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現代與未來的“五四”

面向现代与未来的“五四”

1919年5月7日,五四運動中被拘留的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學生被釋放返校。

五四運動是一場愛國運動,也是一場現代性的運動。如果將這場運動置於當時的全球背景下,就能清楚地看到,五四處於現代“民族國家”意識的潮流之中,例如一戰後,中歐的奧匈帝國瓦解,捷克斯洛伐克建立了第一共和國,西亞的奧斯曼帝國崩潰,土耳其建立起亞洲第二個共和國。而縱觀中國近代史,自19世紀中葉始,從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到新文化運動,無一不是古老中華帝國面對歐風美雨的衝擊與回應。

後發外生型的現代化道路

新文化運動肇始於1915年創辦的《新青年》雜誌,由一批留學歐美和日本的現代知識分子發起,他們批判舊倫理、舊政治、舊文學,首倡西方的科學與民主,這些思想都在五四運動中得到了進一步發揚,因而歷史學家往往將五四新文化運動看作一個整體。換言之,五四運動的思想資源是外來的,這表明,五四運動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排外主義,而是具有世界主義的特點,它所體現的啟蒙精神對中國的現代進程產生了巨大影響。

根據近年的現代化理論,現代化國家分為兩類,即早發內生型現代化和後發外生型現代化。早發內生型現代化屬於自然演進的過程,後發內生型國家則無法自我演進到現代化。中國屬於後者,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中,其生產方式、社會結構和基本觀念都具有超穩定的形式,無法從其內部的演進中現代化,只能藉助外來的思想,後來的歷史證明了這一點。

近年興起的內亞史研究也表明,中國古代與近代的秩序重心線是相反的,古代是草原-中原關係為主,近代則是海洋-中原關係為主,中國現代工商業的誕生便是源於這一重心線的轉移,近代的國際化貿易和外來思想的傳入,也只能是發生在這一轉移之後。就此而言,五四運動的發生標誌著中國從此加入了現代世界秩序,走上後發外生型現代化的道路。

這就是五四運動產生的歷史大背景,它從根本上鎖定了中國現代化的走向,形塑了現代中國人的文化心理和生活方式。在當時的青年中,反對權威、個性解放、婚姻自由、男女平等,成為最流行的思潮,而五四運動也激發了知識分子關心國家大事,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的主體意識。在五四運動一週年之際,運動領導者之一胡適便曾指出,五四運動是由青年學生髮起的,在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上與傳統是一脈相承的。

但五四運動又不同於中國歷史上任何一次知識分子運動,這是因為現代化是一個世界性的現象。從此以後,古老中國就不再是一個封閉的內生型國家,而是加入世界歷史進程。雖然其間充滿艱難曲折,這個大趨勢卻沒有改變。四十年前開始的改革開放,便是這一現代化道路的承續,今天的中國堅定地支持和維護全球化,將人類命運看成是一個整體,都可以從這一世界歷史的進程中得到解釋。

古今之變帶來的價值衝突

當今世界,全球化浪潮在局部發生逆轉。表面上看,全球資本流動造成貧富差距,導致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泛起,但從本質上講,這是列奧·施特勞斯所說的古今之變帶來的價值衝突,作為一種制度安排和生活方式的體現,現代性本身並不能提供價值的來源,因此,無論是早發內生型現代化國家,還是後發外生型現代化國家,今天都要面對現代性的危機與回應,思考這樣的問題:現代性是否僅僅意味著科學技術,意味著經濟效率,以及意味著摒棄一切傳統價值?

就中國而言,五四新文化宣揚科學與民主,沿襲了19世紀先輩為尋求富強而接受進化論的思想路徑,同時又用一種整體主義的思維方式,將思想文化作為解決一切問題的途徑,全盤否定傳統文化。在這方面,五四新文化領導者不及譚嗣同、嚴復、梁啟超等先輩,甚至也不及陳寅恪、錢穆等現代學者,後者維護傳統文化的正面價值,但並不反對外來的現代思想。

正如陳寅恪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的審查報告中所指出:“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有所創穫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這是因為,文化與制度是不同的範疇,在古今之變的進程中,制度可以外生,由帝制改變為共和制,而文化卻有其強大的內生性,不可能移植。五四新文化因進化論對傳統文化全盤否定,無視中國文明在軸心時代就已經奠定的普遍價值標準,結果破壞了維繫社會的基本紐帶和人際關係,這或許是我們今天提倡傳統文化的意義所在。

也就是說,我們今天紀念五四運動,需要上升到一個更高的意義層面。探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成就與問題,就是探討一百年來現代性的成就與問題。對此,我們應當立足於全球化視野,既要思考中西之辨,也要思考古今之變。這是兩個不同而又重疊的理路,回應中西之辨,應當從中國看世界;回應古今之變,則應當從世界看中國。在這個思想領域,有著廣闊的研究方向和論題。

古今之變不能是一個文化斷裂,西方今天面臨的社會和思想矛盾,有其現代性發展的內在邏輯,表面上是卡林內斯庫所說的社會現代性與美學現代性之間的衝突,表現為從現代主義到後現代主義對西方資本社會的同質性批判,實際上是由於以現代性為標誌的古今之變,割裂了西方自身的價值根源,造成價值的碎片化、平面化和虛無化。正因如此,今天西方多元文化主義面對文明衝突的失敗,不過是由於無根之木導致的價值的失敗,而西方現代性內生的價值失落,也是今天中國面臨的問題。

尋求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型

毋庸置疑,中國的現代性既是具有全球化性質的,又是具有中國特點的。事實上,當年五四先驅在批判傳統文化時,他們自身的中學底子是很深厚的。例如,胡適主張個人主義,但他在《不朽》一文中回答人生終極問題時,依然是先秦的“三不朽”以及宋儒的思路,將個體小我融入社會大我。但另一方面,作為文化核心的倫理觀念是社會長期演化的結果,五四新文化在批判宗法禮教的同時,卻籠統地一概否定仁義禮智信等傳統的基本價值,甚至否定中國偉大的古典文學,終究失之過激和簡單。

既然現代化是一條必由之路,今天提倡發揚傳統文化,就是對現代性的一種反思,而不是一種否定。五四新文化的基本精神是建立在現代自由平等觀念的基礎上,對外尋求國家平等,對內尋求社會平等,當下那些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排外主義,以及恢復三綱禮教、三從四德的言行,都與五四新文化的現代精神格格不入。與前現代的等級社會相比,現代社會已經確立了所有人權利平等的原則。這一現代性觀念構成了當今世界的主流,並以世俗政府、民主與法治作為保障這一權利的重要手段。

因此,今天我們面對傳統與現代化的關係,首先應當意識到文化不可能移植,現代化作為一個社會的系統工程,必須建立在自身文化的基礎上,其次應當意識到傳統的限度,它不是包醫百病的靈丹妙藥。我不贊同政治儒學的主張,民主共和已是世界潮流,也是現代中國的國體,再要回到古代的“天下”秩序已不可能。我也不贊同恢復傳統就是恢復三從四德,穿漢服,倡女德,行跪拜禮,自由平等已經是普遍的社會共識,再要搞尊尊親親那一套只能是開歷史的倒車,也必將會貽笑歷史。

歷史不可能重演,但未來可期。發揚傳統應當是尋求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型,而不是全盤恢復傳統,因為這與當年全盤否定傳統,屬於同樣的整體主義思維定式。換言之,傳統必須經過創造性轉化,才能適應現代社會。正如社科院羅傳芳教授所指出:“好的文化傳統符合兩點:一是符合文明的普遍主義本質,是大家都認同的,而不是個人關起門來自己欣賞的;二是契合現代化的發展方向,滿足現代化的內在發展要求。既要回望軸心時代的文明,又要認識到傳統社會內在的自我淘洗的批判精神。”

重視傳統文化中的普遍性和現代性因素,這是一個非常剴切著明的見解。中國作為一個有著悠久文明的國家,在軸心時代就已創造出自身的本原文化,它所蘊含的基本價值實際上具有普世性,在本原上是與各個軸心文明相通的,後來的制度、文化分途並進,與各個文明不同的社會結構、生活方式和自然環境都有關係,對此進行深入探討,對傳統價值進行創造性的闡釋,從中開出傳統文化的轉型之路,或許正是我們今天所面臨的一大任務。

作為一個後發外生型現代化國家,如果說中國今天的改革開放仍然在路上,那麼也就意味著中國的現代性還沒有完成,仍然需要五四新文化的啟蒙精神。同時,由於當代中國已加入世界秩序,中國社會面臨的既有前現代的問題,也有現代甚至後現代的問題。因此,某種程度上,傳統與現代性的關係就顯得要比五四時期複雜得多,問題意識的產生和回應,都需要新一代青年人有著更加開闊的眼光、慎思明辨的能力和精進努力的精神。

這,就是我們今天紀念百年“五四”的意義所在。

□景凱旋(南京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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