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書毆打村民侵佔集體林地 村民:告倒他難度太大

村支书殴打村民侵占集体林地 村民:告倒他难度太大

去往石碑的路上,左邊的荒地與右邊的糧田形成鮮明的對比。魏晞/攝

村支书殴打村民侵占集体林地 村民:告倒他难度太大

約100畝耕地下陷3米深,地面雜草倒伏。魏晞/攝

村支书殴打村民侵占集体林地 村民:告倒他难度太大

右側為被取土的耕地,左側為未被取土的耕地。魏晞/攝

大屯村變了。

這個位於河北省邢臺市任縣的村莊,曾經是整個鄉的中心。以糧為綱的年代,這裡是全縣的模範,改革開放後,也不乏外地考察組特意來學習糧食種植。2008年一次重要的視察後,人們立下一塊石碑,寫著“手中有糧,心中不慌”。

可如今,這塊象徵過往繁榮的石碑立在荒蕪的土地上。石碑以北約500米處,大約100畝耕地下陷3米深,地面雜草倒伏,有些樹已經枯死。

有調查表明,這些被掏空的土地和前任村支書崔金平有關。根據中央第一環境保護督察組交辦問題的調查結果,2011年,建設邢衡高速及連接線工程時,施工單位與崔金平聯繫,從該地塊取土。

除了從這塊下陷的土地非法取土外,崔金平還被舉報打人、佔地等。

崔金平擔任村支書33年,村民通過修改歌謠來調侃這個被掏空的村莊——以前唱“有姑娘嫁進屯裡,好像坐在蓮花盆裡”,如今唱“有姑娘嫁進屯裡,就像扎進墳裡”。但是對於崔金平個人,很多村民不願對他表達意見,“不知道”“不敢說”。

我知道你來了也解決不了問題

從1985年擔任村支書以來,崔金平曾於2016年、2017年、2018年三次被任縣紀委給予黨內警告處分。直到2018年,他才因年齡過大選擇不參與換屆選舉,不再擔任村支書。

即使如此,想要在村子裡得到有關崔金平的評價也非易事。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在大屯村走訪期間,有村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麼說,只有在得到對其信息進行保密的保證後,他才願意讓記者進門。還有一位村民將記者約到了距離大屯村20公里的馬路邊,再開著電動三輪車引導記者來到一處隱秘的工地上,才願意開口。

村民李琴(化名)說,“我知道你來了你也解決不了問題,來了那麼多調查的人了,都沒人能解決,解決不了的。”

這位村子裡的低保戶說,她家分宅基地的時候被拖了兩年。她去崔金平家說理,被他的兄弟用磚頭在腦袋上砸了一個大包,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當時已經失明的養父聽說她被打,堅持要去找崔金平討公道,老頭子瞎著眼怎麼都找不到路,在家裡著急地哭。

兩次和記者說起這30多年和崔金平的多次衝突,70歲的李琴都哭得止不住。

在記者得到的一份關於崔金平的舉報中,提到大屯村有27人被毆打,均與崔金平有關,其中包括大屯村村民和鄉鎮幹部。在1986年~2015年期間,村民被毆打的方式包括打耳光、捆綁後毆打、把雙手銬起來遊街示眾、揮拳直擊胸口等。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找到了其中9個人的聯繫方式,聯繫上8人。其中,有1人否認被毆打;有1人委婉拒絕採訪;有1人已經去世,有目擊毆打現場的村民為他作證;有1人表示是崔金平弟弟動的手,“他們全家人都霸道”。

有4位被毆打者對記者詳細回憶了被毆打的事由、地點、時間、場景,其說法得到其他村民的作證。他們與崔金平發生衝突的原因各異,包括徵購糧食、申請宅基地、計劃生育、工作矛盾等。

曾任大屯鄉衛生院院長的吳金果是其中的一位。吳金果回憶,1997年,鄉衛生院面臨搬遷,崔金平索要衛生院所在土地未果。一天她值夜班時,崔金平突然闖進衛生院裡,不由分說一拳就往她胸口處揮去,緊接著又打了一拳。

吳金果一時蒙了。她和崔金平打小就認識,崔金平當上村支書後,她的丈夫日常還和他有來往。她說自己想不到會被崔金平打。

村民們也說,很難把小時候膽小的崔金平,與長大後打罵村民的崔金平聯繫在一起。有村民說,小時候,崔金平打架後,會哭訴自己被打,小夥伴一起偷點小東西,他只敢在門口望風,慫恿同學去偷。

但是當上村支書兩年後,初中同學王永民就成了第一個被崔金平動手毆打的村民。1987年12月3日,為了動員王永民做計劃生育手術,大屯鄉政府委託大屯村黨支部到任縣王永民回鄉。

支部書記崔金平便帶領4人到任縣。回鄉途中,崔金平和王永民發生口角。崔金平抓住王永民的頭髮,王永民抓住崔金平的前胸,崔金平下令其他4人將王永民捆起來。之後,崔金平對王永民進行了毆打。

王永民回憶,當他被捆綁的時候,腦子一片空白,沒有料想到這個膽小的老同學竟會動手。被毆打期間,他朦朦朧朧間聽到旁觀的4人勸崔金平別打了,但是崔金平沒有停手。

根據1988年7月12日任縣人民檢察院作出的《免於起訴決定書》,任縣檢察院認為,崔金平非法捆綁、毆打他人,構成非法拘禁罪。鑑於此種行為發生在計劃生育工作當中,且情節比較輕微,被捕後尚能認識自己的罪行,決定對崔金平免於起訴。

崔金平在2016年接受《法治週末》採訪時曾回應過,當時就是那個環境,即使有過錯,不應該記在他個人頭上。

支持崔金平的村民稱,其他村民不支持計劃生育工作,犯錯在先,村支書才會和他們發生矛盾。可有村民稱,崔金平主持計劃生育工作期間,生了3個孩子。

在外工作多年的大屯村人盧深(化名)分析,崔金平打人後沒有得到懲罰,會反抗的村民也少,助長他養成打人的習慣。慢慢地,村民說了哪句話和他意見不一,他就揚起手打對方一個耳光。

在吳金果的回憶裡,崔金平的父母都是非常老實的農民,家境一般。可自從崔金平當了村支書後,他行事越來越霸道,有時甚至看病都不掏錢。

有村民稱,上世紀80年代初,1956年出生、初中學歷的崔金平作為退伍回村的年輕黨員,得到了村裡老幹部的重視。他也曾向老幹部們表過態,稱自己太年輕,不懂事,希望老幹部能多教他處理村務。

“村裡環境比較亂”

一份加蓋有任縣糧食局大屯糧油食品站公章的控告書稱,崔金平屢次闖入國家糧站,多次打罵糧站職工。

第一次,1996年夏糧收購期間,崔金平闖進糧站辱罵工作人員,並揚言要打人,經在場人員勸阻才作罷。第二次,1998年1月,崔金平又去糧站,向糧站副主任討要酒錢、飯錢未果後,揮拳打傷糧站副主任的頭部和胸部。同日下午,糧站主任聽聞衝突後,前去崔金平家理論,崔金平打傷糧站主任的臉部,流血不止。

2000年左右,大屯糧站搬離大屯村。

除了糧站以外,大屯村作為大屯鄉的中心,有很多鄉鎮單位選址於此,後來這些單位陸續搬走,一位曾經在這裡工作過的鄉幹部告訴記者,這是因為“村裡環境比較亂”。

作為傳統的農業縣,任縣位於華北平原腹地,曾被評為“國家優質糧食產業工程縣”,並於2007年、2012年獲“全國糧食生產先進縣”稱號。

大屯村位於任縣西部,現有3235畝耕地,2345人,地勢平坦,灌溉方便。從明朝以來,大屯村依賴糧食種植得以發展、壯大、繁榮。

但是如今,荒蕪的耕地摻雜在麥田中間,村子裡連大棚都少見。

2019年,臨近清明節時,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從邢衡高速任縣出口往大屯村的方向走,發現道路兩側的田地種滿小麥。但距離出口200米處,位於大屯村北的一塊約100畝的耕地,卻下陷約3米深,在一片綠地裡顯得格外扎眼。

根據中央第一環境保護督察組交辦問題的調查結果,2011年,建設邢衡高速及連接線工程時,施工單位與崔金平聯繫,崔金平與該地塊部分土地承包戶進行協商,由施工單位以每畝100~200元價格對承包戶進行補償後非法取土。

上述調查結果稱,取土後施工單位對該地塊進行了平整,村民開始正常耕種。但把地租出去的李豪(化名)卻說,他待施工單位挖沙後,自行將地塊平整,並拉來雞糞鋪在地面上,每畝地足足鋪了5車雞糞才把地養好。

李豪說,他家耕地被取土之前,四周土地早已被挖空。他的耕地與地平面相差數米。因為害怕踩空跌倒,他澆水都必須小心翼翼。

小心澆地終歸不是長久之計。不得已之下,李豪也把自家1.1畝地租出去,收到每畝1萬元的青苗補償款。“我捨不得我的地,但周圍被挖空,我也種不了。”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四十二條規定,違反土地管理法規,非法佔用耕地改作他用,數量較大,造成耕地大量毀壞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並據處或者單處罰金。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審理破壞土地資源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非法佔用耕地,數量較大,造成耕地大量毀壞的標準,是造成基本農田五畝以上或者基本農田以外的耕地十畝以上種植條件嚴重毀壞或者嚴重汙染。

大屯村這塊下陷的耕地面積遠遠超出法律規定的數量。

如今,這塊耕地已經沒有種植糧食,下陷3米深的地面上長著雜草,和一排排小樹,有些小樹已經枯死。而在其旁邊、鄰村沒有被取土的耕地,有的種上一排排3米高的柳樹,有的種著小麥,有數臺自動噴灌機向四周麥田灑水。

告不倒的村支書

從2016年開始,村民開始寫信舉報崔金平。

在舉報信裡,除了打人、挖沙,村民還列舉了崔金平佔地、向辦低保和申請危房改造的村民收取好處費等問題。但由於33年更替的人事太多,舉報人手裡也沒有過多的證據,得依靠走訪村民才能取證。

在2016年7月,《法治週末》刊發的相關報道中,崔金平只承認毆打過王永民,對其他被毆打者的說法予以否認。

對村民反映他侵吞集體財產,用村裡價值20萬元的十幾畝林地給自己換地建房一事,崔金平並不否認,稱“已經處理過,紀委給了我處分”。

村民舉報後,調查組數次進村調查。2016年9月9日因大屯村違反村財鄉管制度,私設村賬,坐收坐支,白條下賬嚴重,任縣紀委給予崔金平嚴重警告處分;2017年12月17日,因村務、財務沒有向群眾公開,致使群眾多次上訪,違反群眾紀律(侵犯群眾知情權),任縣紀委給予崔金平黨內警告處分。

2018年8月23日,因對村民和有關施工單位的違法取土行為監管不力,崔金平再一次被任縣紀委給予黨內警告處分。

但除此之外,任縣紀委根據取證情況,不能認定舉報信裡提到的打人、佔地、收取好處費等問題。

任縣紀委工作人員表示,在取證過程中,大部分群眾對取證工作予以配合,但也出現個別群眾拒絕見面,拒絕在證人證言上簽字的現象。

在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走訪的過程中,有3個六旬村民瞞著自己的孩子,與記者偷偷會面,反映的情況與舉報內容一致。其中,李豪承認,的確有調查人員曾登門拜訪過他,也曾電話約見,詢問他關於崔金平的在任表現。

李豪說過一次,但沒過幾天就有親戚來勸他:“你老了,但孩子們還小,你告狀得顧慮他們。”從那以後他再也不說了,擔心告狀會給孩子們未來的生活添加阻力。

他如此總結村裡人的態度:怕死的都不敢說,不怕死的都敢說。

被舉報了兩年後,崔金平終於不再擔任大屯村村支書。但在他離任後,大屯鄉提議,由崔金平擔任穩定發展小組組長,主管信訪工作,協調鄉親矛盾。

而擔任大屯村新村支書的,是崔金平的侄子崔龍飛。

大屯鄉副鄉長孫鵬濤評價,崔金平擔任村支書期間工作紮實,完成了上級安排的各項任務,在村容村貌的工作上做得比較好,硬化街巷,方便村民出行。

4月2日,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致電崔金平,電話未能接通,又去崔金平家拜訪,他也不在家。4日,記者委託孫鵬濤副鄉長聯繫崔金平商量採訪事宜。經協商後,崔金平稱自己已經不是村支書,不願意受訪。

我們村要不是這個環境,我願意每個月回家一次

如今,大屯村的一些年輕村民開始阻止父母去舉報。他們覺得“鬧”也沒用,不“鬧”至少不會被欺負。外出打工的年輕村民不願蹚這渾水;在村裡生活的年輕人更擔心告狀會直接影響生活。

一直待在村裡發展的陳琴(化名)在崔金平當上村支書那一年出生,她從小就知道村支書很霸道。根據她的描述,村民只敢在背後說崔金平的霸道,但調查人員一來,大家都會說“他挺好的”“我們挺滿意的”“我們都擁護他”。

與陳琴同一年出生的孫民(化名)起初聽說父母參與舉報崔金平時,也不支持,覺得要告倒崔金平,難度太大。直到偶然一次回家,看到被崔金平欺負了半輩子的老村民在他面前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他才徹底理解了父母要告崔金平的行為,不再反對。

中學畢業就入伍參軍的孫民小時候對崔金平的印象很模糊。退伍回家後,他目睹了崔金平訓斥村民的場景,當即打消了在村裡發展的念頭,背起行囊來到北京發展。

孫民每年只在春節和清明節回村。“我們村要不是這個環境,我願意每個月回家一次。”

在沒有搬離或關閉之前,大屯鄉政府和所有鄉鎮單位、機構都設在大屯村。

彼時,大屯供銷合作社每年都會舉辦數次趕集、看大戲、看電影的活動。供銷社門口簇擁著來自大屯鄉不同村莊的村民,集納了大屯鄉所有的人氣。年輕村民回憶,供銷社裡設有遊戲廳,工作人員講普通話,還能買到奶糖。“在那個時候,農村有這些東西都很稀罕。”

老村民懷念上世紀80年代的大屯村,那是最繁榮的黃金時代:“這些高學歷、高素質的人在我們村上班,把我們村民的素質,整體的經濟都帶動起來。”

盧深將大屯村屢次錯過歷史發展機遇歸因於崔金平:“要是遇到一個好支書,村民們很快能富起來,也能留住年輕人;要是遇到崔金平這樣把村裡資源都掏空的,多繁榮的村子都會落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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