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軍,從水中甦醒

海軍,從水中甦醒


1894,甲午,黃海大東溝。

經遠艦管帶林永升看著遠處的日本艦隊,下令“盡去船艙木梯”,並“將龍旗懸於桅頭”,他沒打算活著上岸。

兩個半小時後,鄧世昌指揮致遠艦撞向日艦途中被魚雷擊沉。失去左翼配合的經遠艦被日軍四艦圍攻,遍體鱗傷。林永升知道了結局,卻沒有放棄。他看到一艘日艦被擊中,命令開足馬力,準備最後一擊。

一顆炮彈落下來,直接擊中了他的頭顱。幫帶大副陳榮也犧牲了,二副陳京瑩接過指揮權,繼續戰鬥,直到自己中炮身亡。經遠艦隨後沉入海底。全艦二百多名官兵,僅有十六人生還。

這一年,林永升41歲,陳京瑩32歲。赴戰前,陳京瑩留下了給父親的家書:

“茲際國家有事,理應盡忠,此固人臣之本分也,況大丈夫得死戰場幸事爾。父親大人年將古稀,若遭此事,格外悲傷,兒固知之詳矣。但盡忠不能盡孝,忠雖以移孝作忠為辭,而兒不孝之罪,總難逃於天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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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航行的經遠艦

甲午海戰,讓李鴻章苦心經營二十年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也深深地影響了歷史的進程。對於中國海軍而言,這沉重的一擊,讓所有夢想化作塵埃,沉入海底。

這一沉,就是百年。

1895年2月21日,甲午海戰威海保衛戰結束後的第十天,經過日本人的同意,載有丁汝昌、劉步蟾等人靈柩和九百餘傷殘官兵的康濟艦,在細雨中緩緩離開北洋海軍將士遍灑熱血的劉公島和威海海域,駛向煙臺。

康濟艦的管帶,名叫薩鎮冰。一個月前,他曾率兵苦守劉公島旁的日島11天,最終彈盡糧絕,被迫撤離。當年和劉步蟾、嚴復等人留學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時,薩鎮冰就立志振興海軍。沒想到,第一次參戰,就成為他人生的至暗時刻。

歷史總是賦予一些人,一個家族特殊的使命。43年後,武漢會戰,敵人還是日本。日軍以陸軍為主,並集結海空軍,投入40多萬兵力全力進攻武漢。為保衛武漢,著名的中山艦負責長江警戒,艦長薩師俊,是薩鎮冰的侄孫。(順便說一句,薩家名人輩出,除了海軍將領的薩鎮冰和薩師俊,還有廈門大學第一任校長物理學家薩本棟、計算機學家薩師煊、化學家薩本鐵、微電子學家薩支唐等等,可謂滿門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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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艦和薩師俊

1938年10月24日下午三時左右,日機開始猛烈轟炸中山艦。艦尾左舷首先中彈,接著鍋爐艙被炸起火。薩師俊站在甲板上,沒有退縮,仍然指揮官兵用有限的武器還擊。很快,日軍飛機又炸中中山艦艦首,薩師俊雙腿被炸斷,血流如注。

官兵們看到艦長身受重傷,想用舢板帶他上岸醫治,沒想到薩師俊卻說:“諸人員可離艦就醫,但我身為艦長,職責所在,應與艦共存亡,萬難離此一步。”

可軍艦沉沒在即,副艦長呂叔奮下令強行將薩師俊和受傷官兵轉移到舢板。就在此時,敵機再次俯衝掃射,薩師俊和24名傷員當場中彈身亡。眾人還來不及悲傷,在航空炸彈的爆炸聲中,中山艦也沉沒於金口龍床磯長江水底。

1910年,已是北洋水師統制的薩鎮冰從日本訂購了鋼木結構軍艦兩艘,造價68萬銀元。其中一艘,定名永豐艦,就是後來的中山艦。冥冥中有一種力量把祖孫兩代人綁在了海軍上,可他們都沒有看到海軍的崛起,空流血與淚。

武漢會戰前,薩師俊曾經對部隊官兵們說:“吾任之所在,生死以之,但願以身殉國!”和陳京瑩一樣,這種以死相拼的悲壯背後,都是懸殊的實力對比。

在日軍全面侵華時的1937年,中國海軍服役艦艇100多艘,總噸位6萬噸,不到日本的30分之一。七七事變開始,很多艦艇連像中山艦一樣殊死戰鬥的機會都沒有,未發一槍一炮就自沉於水底,只為延緩日軍的進攻。

淞滬會戰前,繼在青島、威海自沉戰艦後,海軍又將包括海容、海琛等4艘主力巡洋艦在內的200多艘各類船隻自沉於江陰海域。當日汽笛哀鳴,軍旗低垂,見者聞者無不悲痛。不僅是為一艘艘戰艦,也為一個用自殘方式抵禦外敵的國家,為一個處在水深火熱中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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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陰沉船阻塞線

後來的江陰海戰,異常慘烈,最後僅剩中山艦在內的20多艘炮艇和魚雷艇得以轉至長江中游。而中山艦沉沒時高聳的船尾,則像一座紀念碑,告訴人們:民國海軍三大艦隊幾乎全軍覆沒。

中山艦在長江上反覆左右滿舵躲避日本轟炸機的時候,一個22歲的年輕人正在豫北的山溝裡和日本人周旋。後來他相繼參加了百團大戰,又挺進大別山,最後跳上了渡江戰役的帆船。

他叫劉華清,是一個地道的貧苦農民家的孩子。對於一個從小沒有見過海的人來說,渡江戰役時萬船起發、乘風破浪的樣子,已經超出了他對海軍的全部想象。沒有人會想到,他的後半生,會與長江盡頭那片更寬廣的海洋緊緊聯繫在一起。

1952年5月,劉華清從二野10軍任上調入大連海軍學校,任黨委書記、副校長。第二年夏天,他帶領學員海上實習,這是他第一次出海,似乎並不順利。在蓬萊到青島的途中,軍艦遇上了八級大風,上下顛簸。習慣了陸上運動戰的劉華清“很好的體驗了一下暈船的滋味”。他吐的一塌糊塗。結果,還得強作鎮定,在廣播裡鼓勵大家在風浪中鍛鍊自己,要用毅力征服風浪[2]。

船上的顛簸還沒有適應,1954年7月,他又被選拔進入伏羅希沃夫總參學院海軍學院學習。西餐吃不慣、刀叉用不好也就罷了,對於一個只在村裡上了三年私塾的貧農子弟來說,大量的數理課和俄語才讓人頭疼。

38歲的中年男人一旦發起狠來,什麼都會學好。在凌晨、在深夜、在學校、在宿舍、在涅瓦河邊,都能看到劉華清拿著小本子學習、記錄的身影,每天學習長達16個小時。這樣的習慣,他堅持了4年。1958年畢業考試,劉華清在13門必修課中,有10門為優,3門為良,總評優秀[3]。

中國的改革開放,歸功於一位“三起三落”的老人。而他在二野的老部下劉華清的海軍生涯,也是“三進三出”。

回國後,劉華清歷任北海艦隊副司令員兼旅順基地司令員、艦艇研究院院長。1964年部院合併,卻被調到六機部任副部長,後來又調到國防科委當副主任。1968年底,因藍萍的一句“劉華清是壞人,不能用”[4],劉華清徹底跌入谷底。他被撤銷國防科委副主任職務,攆回海軍做了一個小小“船辦”——海軍造船工業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手下只有七八個人。後來,在葉帥和聶帥的多次過問下,才於1970年12月給了他一個海軍副參謀長的實職。

早在六機部和國防科委任職時,劉華清就分管艦艇的研製。由他起草,以六機部黨組的名義向中央專委提出研究製造核潛艇的報告。後來斷斷續續,在黃旭華、彭士祿、趙仁愷、黃緯祿等幾位總師的堅守下,參照國外的潛艇玩具模型,用算盤和木頭模型設計了我們自主研發的核潛艇。其中黃旭華院士更有30年的時間,家裡人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裡,做什麼,直到1987年解密,90歲的母親看到他的報道才有了答案。

1970年12月,首艘國產核潛艇下水。1974年8月1日,在海軍副參謀長劉華清的主持下,“長征一號”正式入列。我國成為當時世界上擁有核潛艇的五個國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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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第一艘核潛艇長征一號

潛艇的研發剛剛告一段落,還有許多艦艇研製正在籌劃中。1975年10月,一紙調令,劉華清意料之中地再次離開海軍。

在中國科學院,他認定自己的海軍生涯“算是走到頭了”。

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1979年1月,中美正式建交。

1980年5月15日至6月6日,十年浩劫結束後升任解放軍副總參謀長的劉華清率中國軍事技術代表團訪問美國,為國務院副總理兼軍委秘書長耿飈訪美做準備。

在聖迭戈海軍基地,劉華清先後參觀了CV-63小鷹號和CV-61突擊者號航空母艦。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級軍事將領首次登上美國航空母艦。在突擊者航母上,劉華清留下了這張著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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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美軍以保密為由,不讓代表團觸碰航母上的核心設施,只能在遠處觀看。64歲的劉華清踮起腳尖、伸著脖子聽取美方介紹。一國將領,卻像一個看到心愛玩具的孩子。

十年前,劉華清還在“船辦”坐冷板凳的時候,“就根據上級指示,組織過航空母艦的專題論證,並上報過工程的方案。”[5]從此,他與航母的緣分徐徐展開,並持續了整整40個春秋。

美國參觀歸來,讓劉華清對航母有了更深的認識,他意識到正是航母讓海軍變得立體和強大。只是這時候,他還沒有機會直接參與進來。

1982年“十二大”閉幕後,老領導當面囑咐他說:“你還是回海軍工作,海軍的問題不少,要整頓!”。於是,66歲的劉華清“老將出馬”,三進海軍,成為人民海軍創建以來的第三任海軍司令員。

70年代的西沙海戰,艦隊原有的四艘大型護衛艦全部失修,無法出海作戰,只有4艘小型獵潛艇和2艘掃雷艦參戰,而當時解放軍航空兵的主力殲-6殲擊機的航程又很短,到達西沙海域留空時間只有10分鐘左右,空中打擊和掩護能力均很差。所有裝備都急需升級換代。

可當時整個國家剛剛恢復,百廢待興,哪哪都需要錢。儘管劉華清在1983年就開始組織論證航母的可行性,可到了1987年軍委常委會討論“七五”期間軍隊裝備建設時,仍提出“根據輕重緩急、量力而行的原則,發展順序應為陸軍、空軍、二炮、海軍。”海軍墊底。

局座張召忠曾回憶,1988年3.14海戰後,雖奉海軍司令劉華清的命令宣傳航母的重要性,仍受盡了白眼。有些會議聽說張召忠要講航母,乾脆取消了他的講話。最後,局座報告給劉華清,劉華清愣了一會,無奈地嘆到:“不讓講就不講了吧。”

在這樣的環境下,劉華清眼光顯得更加長遠。1987年,他曾說:“航母從開始論證研究到完成建造,初步形成戰鬥力,一般總得20-30年時間,就是現在抓,中間不斷線,也得到2010-2015年前後才能形成戰鬥力。也就是說,從現在起,在我這個海軍司令任期內用不上它,以後按五年一個任期,要到第五任司令看能否用上了!”

他在為後人鋪路。

90年代的銀河號事件和臺海危機,我們被欺負到了鼻子上。這一次,是美國人。憑藉強大的海空力量,美國在海上肆意航行警戒,根本沒有把我們放在眼裡。

忍氣吞聲的背後,還是孱弱的海軍實力。整個90年代,我國只服役了4艘驅逐艦,2艘051型驅逐艦和2艘052型驅逐艦。其中,052型首艦112艦哈爾濱號稱“中華第一艦”,是當時海軍的面子,多次出訪。然而,它的燃氣輪機用的是美國的LM-2500型,柴油機和輔機是德國的MTU,作戰指揮系統、聲吶指揮控制系統、搜索制導雷達、海響尾蛇艦空導彈和電子戰設備是法國的,魚雷發射裝置是意大利的,導航雷達是英國的[6]。

十足的西方里子,使得052型艦造價非常高,加上設備封鎖和禁運,一共就只造了2艘。而哈爾濱艦“中華第一艦”的帽子,居然戴了近十年。

說到底,還是因為窮。1999年,我國的GDP總量為1.1萬億美元,僅為美國的11.3%。其中軍費僅1076億元。

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國門打開,巨大的人口紅利開始助力經濟騰飛,海洋權益也越來越受到重視,加上難得的發展窗口期和沿襲鄧公的“韜光養晦”戰略,海軍開始了它的大發展。

先是從俄羅斯購買了四艘現代級驅逐艦,終於在噸位上超過了北洋時期的定遠艦。後來沒幾年,051B、052B驅逐艦,053H3護衛艦,094戰略核潛艇,093攻擊核潛艇,還有網友們稱道的中華神盾052C、052D先後入列;再有相繼下餃子的054、054A、056、056A等等。而新一代排水量過萬噸的驅逐艦055型已經在2017年下水海試。

2012年9月,改裝自瓦良格號的遼寧艦加入中國海軍作戰序列。新的國產航母在2019年1月已經第四次海試歸來,即將入列。

從2009年到2019年十年,中國海軍的主力軍艦數量從30艘暴增到127艘(不包括潛艇、輔助艦船)。2018年,艦艇下水的總噸位排名全球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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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各國海軍下水總噸位排名

量質齊升的背後,首先是經濟實力的迅猛增強。2010年,中國GDP總量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2018年,中國GDP總量13.41萬億美元,約為美國的65.4%。國防開支達到1.1萬億元。

光有錢也不行,還得能造。90年代初,俄羅斯和烏克蘭在商討遼寧艦前身瓦良格號的處置辦法時,黑海造船廠廠長馬卡洛夫感慨到:“航母需要蘇聯、黨中央、國家計劃委員會、軍事工業委員會和九個國防工業部、600個相關專業、8000家配套廠家,總之需要一個偉大的國家才能完成他。只有偉大的強國才能建造它,但這個強國已不復存在了。”

而首艘國產航母002艦的零部件超過千萬個,主要設備總量逾萬臺,甚至所有的電纜連在一起長達5000公里,它們均由全國各地共532家配套廠家提供。核心材料和模塊組件,包括特種鋼材、阻攔索、飛行甲板防滑塗料、主蒸汽輪機和有源相控陣雷達均完全由我國自主研發並生產,綜合性能不輸國外同類產品。

上世紀80年代,劉華清曾說:“如果中國不建航母,我死不瞑目。”2011年,95歲的劉華清與世長辭。彼時,遼寧艦已經多次下水海試。

尾聲

2018年9月24日,一艘被海底泥沙掩埋的沉船通過央視直播的畫面展示在公眾面前。在水下17米深處,船體一側,兩個40釐米見方、木質鎏金的“經遠”銘牌向世人證明,這艘沉船就是甲午海戰中彈沉沒的經遠艦。

水下沉寂了百年的經遠艦,四周散落著大量的炮彈和碎片,甲板上遍佈毛瑟槍子彈和官兵遺骸。戰爭遠比記載和想象慘烈。

四圍炮聲隆隆,水花四濺,喊殺聲震天,林永升、陳京瑩正帶著二百多位弟兄和敵人近距離接舷戰。一顆炮彈輕輕落下,讓所有的悲憤都被封存。

123年後的2017年4月26日,在紀念人民海軍建軍68週年的直播活動上,已經退休兩年的局座在回憶第一代赤瓜礁上的高腳屋時,潸然淚下。作為一個海軍成長的親歷者,想起當年海軍的窘迫,再看到現在的成就,怎能不感慨萬千?

從屈辱的水下甦醒,海軍的進步,離不開經濟的大發展,離不開“韜光養晦”的戰略,離不開幾十年的執著追求,也離不開艦艇研製人員的堅守和千千萬萬海軍子弟兵的血與淚。差距雖然巨大,但這些精神綿延不絕,未來仍充滿希望。

央視直播經遠艦水下考古時,鏡頭對準了一個圓形的舷窗。那些遠去的林永升、陳京瑩、薩師俊和劉華清們,還有數不清的無名英雄們,透過這扇小窗,凝望如今的航母編隊,會露出欣慰的笑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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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 宗澤亞,《清日戰爭》,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2。

[2] 蘇振蘭,《劉華清主持大連海軍學校》,黨史縱覽,2014。

[3] 吳殿卿,《劉華清蘇聯海軍學院求學記》,黨史博覽,2014。

[4] 施昌學,《海軍司令劉華清》,長征出版社,2013。

[5] 劉華清,《劉華清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2004。

[6] 江瀚諮詢,《中國大型艦船發展史》,2018。

全文完,感謝您的耐心閱讀。如果覺得有意思,就點個在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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