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漢“國不置史,註記無官”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祕密?

三國史料中,蜀史最為簡略。究其原因,陳壽在《三國志》卷33《蜀書三·後主傳》中說:

國不置史,註記無官。是以行事多遺,災異靡書。諸葛亮雖達於為政,凡此之類,猶有未周焉。

有人據此認為,蜀漢沒有史官;甚至進一步認為,這是諸葛亮故意為之,為的是讓自己大權獨攬,不受史官干涉,也避免身後留下專權僭越的罵名,特別是陳壽說了:“諸葛亮雖達於為政,凡此之類,猶有未周焉。”

當然反對的聲音也有,經常被人拿出來說的一個證據,還是出自《後主傳》。《後主傳》提到,景耀三年(258年):

史官言景星見,於是大赦,改年。

蜀漢“國不置史,註記無官”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劉禪:不要問朕為毛線會出現“史官”

你看陳壽自己都寫了,蜀漢有史官,怎麼會是“國不置史,註記無官”呢?

那麼,蜀漢到底有沒有設置史官,諸葛亮到底是不是為了大權獨攬而刻意不設史官呢?蜀漢的史料為什麼如此簡略稀少呢?

太史令——不是史官的“史官”

要回答這一系列問題,首先要確定,史官究竟是什麼。

這是問題嗎?

看起來不是,但其實是個大問題。

先來看《後主傳》裡提到的“史官言景星見”問題。從古至今,無論是專業學者的論文,還是愛好者的文章,無一例外會在這個問題上糾結。

甲方認為《後主傳》既然明言“史官”,那麼蜀漢一定設立了史官;乙方則反對,說這個史官是管天文曆法的天官、歷官,跟從事歷史著述的史官無關;甲方又說,既然叫“史官”肯定和歷史著述有關,管天文曆法和歷史著述不衝突,比如司馬談、司馬遷父子曾經擔任過的太史令;乙方又有人說太史令本來就是天官、歷官,不是史官……

吵來吵去,其實核心問題,還是《後主傳》裡的“史官”二字。

什麼是史官?幾乎所有人都會說自己知道,就是記錄史實、蒐集史料、撰寫史書的官員唄。總之,就是從事歷史著述的官員。尤其是由於“太史公曰”四個字,更使太史令這個史官名稱家喻戶曉。司馬談、司馬遷父子都曾擔任太史令,也正是這一職務,方便了他們蒐集整理史料,最終成就了司馬遷“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皇皇鉅著《史記》。

蜀漢“國不置史,註記無官”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大家好,我是司馬遷,我為太史令帶貨……不是,代言

因此,司馬遷擔任的太史令屬於“從事歷史著述的官員”,這沒問題。

問題在於,這個太史令的前面必須加上“司馬遷擔任的”六個字。

漢武帝時期,太史令繼承了先秦太史的傳統,一方面負責記事修史,是史官;另一方面掌管著天文曆法,是天官。當時的太史令,工作涉及天文、曆法、禮樂、上計、算術、災變、圖書等諸多領域,記錄歷史只是職責之一,撰寫史書更是一個可以做、但不做也沒人追究的工作。

漢昭帝以後,太史令不再負責收受郡國計書,史官職能逐漸削弱,天官職能日益突出。東漢光武帝建武中元元年(56年),群臣建議太史撰集祥瑞,光武帝沒有批准。至遲到這一年,太史負責記錄的內容,已經與國史無關了。太史令已經完全變為了天官。

具體而言,東漢的太史諸官隸屬太常。《續漢志》卷25《百官志二·太常》言:

太史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天時、星曆。凡歲將終,奏新年曆。凡國祭祀、喪、娶之事,掌奏良日及時節禁忌。凡國有瑞應、災異,掌記之。丞一人。明堂及靈臺丞一人,二百石。本注曰:二丞,掌守明堂、靈臺。靈臺掌候日月星氣,皆屬太史。

作為天官,太史並不是什麼歷史都不記。但其所記內容,僅限於“瑞應、災異”,和我們理解的記錄言行、事件的史官差了太遠。

雖然如此,作為天官的太史令,卻一直仍然被人們稱為“史官”,這也成為後來眾多口水官司的導火線。

比如剛剛提到的群臣建議太史撰集祥瑞事件,據《後漢書》卷1下《光武帝紀下》記載,群臣上奏稱:

宜令太史撰集,以傳來世。

光武帝沒有批准,理由是:

常自謙無德,每郡國所上,輒抑而不當,故史官罕得記焉。

在這裡,“史官”即“太史”。

蜀漢“國不置史,註記無官”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劉秀:在朕的過度裡,叫史官的不一定就是史官

又如卷3《顯宗孝明帝紀》記載,永平三年(60年),漢明帝曾下詔說:

朕奉郊祀,登靈臺,見史官

前引《續漢百官志》說過,靈臺是歸太史掌管的,其職責是“掌候日月星氣”,這裡的史官還是指天官太史。

將天官太史稱為史官的習慣,至三國時期仍然未改。《三國志》卷2《魏書二·文帝紀》裴注引《魏書》,延康元年(220年)三月:

丙戌,令史官奏修和之職,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以奉天時

太史作為天官,不僅別人稱其為史官,而且自己也自稱史官。《文帝紀》注引《獻帝傳》載,延康元年十月辛亥,“太史丞許芝條魏代漢見讖緯於魏王曰:臣職在史官,考符察徵,圖讖效見,際會之期,謹以上聞”。許芝當時是太史丞,後來又升任太史令(據《三國志》卷35《蜀書五·諸葛亮傳》、《晉書》卷12《天文志中·史傳事驗》)。

而無一例外,這些被稱為“史官”的太史令、太史丞,其職責都是天象、讖緯、曆法一類。

可見,無論是擔任長官太史令,還是擔任佐官太史丞;也無論是自稱還是他稱,作為天官的太史令,都被稱作“史官”。

蜀漢標榜自己是漢朝正統,諸多制度沿襲東漢。《後主傳》提到的“史官言景星見”,同樣是有關天象,同樣有關“史官”,這個所謂的“史官”只能是作為天官的太史,而與“從事歷史著述的史官”毫無關係。

不過,亦有人提出,陳壽說“災異靡書”,那麼蜀漢的天官也是缺位的。反對方當然會以《蜀書》中幾條關於災異的記載來駁斥,進而認為陳壽的“災異靡書”是胡說八道。這又怎麼解釋呢?其實只要對“災異靡書”不做絕對化的解讀,問題就好解決了。“災異靡書”的字面意思是災異沒有記載,但與上句“行事多遺”對仗,其表達的意思不過是記錄的災異現象很少。

西漢、東漢、蜀漢:史官只招兼職

當然,史官不僅可以稱呼東漢以來負責天文曆法的太史,更可以用來稱呼從事歷史著述的官員。這一類官員,也就是我們平時提到的歷史工作性質的“史官”。

今天看來,編修史書是一件非常專業的事情,而且耗時耗力,史官當然要找專業的人來當。

但是在東漢時期卻不是這樣。把西漢和東漢加在一起,也找不出一個職業史官。所有的史官,都是幹兼職的。

前面提到,西漢時期的史官主要是太史令,太史令既是天官又是史官,本來就是個兼職官員,這與早年史官天官同源有關。到了東漢,太史令成為職業天官,史官卻一直沒成為獨立的職位。

蜀漢“國不置史,註記無官”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說來有趣,東漢前期的國家圖書館、檔案光兼國史館——蘭臺,其實是紀委(御史臺)的下屬機構

雖然如此,記錄歷史的工作還是要有人做。當時,歷史著述工作先後主要由蘭臺(明帝時)、東觀(章帝至獻帝初)和秘書監(獻帝時)三個機構負責。這些機構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國家圖書館和檔案館。具體的職員分別稱作蘭臺令史、東觀校書郎中(校書郎)和秘書監。

從這些官號的名稱也能看出來,校書郎是管校勘文字的,秘書是管理圖書的,他們就是國家圖書館檔案館的管理員、出版社的編輯。

不過這些圖書管理員和編輯都是飽學之士,又守著圖書(當時紙張未普及、更沒有印刷術,圖書是稀有資源)和檔案,讓他們來負責歷史著述的工作,簡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

具體而言,這種歷史著述工作有二:其一是記言記事,也就是把剛剛發生的事情記錄先來,是為“註記”其二是修撰史書(尤其是修撰本朝國史),是為“修史”。負責註記的,我們可稱之為註記官;負責修史的,當然就稱他修史官。不過註記官和修史官往往不這麼涇渭分明,漢魏之時大多數史官既是修史官,也是註記官。

舉個栗子。我們平時在微信裡發朋友圈,記錄生活,記錄想法;有一天突然有人把自己和好友朋友圈的內容整理了一下,最後在此基礎上深加工而寫了一本書。那麼前面發朋友圈的那位,就是註記官;後邊整理寫書的這位,就是修史官。自己發完朋友圈又自己整理出書的,就是兼有註記與修史職責的史官。

朝廷如果有修史需求,特別是從東漢開始系統編撰本朝國史,首先想到的就是蘭臺令史、校書郎和秘書;除此之外,朝廷還會從其他機構借調合適人選,共同組成“國史編撰小組”,負責編撰史書,地點自然就近選在蘭臺、東觀或秘書監。修史如此,註記也是如此。

也就是說,東漢設有履行修史和註記職責的史官,只不過這些史官沒一個是專門從事歷史著述的職業史官。他們要麼是國家圖書館和檔案館的管理員,要麼是國家出版社的編輯校對,要麼是其他政府部門臨時借調的公務員。總之,有事大家就修史註記,修注完了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這樣的史官,蜀漢是有的。蜀漢也有自己的國家圖書館,仍然叫東觀或秘書。雖然蜀史簡略,但從事秘書工作可考者也有五位,分別是郤正、陳壽、王崇、司馬勝之和習隆。按照東漢的制度,他們都是兼職史官。因此,從東漢兼職史官制度的角度看,說蜀漢“國不置史”是不對的。

蜀漢是三國中唯一沒有專職史官、沒有修史成果的政權

可是三國時代畢竟不是漢代,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三國志》成書於西晉,西晉繼承於曹魏。如果從曹魏或西晉的角度看,蜀漢這種兼職史官確實是“國不置史”。

因為曹魏誕生了職業的專職史官——著作官。魏明帝太和年間(227—233年),在中書省設立著作郎1名,專門負責修史和註記工作。《晉書》卷24《職官志》載:“

明帝太和中,詔置著作郎,於此始有其官,隸中書省。

最早任此職者,是以侍中、尚書典著作的衛覬。

這一次,郎不再是“秘書”,也不是“校書”,而是正八經的“著作”。曾經的圖書管理員、編輯搖身一變,終於成為了職業作家。這是朝廷設置專掌國史修撰之官的開始。

蜀漢“國不置史,註記無官”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魏明帝曹叡:不要只記得朕是“女裝大佬”,朕是職業史官的創建者

除了著作郎,曹魏仍設有秘書官,負有兼職史官的職責,但史官專職化的趨勢已經勢不可擋。嘉平(249—254年)年間,司馬懿掌政,為著作郎配備了三名“助理”——著作佐郎。晉武帝泰始(265—274)初年,又設立了專門的修史機構著作局。從此,史官不僅有了自己的專門職位,還有了專門機構,甚至有了專門的辦公室。和這麼專業的史官機構比起來,蜀漢的兼職史官確實可以叫“國不置史”。

當然,你會說,我是以偏概全。我們說了東漢,說了曹魏,說了西晉,說了蜀漢,偏偏沒說東吳。

其實東吳一度跟蜀漢差不多,實行的也是兼職史官制度。東吳至遲在孫權晚年有了史官,不過實行的是西漢的制度——讓東漢已經獨立的天官太史令重操舊業,成為天官、史官合一的職位。當然,東吳也有創新。太史雖然同時具備天官、史官職能,但是擔任天官太史令及太史諸官者只負責天文曆法(如吳範、陳苗、公孫騰、趙達),擔任史官太史令者只負責歷史著述(如丁孚、韋曜)

。因此,東吳的太史令雖謂兼職,實際上在向專職發展的。

到了東吳末代君主孫晧時,在中書省設立秘閣,也就是國家圖書館和檔案館,由東觀令、丞掌管圖籍。東觀令丞不僅是專職的圖書管理員,還是兼職的史官。比如曾任東觀令的華核,任東觀令、東觀左丞的周處,都曾參與過東吳國史的編撰。這完全就是東漢兼職史官制度的翻版,從機構設置的角度看,說早期的東吳也是“國不置史”,似乎也沒問題。

可是誰也沒這麼說東吳,為什麼呢?

因為孫晧很快又對史官制度做了改革,設立了左、右國史,其中左國史負責修撰國史,右國史負責註記起居。左、右國史不僅是專職史官,而且分工明確,比曹魏的著作郎還要職業化。

蜀漢“國不置史,註記無官”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暴虐的吳末帝孫晧,偶爾也還是有一些閃光點

更重要的是,無論是前期的兼職史官,還是後來的專職史官,東吳總算是搞出了一部官方編寫的國史——《吳書》。

前文說過,史官有兩大職責,其一就是修國史,也就是國家出錢出人出力,組織編撰本國的歷史。東漢就已經有了修國史的傳統。班固擔任蘭臺令史期間,基本完成了大名鼎鼎的《漢書》。此後,東觀又成為修史場所,東漢朝廷組織大量人力編撰國史,歷時80餘年,至少19人參與,經過三次大規模修史,終於撰成了官修國史《東觀漢記》。不過此時的修國史只是傳統,還沒有形成像完整的制度。

東漢滅亡後,魏、吳都繼承了官修國史的傳統。曹魏先後由尚書典著作衛覬、侍中典著作應璩、著作郎王沈主持,歷二十餘年修成《魏書》;東吳則在太史令丁孚、郎中項峻、太史令韋曜(後改任侍中領左國史)、左國史薛瑩先後主持下,歷二十餘年而修成《吳書》。

而蜀漢,毫無成果,甚至沒有任何關於修史活動的記載。

從這個角度講,蜀漢的“國不置史”,不僅是沒有設置專職史官,簡直是連部像樣的國史都沒有修撰。可以說,蜀漢“國不置(專職)史(官)”,是對東漢剛性制度的繼承;而“國不置(國)史”,則是對彈性傳統的拋棄。

註記有官,註記亦無官

被拋棄的彈性傳統,除了修國史,還有集註起居。

集註起居,一定程度上來說就是註記,在西漢稱為著紀,東漢稱註記、起居注或注。兩漢沒有專門負責註記的官員,註記官仍然是兼職,一般有兩種。

一種是相關的官員寫的,比如各級官員撰寫的文書日誌、相關官員撰寫的活動紀實、地方郡國呈報的本地報告等。參與者上至公卿(如太尉府有長史記事、太常也有記事)、尚書令、侍中、御史中丞等重臣,下至郡國記室主簿、主記室史(主記)、上計掾史等員吏。內容、人員相當廣泛。

蜀漢“國不置史,註記無官”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儲存檔案的蘭臺、東觀也可以搞個“大案牘術”了

這種記錄就是由工作報告組成的“大數據”,尚無歷史意識,更像是原始檔案。我們可稱為“甲類註記”。而負責註記的人員,其實稱不上是真正的註記官。

另一種註記則是由史官完成的,西漢主要由太史令負責,東漢主要由蘭臺令史、校書郎負責。尤其是東漢,記錄的多是皇帝(包括東漢實際掌權的太后)言行功德。與原始檔案不同,這類史官完成的註記更規範、更專業、更有條理。

東漢明帝永平十五年(72年),班固完成了為光武帝撰寫的《建武註記》。以此為開端,東漢歷代皇帝都有史官撰修的註記。漢獻帝的史官秘書監荀悅,在其《申鑑·時事篇》中就說:

先帝故事,有起居注,日用動靜之節必記。宜復其式,內史掌之,以紀內事。

安帝元初五年(118年),史官為鄧太后撰寫《長樂宮注》,又開了為太后、為活人寫註記的先河。

總之,東漢時期的註記已經不僅僅是簡單地記錄言行,更不僅僅是原始檔案,

而是經過註記官的編輯加工,有一定的結構和規範,而且形成了為皇帝、太后修註記的傳統。這種進化版的註記,我們可以稱為“乙類註記”。

三國時期,魏、吳對註記也很重視。曹魏設立了專職史官著作郎、著作佐郎後,註記工作當然也隨之歸於著作諸官。《通典》卷21《職官三》載:

自魏至晉,起居注則著作掌之。

《唐六典》卷8《門下省》雲:

魏晉已來,皆中書著作兼修國史。

東吳的左、右國史更是分工明確,右國史專門負責註記。

蜀漢“國不置史,註記無官”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三國志》的作者陳壽

蜀漢既然有東觀秘書的兼職史官,那麼遵循東漢制度,這種兼職史官必然同時兼為修史官和註記官。也就是說,曾任東觀秘書郎的陳壽,自己就是註記官,那怎麼會說“註記無官”呢?

或許這裡的“無官”,與“國不置史”的“不置”一樣,都是指蜀漢史官制度的非專職性質。東觀秘書郎只是兼職的註記官,並非專職;特別是,東漢“乙類註記”的傳統蜀漢也沒有繼承下來。這與東觀秘書郎是兼職修史官,都是東漢修國史的傳統沒繼承下來是相通的。

如此,“國不置史,註記無官”,可以解釋為蜀漢繼承東漢史官制度,設置兼職的史官(兼有修史、註記職能),而沒有像曹魏、東吳那樣設置專職史官;蜀漢放棄了東漢修史與註記的傳統,沒有編修國史,也沒有修撰乙類註記。

但這也只能解釋陳壽在《蜀書》中,一面說蜀漢設有史官,一面又說“國不置史,註記無官”的矛盾;卻解釋不了“行事多遺,災異靡書”,亦即蜀漢史料相對於魏吳兩國過於簡略的現象。

看來問題沒有這麼簡單。

(未完待續,歡迎繼續關注蜀漢史官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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