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能在這個中國最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家身上找到近似於孩童的坦白，6歲的心理年齡能讓他更清楚小朋友的想法，曾有人說，鄭淵潔是少有的、真當兒童有獨立人格的作者。
文｜巴芮
圖｜網絡
「童話大王」鄭淵潔先生對這個世界有著非常強烈的對抗性，這種對抗性從小學時就已顯現出來——老師讓寫作文《早起的鳥有蟲子吃》，他寫《早起的蟲子被鳥吃》，「老師不從，羞辱我，我就引爆了藏在身上的拉炮。」拉炮是一種鞭炮，爆竹的兩邊有兩根繩子，雙手拽住繩子往兩邊拉，爆竹就響了。後來他被開除了。
多年後，哪怕生理年齡無可抗爭地隨著時間增長到了64歲，但鄭淵潔依然將自己的心理年齡維持在6歲——這是前些年他特意到專業機構測出來的結果，他的那股鬥志也原封不動地保持到現在。
4月18日，有媒體首次發佈童書作家榜，號稱「童話大王」的鄭淵潔卻未在榜單中出現，有網友在微博上質疑鄭淵潔天天說自己的作品銷量高，榜單上卻連他的名字都沒有，還拱火地來了一句「你敢回應嗎」。
未出現鄭淵潔名字的童書作家榜單
這簡直就是在叫板，這方面鄭淵潔從來沒示弱過。「我這個6歲的性格，就一定要回應他。」4月19日，他甩出了一篇千字長文稱中國童書銷售泡沫極大，自己主動拒絕上榜，並指責上榜作家曹文軒通過被教育法明令禁止的進校賣書才取得了這樣的銷量。隨著這篇文章，他附上了自己兩張合計兩百餘萬的稅單。
他寫道，「孩子看書，應該是自己選擇：孩子於週末坐在書店的地上邊看書邊微笑然後讓爸爸媽媽買書。通過學校老師用向學生髮購書單不買書見不到作家的方式讓孩子獲得童書，不是在孩子幼小的心靈埋下可以利用權威投機取巧不正當競爭的骯髒種子？」「把選擇童書的權利交給孩子。」這篇微博被轉發了4.3萬次。
他從不恐懼成為異類。這些天，根據他的童話《馴兔記》改編而來的電影也在微博流傳，那是一個應試教育下只有唯一標準答案的班級，在那裡，所有聽從老師規訓的好學生都接連長出了長耳朵，變成了兔腦袋，並以此為榮。只有那個認為皮球掉進深坑不需要去撿而是再買一個新球的皮皮魯成了否定老師的「異類」，皮皮魯保持著「人」的模樣，只有他和同桌沒有長出長耳朵，卻被一群兔子圍著嘲笑，但他堅定地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
鄭淵潔的一生都是如此，世界或許有世故的標準，但他嚴格執行的是自己那一套準則。文革後恢復高考，本來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去參加高考，一聽曾經對自己很滿意的女朋友的爸媽以交往為條件逼著他去考試，他還偏偏就不去考了。「我不是考不上，我作文從小就寫得好，我當過空軍，修飛機的時候學了一年數理化，還是第一名畢業的，但你要挾我，我肯定不幹。」雖然他也捨不得那個長得很像演員的女朋友，但是那時鄭淵潔從母親那兒接收到了人生的第一份真諦——「她說小子，我告訴你啊，人生啊，用10分衡量，如果你取得了7分的成就，你是大學畢業生，別人看你就是7分。但是，如果你取得了7分的成就，你是小學都沒畢業，別人看你就是10分。」於是，他就堅決不考了，至今學歷只到小學四年級。
近幾年鄭淵潔總愛戴一副茶色眼鏡，讓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神，採訪時也是，多數時間只能從他或上翹或抿平的嘴角中判斷他的情緒。偶爾與人作對是有趣的。1980年代，鄭淵潔參加一個作家筆會，有人問他是否讀過俄國某著名文學家，鄭淵潔沒看過，對方驚訝，「你連他的書都沒讀過，你怎麼寫作？」等輪到鄭淵潔發言時，他說自己最近在看庫斯卡婭的書，一個俄國當紅女作家，特別受啟發，諸位看過嗎？在座各位紛紛點頭後，他說，這人是我瞎編的。後來這段對話成了一個段子在網上流傳，鄭淵潔告訴《人物》記者這是真事，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參加過筆會。
人們能在這個中國最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家身上找到近似於孩童的坦白，6歲的心理年齡能讓他更清楚小朋友的想法，曾有人說，鄭淵潔是少有的、真當兒童有獨立人格的作者。而「站在雞蛋這邊」是他一直的原則。他們說他是超越時代的，「什麼時代？一個看《射鵰英雄傳》被老師鄙視但看《十日談》居然被讚揚的，一個沒文化還要假崇高的虛偽時代。」
早在自己的童話中，鄭淵潔就已向小讀者們傳達出他特立獨行的理念，他會告訴他們「成績差的學生不一定沒出息，成績好的學生也不一定有出息。」而曾經有一名不愛寫作業、被老師威脅「有你沒我」的「壞學生」就在大會上用這句話反駁了校長的好學生優秀論。校長不服，說若他能請來鄭淵潔，就免了他此後的作業。而通過崔永元得知此事的鄭淵潔真的出現了，開口介紹自己只有小學四年級的學歷時，坐在一旁的校長臉色開始由紅轉白，但整場演講中，學生都不停地笑和鼓掌。
他說自己是為兒童寫作的，所以他極度尊重且重視他們——多年前，在那個網絡還不發達的年代，鄭淵潔每天都能收到幾百封來信，他僱了好幾個人來幫忙拆信，還要歸納起來，但後來，信越來越多，家裡人說讓他處理掉，它們已經跟人搶地方了，但他一封都捨不得扔，「這是孩子們對我多大的信任啊」，他沒有預見到互聯網的迅猛發展，在當時以1400塊錢一平米的價格一氣買下十套房子，給這些信住。隨著地產升溫，這些房子的單價早已翻了百倍，但裡面住的依舊是小讀者寫來的信，「二、三十年前的孩子，作業那麼多的時候，他能提筆給不認識的人寫一封信，你想起來你都要熱淚盈眶的呀。」鄭淵潔對《人物》記者說。
鄭淵潔說自己不是愛叫板，也不是所有事都叫板，「直接觸犯到我本人的就要回擊，如果是觸犯到公眾利益，這件事過不了我的正義感了，我就要發聲，反正我現在也算是有點影響了，我就要用我的影響力來試著制止他一下，把這事改變。」
以下為鄭淵潔口述。
兩年前我還在抨擊童書作家進校賣書，我最近這兩年都是忙商標和商號的維權，沒有一箇中國作家可能面臨像我這樣的被侵權，四面楚歌。現在《商標法》我能全文背下來，因為我經常出庭嘛。所以我就開始把精力放在這兒，不管那個事了，結果他們就猖獗了。
每年的作家榜應該都是有我的，這次第一次把兒童文學從那個榜上單拎出來了，制榜方呢，覺得前幾名這個數字又非常大，動不動就幾千萬，他們要一一核實，找到我核實之後，我就知道了這個兒童文學作家榜，我就說我拒絕，他們都是進校賣書的，我絕不跟他們在一起，儘管我的書（銷售量）也是靠前的，但是我不跟他們玩，我不屑於與他們為伍，所以我是自我申請被封殺的。
去年發佈的第12屆作家榜榜單中，
鄭淵潔排名第三
我拒絕了以後，也覺得無所謂，我本來沒有（曝光）計劃的，但是那天早上起來看到一個網友質疑我，說我不敢回應，他這是叫板了。你想我天天出庭這種人，那他真是撞在槍口上了，把我鬥志燃起來了——因為在法庭上有時候法官也會說，這邊說了什麼，你不回應他嗎？如果你說不出來，那你就要扣分了。所以他這個東西就刺激我了。後來我一看這個字數限制回覆，我說你等著，我專門發一條微博。
一般這樣的預告出來以後，十幾分鍾，20分鐘就出來微博了。可是一直整整5個小時我才發，就是在蒐集證據。什麼事都要有證據，沒證據是不能說話的。收集完我就寫，事實證明很周密地把它寫出來和很草率地寫出來，引起大家注意的程度是不一樣的，網上的評論就是邏輯縝密、證據鏈完善。我覺得通過這件事情，應該能起到制止這個童書作家打著講課的幌子進校賣書的行為，應該會有作用。
還有一個我做成的，就是機動車年檢，原來一年檢一次，因為我買車比較早，每次驗車他都會刁難你，燈光不合格啦，高了低了，就收你12塊錢。我就一直呼籲，最後他們公安部的交管局局長給我打電話，說鄭老師，你贏了，我們一會兒就發佈，新車六年之內不年檢了。其他的也還有一些民生方面的事情吧。
我的正義感非常強，我就老想，我要在大街上碰到一個能見義勇為的事兒，我絕對是第一個衝上去的人，就這個性格肯定是會不計一切後果地衝上去的。
我其實也通過我的作品告訴孩子，正義感和同情心是很重要的。我跟很多人接觸，遇到成功人士我就分析他們的特點，人生競爭，他們為什麼能贏——很多情況下，一開始是競爭家庭、相貌、學歷、智商、機會，到最後一個臺階，絕對是道德品質。如果道德品質不行，你就前功盡棄。所以給孩子寫作的時候，除了要有一個很好的故事，培養他的價值觀、道德品質更有好處。
《舒克和貝塔》
什麼是個好的道德品質？首先是正義感。因為你有了正義感，你就有底線了，你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有了同情心，你就會憐憫別人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是掙錢了，你到學校去了，老師通過強制的手段把你的書這一週賣出去三萬本。但是你的孩子遇到這樣的事你願意嗎？你如果不願意，你也別這麼做，就是這個道理。
我認為教育部這回應該管一管，其實很容易，發一個文件，然後設一個舉報電話，家長可以匿名舉報。這樣省得家長有顧慮——舉報完以後，老師知道了就報復。查完了以後，校長就地免職。這個性質特別惡劣，因為孩子的遺傳基因不一樣，家庭成長環境不一樣，他所看的書也是不一樣的，你怎麼能這麼多孩子給他一樣的書呢？
我當年也去過，所以我知道這個事是非常累的。週日下午從北京坐飛機出發，當天晚上到了地方，第二天從週一開始，上午一所學校，下午一所學校，每所學校三千本。然後到週五一共是10所學校，3萬本書，週五晚上回北京，下週再出發。這樣一個月就幹掉了12萬本書。
你寫作不寫作啊？作家最重要的就是時間。只有你書賣不出去你才會這樣啊。賣不出去為什麼呢？因為孩子在書店、在網上，不買你的書，因為你的書不好看。
書的傳播是靠口碑的，但你把不好的書推薦給孩子，孩子一看這書，不好看，他以後就對所有書都可能敬而遠之。尤其第一本書最重要，第一本書喜歡看，終身喜歡閱讀，第二本書不喜歡看，他知道還有好看的書，第一本書倒了胃口，從此以後手機遊戲、電腦遊戲、動畫片，然後導致國民閱讀率下降，就是這樣。
《皮皮魯和魯西西奇遇記》
前幾年的時候，有一個老師就說，好，誰誰誰要來了，今天晚上或週末讓你爸爸媽媽到書店去買書。指定書店，指定櫃檯，到別地兒買的不算。買完以後，書別拿走，在扉頁上寫上孩子的名字和班級，然後作家來了，坐在賓館假籤，都是編輯給他籤的，即使他真去了學校要籤，有的作家用紗布把手包起來，騙孩子說我的手受傷了不能簽名了。我就想，都八年了，這手還沒好，你要臉不要臉啊，你尊重孩子不尊重孩子？你就是掙錢啊，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寫出好的兒童作品呢。
當年讀者給我寫信，我沒地兒放了，家裡人說扔了吧，我又捨不得，我說不能扔，一百多萬封信啊，我絕大部分都沒有打開，我就買了十套房子給它們住，當時1400一平米，現在那地兒14萬一平米。大家都關注這個升值，不是，我這房子從來沒住過，也從來沒租過，真正值錢的不是這房子升值，是那些信，十幾年前，二、三十年前的孩子，作業那麼多的時候，他能提筆給不認識的人寫一封信，你想起來你都要熱淚盈眶的呀。
如果我不是這樣的話，那我寫書幹嗎寫得那麼好，小孩那麼喜歡看，我也可以瞎寫啊，對吧？但是我覺得既然爸爸媽媽花錢買了我的書，我一定要讓他受益。
我們有各種的童書銷售排行榜，每週的，每月的，還有所謂的XX權威機構在評。我認為和作家的稅單相比，所有排行榜都是蒼白的，最準確的作家圖書的銷售證據，就是他的稅單。
2700萬元你排第三名，你既然願意這樣來讓大家認可你的價值的話，那你就要拿出稅單來。現在已經過去好幾天，他要是能拿出來他早拿出來了，這麼大額的數據每次交稅都給你開呀。拿不出來，那就抱歉了，我剛學一個詞，那你這就叫人設崩塌。
曹文軒那個回覆就很有意思，他就說讓大家評判，我本期待著曹老師，曹教授，利用這個機會寫出一篇能進入古文觀止的文章，沒有啊。
但這種事都不會讓我興奮的。真正的興奮，就是我兒子再給我生個孩子。一個孫女不夠啊，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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