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過 ICU 的這些90後,生死觀徹底變了……

ICU又叫重症監護室,是醫院裡最特別的一個部門。因為費用高昂(日均約3000-20000元),它被稱為最昂貴的酒店。但也許更形象的說法是死神的餐館,住在裡面的人,有的自己走出來,更多被車子推出來。

年輕人是 ICU裡的稀客,他們的生命力正在最旺盛的時候,ICU像是人生一個突然的急剎車,我們的一個受訪對象安安心有餘悸地說:“原來年輕人也是會突然死掉的。”

他們有的遭遇了意外的車禍、手術失敗,有的出現了嚴重的急症,還有人是自己決定去死。在他們的回憶裡,ICU無一例外的慘白、極度安靜、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談起那段插著管子過活的人生,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心情。但相似的是,當被死亡威脅過,他們都更明白了什麼是生命中更重要的東西,以及,人到底應該怎樣活著。

姚守川:地獄像一個佈滿儀器的實驗室

27歲 | 急病 | 在ICU一週

廣州,一個夏天漫長的城市。十二月前後,它才想起自己亞熱帶季風氣候的尊嚴。突來的乾燥讓皮膚析出白色的碎屑,稀疏地分佈在小腿、手肘和頭皮。

前一段時間有朋友送我一瓶身體乳,牛奶味,來自永遠炎熱的泰國。便把乳液擠在左手手心,用虎口卡住胳膊順著向下塗抹。皮膚的下面,肉眼看不到的一整條血管在明確地發出刺痛感。

這是離開ICU將近一百天之後,疾病在我身上殘留的印記。

在ICU裡每個人身上都插著管子,我兩隻手都不能動,因為同時插著針管。右手負責某一種營養液,大分子,連續掛22小時,方形的袋子看起來和電腦差不多大。那種感覺,就像一把針不停在扎我。第二袋的時候,我受不了了,拜託護士把它倒進了洗臉池。這算不上什麼解脫,我一天連純白蛋白都要打28支,一個月裡做了7次血漿置換。有時血管像個乾涸的水龍頭,針尖插進去,只能看到針頭處有一點點粉紅色。

讓我在醫院度過的一個月的,是血栓性血小板減少紫癜。剛開始只是頭疼,我以為是感冒。後來併發症狀出來,內出血,全身都是烏青的,我被送進ICU,醫生說對母親說要做好人財兩空的心理準備。

住過 ICU 的這些90後,生死觀徹底變了……

作者圖 | 皮下出血

由於信佛的原因,我在發病的幾年前就早早寫好了遺書。對於死亡,我自以為早就準備好了。在 ICU的前兩天,意識還很模糊,不知道身處何地,覺得自己已經死了,而地獄像一個佈滿儀器的實驗室。身邊沒有一個熟悉的人,真的很害怕。

第三天隔壁床來了一位病得嚴重的老教授,進來之後他一直在哭喊,罵人,折騰了一晚上。那時候我剛清醒不久,支撐著給他念佛號,第二天早上他還是去世了,而我在他去世四天後僥倖活著走了出來。

4月11日,我要回學校去做演講。因為大學時期創業,我還算得上小有名氣的畢業校友。學校之前就找過我一次,當時我把機會讓給了另一個朋友,在我看來,他比我混得更符合人們期待的成功。

這次我決定自己去了,雖然我沒有很有錢,也沒有很有地位,甚至看起來沒有之前耀眼。現在的我為了養病,每天都要睡很久的覺,這樣的身體狀態讓創業變得不那麼方便。

放在以前,我可能會有自我實現的焦慮,但現在卻很平靜,沒有什麼事情是非得到不可的。這次演講,我也會提到這些。

紫癜這場來得快去的也快的疾病,折磨了我的二十七歲。但這一切已經過去了,我新租了房子,附近就有生命力最旺盛的植物園。

小綠:死亡這件事情並不如我想得那麼輕鬆

22歲 | 自殺 | 在ICU兩天

2017年2月21日,母親帶我外食,去了市裡最貴的日式烤肉店,紅白相間的雪花牛肉被切成小方塊,整齊地放置在案板上。烤熟之後,牛油和肉的味道混在一起,我們一口一個。可能是這種幸福的感覺太久違,我突然覺得可以去死了,回家把預先準備好的一百多顆劇毒種子嚼碎吞了下去,也是一口一個。

住過 ICU 的這些90後,生死觀徹底變了……

作者圖 | 上等的雪花牛肉

凌晨到中午十二點,毒素讓所有內臟火燒火燎,上吐下瀉,我看著嘔吐物從食物殘渣變成淡黃色的膽汁,併為此感到欣快。

中午十一點,母親發現了毒種子,想帶我去醫院,我一直拖到下午兩點,才被神志恍惚地架去了過去。洗胃期已經過了,要把全身的血都洗一次,我被推進了 ICU。

護士幫我把衣服脫掉,插上尿管,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因為要做血透,右邊大腿根部也要切開,插上一根管子,好讓血汩汩地從身體裡流進儀器,置換血漿之後再回到身體裡。輸液管從床頭爬到床位,蜿蜒了一米多,在白色的床單上那些鮮紅色輸液管顯得扎眼,讓人看了產生生理性的疼痛。

做切開的是一個男醫生,我恨不得找個地縫藏起來,因為全身都裸著,而大腿根部又貼近隱私部位。我知道對他來說,我只是一具肉體,在ICU 除了生死其它都不重要。但在皮膚被觸碰的那一瞬間,我還是下意識地用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臉。

去死之前,我同時經歷了失戀和二度考研失敗,但我不是為了這些具體的事情去死的。我從高中就開始患抑鬱症,到現在已經七八年,死亡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是一件精心包裝的禮物。

我研究了不下十種自殺方法,時常想象自己死亡的場景,但沒想到第一次自殺就失敗,被送進ICU,躺在床上,能過一天是一天。活得沒有尊嚴,死得也沒有尊嚴,在錢面前,也沒有尊嚴。在裡面呆了兩天,每二十四小時的呼吸值一萬多人民幣,我不值這麼多錢。

出院之後,我聽家人的安排去北京住了院,還做了MECT(重度抑鬱的電休克治療)。雖然也沒什麼用處,但做點事情,總比站在原地好。

放在以前我不一定會這麼聽話。但在ICU的那天晚上,母親穿著紫色的防菌服在床邊陪了我一宿,我們沉默著相對,兩個人都沒有閤眼。死不成,又給家人帶來了麻煩,我覺得很是愧疚,不敢看她的臉,玩了一晚上的手機。

原來死亡這件事情並不如我想得那麼輕鬆,可能這世界就根本沒有輕鬆的事情。

可能要讓你失望了,到現在我也沒有達到珍愛生命的程度。但人活著真的就是那一口氣,所以你要好好活著。

Lee :那是我真正感到溫暖的一個月

19歲 | 車禍 | 在ICU三天三夜

高考完的夏天,19歲的我遇上了一場車禍。我開著摩托車以最大的速度“不小心”衝進一輛大卡車的車底,被人從車盤底下拉出來的時候,腦袋腫了兩圈,頸動脈噴出的血已將全身染紅,所有人都覺得我完了。

在重點高中的我,一直以來成績都不錯,重點、名牌大學基本沒問題。但那年高考,我卻掉出了本科線。其它人考得如何我不知道,但他們都決定去上大學了,沒有人留下來一起復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我想過自殺,但是道德壓力太大,況且我也沒有徹底拋棄父母的決心。哪怕高三的時候,別的同學都有家長噓寒問暖,送來吃的補的,而我父母卻不聞不問,即使我考了第一名。

我知道他們是愛我的,在物質上從來沒有虧待過我,但又覺得他們也就愛我到那裡為止。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母親消失了一整年,回來的時候抱著一個嬰兒,她讓我叫妹妹。我和妹妹共享同一對父母,但顯然她是得到更多的那一個。小學四年級,父母開始做生意,我們之間便失去了對話。

於是,在高考失利的那個夏天我迷上了機車,那種疾速的飛馳感不給我任何思考的餘地。偶爾心裡有個邪惡的想法,要是能出事就好了,這樣我便能徹底解脫。

我盼到了意外,不僅僅顱骨和皮肉受傷,胳膊和腿都斷了。父親罕見地暫停了生意,在醫院裡陪我一整個月。因為四肢都是斷的,任何需要搬運身體的動作,都是父親揹我,或者抱我,那是我真正感到溫暖的一個月。

那次在 ICU 裡我昏迷了36個小時,家人就在門外寸步不離地守了36小時。我清晰地記得,剛醒來的時候手腳被固定了不能動。醫生走過來問我:“想喝水不?”我說:“想喝冰紅茶。”

父親一句話沒說,飛奔出去,買回了一整箱。

小丁:那之後媽媽就帶著我走上了養生之路

20歲 | 手術意外 | 在ICU兩天

大學的時候我去做了一個頜骨正畸。聽起來像整容手術,其實是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有先天性的下頜骨畸形,不僅僅影響面容,而且嚴重妨礙了咬合。

醫生在陳述手術風險的時候,我沒以為真的會發生在我身上。手術的時候,我血壓低,呼吸不順,從麻醉裡醒來的時候,人就已經在 ICU了。本來躺一晚上就可以出去的,但喉嚨有血痰總是堵住呼吸,要呼吸機檢測,我就在裡面呆了兩天。

第二天我清醒了,但是人挺虛的,整個 ICU 好像就只有我一個人是有意識的,其他人都沒有聲音。特別是夜裡,就只剩下儀器嘀嘀運轉的聲音、值班護士走動的聲音,一片死寂。

我特別喜歡一個護士姐姐,每次走到我這邊,她都會非常溫柔得問:“小姑娘感覺怎樣啊?”我插了管子,沒辦法說話。她知道我回答不了,但還是會不厭其煩地問我,只要我睜著眼睛就會和我說話。

有次我想知道時間,但說不了話,就點了點她的手背。她馬上就領會了,有種被理解之後,心裡有顆太妃糖在四月的陽光裡慢慢融化的感覺。

可能是因為我從小就是一個不被怎麼關注的人吧,從來默默無聞的,所以在 ICU 裡一下子得到那麼多關注,竟然覺得還有些開心。我太喜歡那位護士姐姐,以至於後來見到護士都覺得親切。最大的遺憾是我高度近視,在 ICU 的時候沒戴眼鏡,一直沒看清楚她的樣子。媽媽進來探望我的時候,我想讓她給我戴上眼鏡,可惜她沒領會。

那之後媽媽就帶著我走上了養生之路——牛初乳、螺旋藻、人參、鐵皮石斛我都吃過,活得像個五十歲的老人。我記得從 ICU 裡出來的時候,特意回去看了一下它的大門,然後暗暗告訴自己,再也不要進去。

住過 ICU 的這些90後,生死觀徹底變了……


作者圖 | ICU病房大門

安安:今天死神要吃誰,誰就枯萎

13歲 | 脾臟破裂 | 在ICU超過一百天

初中校門口前面是一條省道,學校為了照顧我們安全通過,每天晚上放學都會有值班老師帶著學生過馬路。

我就是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被小汽車撞的。

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我的瞳孔已經擴散,休克,直接送進了ICU搶救。雖然沒有骨折,但是脾臟破裂,聽說當時肚子裡面全部是血,得先抽了血才能手術。

現在都還記得剛做完手術後的第二天。

當時自己不能喝水,渴得要命,一直鬧著要喝雪碧。家裡人買了一瓶放在窗臺上讓我看著,那瓶雪碧我至今還記得,碧綠色的塑料瓶身上貼著伏明霞代言的貼紙,液體晶瑩透亮,那一定是全世界最好喝的雪碧。

由於臟器受損,我開始了在 ICU 漫長的住院,連過年都是在醫院裡。費用由撞我的司機負責,他是一家公司的職業司機,公司幫他買了單。

在裡面住得久了,看著一波波病人被送進來,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好好走出去。記得有天半夜送進一個大哥哥,他剛考上大學,和我一樣遇上了車禍,搶救了一會兒就宣告死亡。他就睡在隔壁,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白皙皮膚上的紋理,但就說沒就是沒。在他被運走的時候,我故意把臉側去了相反的方向。

那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原來年輕人也是可能突然死掉的。ICU 裡的我們就像是排排站在一起的小蔬菜,今天死神要吃誰,誰就枯萎。

我在醫院癱瘓過一陣子,那時候的腿看起來是正常的腿,但已經失去知覺,再大的力氣都提不起來,我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能走路了,生不如死。持續做了很久的復建,第一次站起來的時候,腳底鑽心的疼痛,就像站在了一塊立滿繡花針的木板上。可是我好開心啊,整個 ICU 都被我逛遍了,像死而復生之後,又再次被解放了一次。

後來我不滿足在 ICU 逛,住院樓後面有個小花園,我天天都去。後來有一次無意中說起,護工讓我不要再去,醫院把很多夭折的嬰兒都埋在裡面。我聽了竟然不覺得害怕,反而恍然大悟,難怪那些花那麼好看,原來是有生命參與生長的。

可能是那時候看過了太多的死亡,以至於後來我不再害怕它,反而更珍惜活著。就比如我現在已經結婚生子,一個人要帶孩子、做家務、照顧骨折的老公,完了還要上班。普通人都覺得要崩潰了,但我覺得還好。

王一碗:我發現人心比死神更難以直視

18歲 | 海綿狀血管瘤 | 在ICU五天

四年前,我的顱骨被鋸開過,頭顱上爬著一條蜈蚣一樣的疤。直到今年做了植髮,我才看上去像一個正常人。而在這之前的日子,我每天都頂著傷口被人們審視。

高一寒假的時候,我覺得頭疼,父母便帶我去醫院檢查。才發現我腦子裡有海綿狀血管瘤,醫生還安慰我,是良性的,有些人一輩子不會發作。但我是被選中的那一個,我的瘤子正好長在語言神經上,後來直接導致我失語。在學校讀書,當著同學們的面,我說不出話來,他們還以為我在表演啞巴,就也跟著我學。

有一次和父親一起外出吃飯,我走著走著就沒了知覺,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救護車上了。那是我失語後第一次昏倒,不僅如此,我還會抽搐、翻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無力。我不想死,我連戀愛都還沒有談過。

嘗試保守性的手術失敗之後,我只能打開頭骨做開顱手術。術後我在 ICU 住了四五天,每一天都在發燒,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不過我也算是在裡面救了一個人。

當時我旁邊也有一個術後老人,可能是覺得太痛苦,他在旁邊呻吟著想要輕生,才“重生”的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想想你在外面的家人,他們付出了那麼多,你這樣做對得起他們嗎?”他這才平靜下來。

那時候我是真的這麼想的。做手術是在重慶的春天,我站在床邊看那些植物拔節生長,就好像能感覺到自己傷口一點點地癒合。我想出院,想回家,想吃辣,想和朋友們一起春遊,我還想再過段時間去游泳,哪怕腦子真的可能會進水。我看著窗戶裡倒映著一個頭頂大沙包的木乃伊,滿心期待地笑了。

但當我真正地走出了 ICU,發現疾病的後遺症並不一定是疾病。病癒之後,也未必是變得勇敢和珍惜。一場大病改變了我的性情,因為那道刺眼的疤痕,我很自卑,也很消極,不能很好地面對這個世界,我自找了許多跌宕煩惱。

在醫院,我是和死神打交道,但進了社會,我發現人心比死神更難以直視。­­­

沉微 :因病離開大城市,我以為自己完蛋了

23歲 | 結核性腦膜炎 | 在ICU十五天

去年七月初生病之前,我一直是一個身體很好的人,感冒都很難得有,不知道怎麼就被傳染了結核桿菌。

我剛畢業,一個人在成都上班。一開始只是週日起床之後頭痛,去了小診所,以為是小問題,便沒在意。週一我還照常去上班,受不了的時候就趴一會,但後腦勺一陣一陣的疼,就請假提前回家躺著,那時候外面是白天黑夜我已經分不清了。

一直到了週二早上七點,我稍微清醒了一些,聽到有人敲門,便拖著身體開門。看到男朋友,才想起來之前約好了他從杭州坐深夜航班過來看我,他已經在門外等了四個多小時,看到我,他很激動,但我已經無暇反應。

他叫我去醫院,我就倔著不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些什麼。可能是因為錢吧,剛工作一年,工資扣除房租生活費,哪有錢給我生病?想著再躺一會也許會好,剛躺下我就吐了,全身和床上都是,隨後我就失去了全部意識。男朋友把我送到了醫院。

後來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鄰居,在我們當地的小診所醫,去世的時候就十幾歲,也是腦膜炎。我不敢想象那天如果男朋友因為我沒開門,賭氣走了,我會怎樣。在成都,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生了病。

住過 ICU 的這些90後,生死觀徹底變了……

作者圖 | 將要出院的那天

家裡人說什麼都不讓我一個人在外面上班,讓我回家考教師和公務員。生病之前我根本沒想過要回老家的事情,我喜歡做外貿,想在成都打拼,然後定居。但這次我沒有反抗,七月生病,八月出院就回了家。

一開始我覺得很灰心,因為我不想做他們眼裡穩定的工作,還是想做外貿,但是一個小縣城怎麼會有外貿呢?就在希望快要破滅的時候,我收到了某大企業的客戶經理的電話。他在網上看到我的簡歷,說有一個客戶在漢旺招人做外貿,我聽到漢旺這兩個字都驚呆了。我在老家呆了二十年,從沒聽過有外貿工廠。

後來我去面試,才發現我曾無數次經過現在這個廠門口。原來在我們這個片區,是全國做磷酸鹽的基地。這個廠做外貿已經20年,年銷售額有一千多萬。當時就感覺,這個廠是為我突然出現的。

我生了一場大病,因為那場病離開了大城市。我以為自己一輩子完蛋了,只能當老師或者公務員混日子了,可我沒想到自己做著比之前更好的工作,過得更健康,家人也在身邊。

有的時候,失去是得到的同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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