,考上大學啊,畢業啊,留在北京啊,有個工作啊,第一部戲被人認可啊。

可是我不認為我的特別時刻僅僅是這幾個人生經歷的一個十字路口也好,關鍵性時刻也好。我們對一件事情的選擇,無論是上這部戲或者是跟誰合作,無論是我們對家庭的選擇或者是事業的選擇,我們在時間的分配上,我們在生活方式分配上,我覺得都是有特殊的、特別的時刻。

我不認為你往上走或者往下走,或者是你如履薄冰地走,才是特別的時刻。我覺得很多時候可能不會因為一個結果的效應來倒推它的特別的價值在哪兒。很多時候是自己一些侷限的認知給出了一些時刻特別的意義。不能說你後來成功了,之前那些就特別了。可能之前我是這樣認為的,這些年我覺得我不那麼認為。

《人物》:意義很多都是後來賦予的,然後每個時刻都可能是特別的。

段奕宏:是的,你看畢業20年之後我回到新疆,我對故鄉的重新認識,或者說我才開始認識它。我覺得那一刻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

人在前進或者說你在使勁奔波的時候,可能會忽略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看似好像跟這個結果、這個方向不太有關係的事情。我們很容易習慣於這樣的抉擇,習慣於這樣的熟視無睹吧。

《人物》:意識到這個熟視無睹也需要時間?

段奕宏:它就像你有了生活感悟,甚至或者說有一段生活閱歷,你對一些人和事、環境,你的感受力會大。

《人物》:大家能看到的是,老段的微博是越發越少了。是有意想躲避一種喧囂麼?

段奕宏:我越來越找不到去跟別人分享我的生活的動力了,我找不到。我對一些陌生人,我是求關注嗎?我也找不到交友的快感。我可以跟我的朋友面對面。那種虛無的東西對我來說,還是有點不適應吧。可能喜歡你的觀眾會想得到你的消息啊,知道你的近況等等。但是我有作品,他們能認識我作品當中的這個人物,我覺得挺好的。

《人物》:這兩年有過幾次特別的旅行,去了很多很棒的地方。

段奕宏:對我來說,旅行是這些年來特別好的一個自我調整的方式。在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國度,我更能享受一種安靜吧。

《人物》:有沒有哪一刻突然間有了新的感受或者新的認知?

段奕宏:我覺得文化的價值吧。這次在法國拍《獵狐行動》待了兩個多月,去盧浮宮啊,去凡爾賽看一些畫展啊,比如畢加索的。會看到那些留給世人的,不僅僅只是文物而已,是文化。他們給這個世界帶來寶貴的遺產是超越時間的。

我相信他們在做一幅畫的時候,也不會想著未來是什麼樣。他們在極盡全力地,或者說焦灼地和苦難地呈現出一個作品,而作品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他們也不知道。

《人物》:這些會幫助你用一種更開闊的眼光去看待世界。

段奕宏:看待世界,也看待自己。他們可能想不到,可是我們要想啊,我們有五千年的文化,我們對自己的文化又瞭解多少?不一定,真的不一定。看著這些文物,我想著,中國也出土很多文物,那是古人留下來的,那我們會給未來留下來什麼,不知道對吧,我們渾渾噩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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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創作

能給得起這4個月以上時間的演員,

一定都是愛作品的

《人物》:今年有一個特別的時間是《我的團長我的團》開播10週年,已經過了那麼久,大家依然這麼喜愛它,懷念它,你覺得原因是?

段奕宏:真實吧,我覺得是真實。我們都渴望看到歷史的真相,我們對這個國家,對這個民族充滿著愛,這是一定的。對我們文藝作品創作者來說,我們去挖掘不同的人性故事,可能表達的是不一樣的。不可能一百個人裡面有一百個相似。我們抗戰,有被動的,有主動的,有勉強的,有高興和不高興的,對吧。

對創作者來說,我們很容易簡單、粗暴地表達,可是對觀眾來說,他們不滿足於總是大概齊、一般般和差不多的表達。「團長」那個作品我覺得從文本上來說是成功的,編劇確實是花了很多的心思,塑造了這麼多的人物,鮮活的、生動的、真實的人物。

《人物》:「團長」拍得很苦,現在越來越難有一部電視劇去花那麼多時間和精力去做了,大家都希望速成,算是這個時代的一種無奈嗎?

段奕宏:關鍵還是看你怎麼選擇吧,比如這次《大秦帝國》拍了就整整8個月,因為它的體量就在那兒放著。從製片人角度來說,他是要打造一個能留得下的作品,時間是第一要素保障。

對於演員來說,能給得起4個月以上的時間,一定都是愛作品的。

《人物》:這樣的氛圍可遇不可求。

段奕宏:是,像這樣的劇組也不多見,真的是不多見,大部分都是利己主義,各懷鬼胎的,各懷心思的,面和心不和的那種,那是很艱難的、很痛苦的創作過程。

還有就是外界的環境逼著我們。我昨天開玩笑說,我在泰國拍戲,化妝小妹妹拿扇子給我扇,我突然就「啪」把扇子一把奪過來了,我說我自己來,就怕被別人拍著,然後遭到這些鍵盤俠的那種(攻擊)。這個環境變成這樣,人家覺得這是我的工作,我怕你妝化了,我給你扇扇,幫你調整衣服,不敢,她蹲下,我也趕緊蹲下。

這種氛圍會讓你跳脫,會有額外的一種負擔。不瞭解這個行當的人,可能突然就會說,覺得你很大牌,這是一個可怕的現象。

《人物》:現在這種輿論環境會讓很多事都變形。

段奕宏:你不知道邊界是什麼,包括前兩天看葛優老師那個視頻,可能那孩子就是說,哎喲,大爺60歲了,我得禮貌一下,他也知道旁邊沒有人,但他是覺得大爺可能也許喜歡,可人家大爺不需要這個啊,這是幹嗎?這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習慣。

《人物》:大環境會帶給人一些糾結或煩惱。

段奕宏:我在選擇的時候非常糾結和掙扎,比如說選擇一個作品,做還是不做。可是我一旦選擇了之後,任何困難在我這兒都不是困難,我一定想一些辦法來克服。必須得走下去,一定是竭盡全力的。

《人物》:這兩年接了《大秦帝國》和《獵狐行動》兩部戲,選擇之前也會經歷這種糾結?

段奕宏:《大秦帝國》,我糾結啊,5年沒拍電視劇了,劇本沒看就推掉了。過了半年又找上來了,我看了劇本發現不一樣,不同一般,故事也很吸引我,人物也很吸引我。可能上了歲數了吧,我覺得一部作品一定得有文化責任。因為我看中這個職業所能表達的一些文化價值和責任。

所以《大秦帝國》是一個很好的選擇。《獵狐行動》是因為警察好像演得不少,再演個警察,我沒能力再去顛覆或者重塑一個警察,機會就別給我,給那些有這樣能力的人。真的會懷疑自己沒這個能力,怎麼又是伊谷春啊,所以就很折騰。但我覺得好像經偵跟刑偵不一樣,我重塑一個人物氣質是有空間的,這是吸引我的。可能還是缺乏一種安全感和對自己的信任感,真的是。

《人物》:作為觀眾來說,你跟梁朝偉合作,大家挺期待,兩個影帝能夠在一塊兒。

段奕宏:我非常喜歡他,我覺得他是非常非常棒的一個演員,歷數他的經典作品,真的是讓我們這些應該算是小一輩的後生望塵莫及。我們的合作就我個人而言是非常舒服、非常專業的,他給人不經意的一種震撼和感染力。他對生活也有非常濃厚的興趣,很知道自己生活當中自己的需求是什麼,面對外界環境不為所動,我非常喜歡。可就是在一起的戲太少了,期待能再一次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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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自我

在自己不可迴避、不可選擇的時候,

我們如何去面對

《人物》:這兩年會感覺你的節奏慢下來了,這是時間帶來的變化?

段奕宏:

工作的節奏確實慢了下來,因為很多時候我會問自己,快的意義在哪兒?之前去意大利看一個做玻璃製品的工廠,不大,但人家就能做到世界前三位。因為他有對這個職業的熱愛,對職業的這種匠心,創造力。他一開始可能一時興趣,然後賺了錢,但我覺得錢不是最終驅使他堅持下去的動力。

我會對自己有一個思索,怎樣讓自己在愉悅的、幸福滿滿的狀態之下,創造價值。

《人物》:時間會留下一些東西,但它可能也會帶走一些東西。對你來說,它帶走的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

段奕宏:我不認為是帶走了我的年齡。它給我帶來的是對自己更清晰的認知。

我對自己是很感興趣的,比如說我們創作別人的故事,勢必多少會看到自己。我們出去走,去接觸人,也會看到自己。比如幾年前第一次到法國的時候,在餐廳裡不敢大聲說話,大氣都不敢出。我就能觀察到自己為什麼這種狀態,那個時刻我會反問,為什麼這麼小聲說話,我就怕別人知道我不會英文,法語就更不會說了,我說中文丟人了嗎 ?正常交流怎麼就不能呢,怎麼變得不正常了。

這時候我就會看到自己,那一刻你看到了自己,可能就是個特別的時刻。我們怎麼去觀察自己的這種變化,需要時間的。

《人物》:時間也有它殘酷的一面。

段奕宏:對,時間帶走身邊最親近的人,家人和朋友。生老病死,我們每個人都有第一次經歷,第一次面對,第一次的思索,第一次的難受,第一次的恐懼。如何對待生與死,是時間教給我們的。時間不僅僅帶走了一些,也賜予了我們一些。我們在自己不可迴避、不可選擇的時候,讓我們知道如何去面對,如何去安放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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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親情和死亡

我覺得慌張總比一直安逸好

《人物》:關於時間,另一個問題是,很多文學或影視作品中都熱衷描寫人到中年的糾結和孤獨感,你有沒有這種孤獨的或是說覺察到中年空曠感的這種時刻?

段奕宏:我覺得孤獨是好事,但別厭世就行。每個人都會經歷很多次的孤獨,有些人喜歡這種孤獨的感覺。你是孤獨的,但心理和精神上沒有病態,我覺得可能都不是什麼恐怖和可怕的事情。你說畫家,他一個人天天在家裡畫,他孤獨嗎?他可能比在外面一天工作12個小時的還充實。

一個人待著我覺得不叫孤獨,可能還美著呢。所以這個時間給每個人帶來的或者帶走的有相同之處,也有我們理解上的差異。

《人物》:有沒有那種覺得時間流逝很快,突然很慌張的那種時刻?

段奕宏:有。通常我們說一個人慌張的原因是生活沒有保障,存摺上的數字不夠多,電話費交不上,贍養費供不上。對我來說,我最慌張的是我不知所以然,我的精神空虛,生活很豐足,但是我不知道做這一切的意義在哪兒。

我覺得慌張總比一直安逸好,會讓我們捋一捋思緒,捋一捋自己的精神狀態,會對自己更加清晰。最怕就是沒有慌張感,最怕就是麻木,過著別人的生活,按照別人的節奏,滿足別人的生活需求,成為別人的成功樣子,那對我來說那才叫慌張。

《人物》:生命中哪一個階段覺得慌張的這種時段比較多呢?

段奕宏:現在這個階段可能越來越少了,主要還是大學的時候吧,大學還是習慣於把工作的機會、機遇、別人的認可度、觀眾的喜歡度和酬勞的高低作為(衡量標準),這都是導致我慌張的原因。

我現在的慌張感可能來自於家人,父親已經走了,還有母親。半夜

電話響起來就怕,好像冥冥當中知道會有那麼一刻。那種慌張感確實讓人很難受,不敢去設想老人走了之後那種心理狀況。我知道自己也能走出來,因為父親已經走了,對我來說已經是一個面對的機會了,可是我還是不忍心再去面對我母親。其他的所謂的事業的機會,我沒有感到慌張,近10年越來越沒有了。

《人物》:如何去面對時間帶來的一些失去?

段奕宏:你沒有去正視或者是關注到自己為什麼產生這種痛的時候,它永遠在那兒,永遠不會減輕,你可能只是階段性地忘記、迴避。家人離世後,到現在也會想起當時一起經歷過那個地方,但人已經不復存在了,可是記憶和那時候的幸福感還在。

我覺得記憶無外乎兩種情緒,一種是開心,一種是不開心。被拿走一些的同時給予了我們一些東西。就像父親走了,我們發現小時候拜年的時候給他磕過頭,長大以後再也沒磕過頭,只有送他的時候跪拜。現在逢年過節了,必須向母親先叩拜。在世的時候知道這種快樂,總比人走了之後留下那種遺憾和後悔要強。

《人物》:現在會花很多時間去避免以後的遺憾?

段奕宏:對啊,肯定是這樣的。無論你做什麼,你得有心力、精力和時間,我學會了跟他們分享,到哪兒,一定讓他們看看我的環境,包括劇組環境是什麼樣的,吃住環境什麼樣,老人關心不就是這些嘛,讓他們安心嘛。到了法國,凱旋門是什麼樣子,飛機拉過去的綵線是什麼樣,直播給他們看。

還是要扭轉意識,從老人真正的需求上去滿足,去給予。年輕人可能很多時候意識不到,老人走了,戛然而止了,我什麼也沒做。可是我為了打拼事業啊,為了奔著我的夢想去啊,沒錯兒,但是耽誤嗎?不耽誤啊,少看一個片子,少打十幾分鍾遊戲就行了,當然我相信很多孩子還沒有找到溝通的方式。

《人物》:需要重新構建一種溝通方式?

段奕宏:是,建立這種溝通方式是需要勇氣的,需要放下那種羞澀。我30多歲才開始學會這個東西,但不晚。通常來說,我們對最親的人反而覺得很羞澀,但是這個羞澀是不是也是我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這是我們的問題,我們的父母對我們付出的時候怎麼就沒有那種羞澀,在任何時候都不求回報?所以沒有什麼不敢。我覺得你再大,你在父母面前還是孩子。我喜歡保持一種孩子的心態,特別是跟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時間這個東西,會把我們生命中的很多東西奪走,所以在還擁有的時候,一定要好好珍惜。

段奕宏 慌張總比安逸好

段奕宏 慌張總比安逸好

《時間的力量》系列視頻

監製|張寒 郭興安

策劃|焦晨 劉斌

導演|劉浚

視頻攝影|劉紫扉 劉浚 李子碩

剪輯|劉紫扉

調色|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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