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補習功課送男友》

《同學,補習功課送男友》

1

我18歲那年,發生了兩件大事。

我爹老翁被雙規了,我的高考黃了。

老翁被帶走時,我眼淚汪汪地扒著他的袖子,“你這就進去了,我可怎麼辦?說好的給我在A大捐棟樓這事兒還算不算數?”

老翁一夜間白了頭,握著我的手語重心長,“玥玥,以後爸爸照應不到你們了,你記得照顧好你媽,你媽說你打算就近報個大專的事,我看不好,女孩子學歷還是高點好。我已經和你白叔叔說好,讓你到四中高復部去復讀,你好好努力,抓住機會,這次你的未來真的就掌握在你手裡了。”

老翁走了,我和我媽被趕出家門,住到了蘭城有名的城鄉結合部,同子街。

一個半月後,我坐到了這裡。

不算寬敞的教室,卻一下坐了將近70人,桌椅像豆腐塊一樣地疊在一起,伸個懶腰都能打翻後座的水杯。

整個教室掛滿橫幅,滿目的紅色刺激得人血脈僨張,教室裡最豪華的設備是那兩大塊自由移動的黑板,雙向移開,內裡貼著一塊塑料板,五顏六色地寫滿了每個人的志願和每一次的模考成績。

在這樣的氛圍下,每個人都鬥志昂揚,即使前一晚偷偷熬夜到凌晨3點,第二天上課依然目光炯炯。但其中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我。

課間休息,我把錯得離譜卻一題未改的試卷塞進課桌,泡了杯立頓,使勁敲了敲身後的課桌,後桌依依不捨地從壘成山的書裡抬起頭,滿臉不耐。我瞟了眼她稀薄的腦袋,指了指腳邊的垃圾袋,“麻煩你,掉髮能不能不要再往我這兒扔?”

她神色一訕,“我這不是垃圾袋用完了,扔一下怎麼了?”

“影響食慾。”我坦然道。

她愣了愣,似乎想發火,又硬生生忍住,她從兜裡掏出零錢包,“那你去幫我買一卷吧,要5塊錢黑色的那種。”

我點點頭,“一共9塊。”

她瞪我一眼,依依不捨地掏出零錢塞到我手裡。

我站起身,她的同桌拉住我,額頂兩顆大痘,目露乞求,“翁望玥,能不能再幫我帶一包……那個?”

我笑起來,“當然可以。”

三分鐘後,我把東西交到她們手裡,拉住拿著衛生棉急慌慌往廁所跑的那位,“你的錢還沒付,一共20。”

她一頓,從兜裡掏出錢,“這牌子不是才16?”

“漲價了。”我拿過錢,又往外走。

身後傳來並不小聲的竊竊私語——“她可真行,跑個腿,收費一下從2塊漲到4塊。”

“哎,估計是窮怕了,不是說她爸爸那個……”

我近來學耳聾學得很好,一路目不斜視地出了門。

有人在外面等我,是隔壁班的班花,不顧禁令地染著紅頭髮,她把手裡幾個五顏六色的信封塞給我,“還是像上次那樣,一封10塊,如果成了,再給你加錢。”

瞧,這整個高復部,也不止我這麼一個不知死活仍然無心學習的復讀生。

一共五封情書,我掃了一眼封面,“確定都是送給徐清瀾?”

她點頭。

她常常照顧我的生意,我出於好心提醒她:“高三(1)班,只有一個徐清瀾。”

她朝我無辜地眨眨雙眼,“對啊,可是不是說他為人冷漠,喜好成謎?我們姐妹幾個商量了,只要有一個泡上他,就算是圓滿了。”

這是買一贈四?

我琢磨著要不要和這位與我有些交情的徐清瀾提個醒,畢竟這買賣著實划算。

到了高三(1)班,卻發現整個教室空空如也,我偷溜進去,按照座位表找到座位,將情書一字碼開,攤在他桌上。

出門時,碰上他們班才回來的同學,我狀似無意地朝他“嗨”了聲。

下了樓梯,路過高三年級的公告欄,一位值日生模樣的人正拿著工具在清理著什麼,滿頭大汗。在他面前,一位名叫蘇旭的優秀畢業生的臉被記號筆塗得慘不忍睹。

我有些心虛地加速從他身後走過。

沒錯,是我乾的。

忘了介紹他,蘇旭,蘭城四中至今引以為傲的學霸,我的一位曾經差一點就要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的竹馬。

我決定復讀那會兒,他是唯一一個支持我的人,烈日當空的午後,他騎車一路從市中心趕到同子街,滿頭大汗地將一沓複習資料遞給我,吐出一句爛大街的臺詞:“玥玥,你考吧,就考C大,我在那兒等你。”

那時的我像個傻帽似的拼命點頭,在之後的兩個月,和蘇旭站在同一所學校的夢想成了我挑燈夜讀的所有動力。

然而在我第一次月考結束時的那個假期,蘇旭卻告訴我,他戀愛了,女朋友愛吃醋,我依然可以考去C大,但他恐怕沒法經常接我電話了。

我傻愣愣地抱著早已掛斷的電話呆了許久,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原本好好的人和事,怎麼說變就變了?

就像我同樣想不通,在我眼裡一直恩愛的夫妻,妻子卻在丈夫進監獄不到三個月就尋到了新歡一樣。

那晚,我媽在陽臺找到我,“在這兒發什麼愣呢,東西收拾好了嗎?明天你回了學校,我就去跟房東退租。”

我知道她對這個逼仄的一居室早已有諸多不滿,只是問:“那我以後住哪兒?”

她皺皺眉,“平時住學校,要是放了假……你就上我那兒。”

她的語氣猶疑,我扯了扯嘴角卻笑不出來。

你看,他們多厲害,隨意幾個決定、幾句話,就輕易地將我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和目標,打散得一乾二淨。

2

我回到教室,計算著我這幾天的收入除去生活費,還能有多少去買安定。

是的,我想死,並且想要極其體面而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這還是受了一個好心人的開導。

10月9日那天,據傳有流星雨,全市的天台都被佔了個乾淨,我卻有幸找到一棟空無人煙的大樓。

那兒還在施工,我坐著工程電梯一路到了18樓,騰空坐在水泥板上,望著黑漆漆的天空,被突然傳出的人聲嚇了一跳。

“你要做什麼?”

我低頭搜尋了一會兒,才在腳下還未拆卸的架子上找到了一個戴著工程頭盔的人。這樓的包工頭可真沒人性,大晚上的,還有工人高空作業。

我說我來看流星。

他顯然不信,“這個地方不僅看不到流星,萬一掉下去還會摔得稀巴爛。小姑娘可別想不開,你父母把你生得這麼漂亮,你就算去也得去得體面不是?”

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我看過一部電影,女主是隻鬼,跳樓去世的,那可怕的模樣曾成了我連續三個月的夢魘。

我自問自己向來愛美,做鬼也應當做個精緻的鬼。

於是,我拍拍灰離開了那裡。

但是我依然想死,這個念頭一經出現便像一隻怪獸一樣駐紮在我腦海裡,不急切露出獠牙,我卻也趕不走它。

吃安眠藥是我如今能想到的最體面的死法,但這藥藥房買不到,倒是有途徑可以買到,但藥價貴了好幾倍。

我媽斷了我的生活費,在我質問她這樣做是否對得起老翁的時候。

她的新歡倒是想過要給我塞錢,但我沒臉拿,因為在他眼裡我不過是我媽的一個侄女,也不怪他不會不信,畢竟這是我媽親口說的,我也極其配合地在他面前喊了她一聲“阿姨”。

週五下午,我睡了午覺醒來,又聽說有人找我。

我揉了揉眼睛出去,發現整個走廊被圍得水洩不通,徐清瀾心平氣和地繞過一排獻殷勤的美少女,修長的手指捻著幾封信,“麻煩你,替我還給她們。”

我側過頭,在玻璃窗子裡看到在身後望眼欲穿的紅頭髮班花,“你就不打算看看?”

“不了。”他平靜地轉過身,走出兩步卻又回過頭,“我覺得你有時間也應該多看看書為好。”

我在心底“嘿”了一聲,這小兔崽子,幾年不見,翅膀都硬了?

我和徐清瀾有些交情,只是年代有些久遠。

初二時,班上來了個傳說中的神童,據說打小就是一路跳級上來的。

那會兒的徐清瀾可不像如今這麼閃閃惹人愛,瘦瘦小小的一個,因為不是同齡也很少和周圍人說得上話,可他成績卻好得出奇,成了老師放在心尖上的寶貝。在這種情況下,難免遭人嫉恨。

課桌莫名其妙地被掀翻,校服背後被畫滿塗鴉是常有的事,就連寫完交上去的作業本也總會神秘失蹤。

那會兒老翁還沒下臺,我在班上頗有些囂張跋扈的勢頭,有幾次看不過去替他收拾過幾個混小子,也因此徐清瀾一路被我罩到初三。後來,他在中考前夕突發肺炎,耽誤了中考,我便再沒見過他,沒想到再次相見,我成了學姐,他成了學弟,學的卻仍是同一年的課本,緣分果真妙不可言。

我猜他一定早忘了我對他的那點滴水之恩,要不然,他這般大費周章地來拆我的臺,良心不會痛嗎?

徐清瀾是誰?四中大名鼎鼎的一枝花,不出一節課,他大駕光臨高復教學樓差點引起混亂的事,就傳遍了整個高復教師辦公室。作為事件中心極不入流的女主角,我被請到辦公室“喝茶”,然後“驚喜”地發現我那小生意被人端了。

班主任看著我的眼神多少帶著點爛泥扶不上牆的意味,我在他那些夾槍帶棒的話語裡,領悟到我那生意以後恐怕是做不成了。

我在心裡把許清瀾數落了一通,班主任喝了口茶,談話已經接近尾聲,他卻似乎仍有點意猶未盡,“……我知道你過去的成績不差,高考失利,心裡難免有想法,但既然選擇了復讀,就好好學……要是實在不想念,也別影響同學……”

他的聲音不小,辦公室的幾個老師紛紛抬起頭來,那些意味不明的眼神如今我已頗為熟悉。

我第一次知道眼神真的可以殺死一個人,也是在這個辦公室。

那是課間,接近半個班的學生圍在這個不寬敞的空間裡改作業。

班主任忙得不可開交,接起陌生電話時語氣並不算好,“……嗯,她在這兒呢,你要跟她說什麼……哦好……翁望玥,你媽媽說,你爸爸在監獄暈倒了,讓你去一……”他突然一頓,停了下來。

為時已晚,原本嘈雜的環境一下靜下來,我感受到四周投來的各樣的目光,它們一道道的,像利刃,像飛箭,來勢洶洶,將我的身體穿透了一遍又一遍。

我最近運氣實在不好,剛想到我媽,她的電話果真又來了。

我接起電話,還沒走到門外,她的聲音就急不可耐地傳過來:“玥玥,你爸又犯心臟病了,監獄打電話來讓送點藥去,你方便嗎?要不下午和你老師請個假?”

我把提起的心硬生生按回去,冷靜道:“你為什麼不去?”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不都說了,我不方便過去,你這孩子……”

我控制不住冷笑,“你不方便我也不方便,我是不會去的。”

“他是你爸爸!”

“他也是你的丈夫,別忘了,你們還沒離婚。”

不等她再說什麼,我便把電話掐了。

將手機還給班主任,我出了辦公室,腿僵得麻木,手也不受控制地發著抖,我吸不進氣,也吐不出氣,硬生生地把自己逼出了一頭汗。

心底一個念頭飛快地閃過。

我知道,是那隻怪獸,又出現了。

3

我還是請了假,去給老翁送了藥。

再回到學校時,已是傍晚,整個校園一片沉寂,只剩零星幾個行人。

我這才想起,今天是放月假的日子,宿舍門上了鎖,我無處可去。

晚秋,天色暗得早,整個校園只有小賣鋪還亮著盞微黃的燈,我用身上最後剩下的10塊錢,買了一袋快過期的麵包和一把美工刀。 我提著東西一路上了教學樓6樓,我知道在那層東邊的角落,有個從不落鎖的空教室。

麵包是紫米餡的,味道很好,很像那會兒家裡沒出事時,保姆常做的紫米薏仁餅。

吃完後,我掏出那把刀,費了老大勁把它打開後,發現它竟然有點生鏽。

我在黑暗中嘆了口氣,我竟然要用這樣一把粗製濫造的刀結束自己的生命。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的時候,我正在對著窗子口昏暗的月光,用刀在腕間比劃著尋找一個最完美的角度。

我一個晃神,手裡的刀應聲而落,蒙了塵的門被輕易推開,我沒有鎖,我以為不會有人來。

燈亮的一瞬,有個高大的身影喘著氣跌坐在地上,“麻煩你,幫我叫個救護車。”

當我藉著刺眼的燈光,瞧清楚那張蒼白的臉的時候,我終於忍無可忍地咆哮出聲:“徐清瀾,你丫今天一天就是守著來克我的是吧?!”

急性闌尾炎,聽著雖然可怕,但手術不過小20分鐘就結束了。

徐清瀾已經被推進病房,可他的父母還在路上。

我出於人道主義精神沒有立馬就走,但當我打著熱水進去的時候,竟發現徐清瀾正不要命地打算坐起來,看到我進門,才又軟趴趴地躺下。

我給他倒了熱水,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前,兩人四目相對,氣氛尷尬,我沒話找話。

“疼嗎?”

“還好。”

“餓嗎?”

“不餓。”

“不喝水嗎?”

“太燙。”

……話題終止了。我坐得越發不自在,並且發現不自在的根源在於徐清瀾那雙一瞬不瞬盯著我的眼睛。

“你…幹什麼一直看著我?”

“怕你一個人走掉。”

這話曖昧,但我聽懂了,他剛剛一定是發現了那把美工刀,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恐怕現在已經猜到了我原本想做的事。

我“咳”了一聲,“你剛剛……怎麼那麼巧會在那裡?”

“我去找你。”

我皺眉,生病了不去找校醫卻找我,而且他怎麼知道我在哪兒?

“你幫我拿一下外套。”他又道。

我點點頭,將外套遞給他,接著看著他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今天中午去找你的時候,人多,忘了說……”

他把信遞到我面前,“你幫別人送了那麼多情書,能不能幫我送一封?”

純白色的信封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大字——翁望玥收。

震驚過度的我幾乎是奪門而出。

徐清瀾從病房追出來,捂著刀口,唇色發青,看著可憐。

我有些煩躁,“行了,回去躺著,我不會再做傻事,我要回家了。”

他似乎是笑了下,在明亮的走道里一步步向我靠近,“你忘了這個。”

他伸出手以一個環繞的姿勢將手裡的東西塞進我的口袋,長臂擦過我的肩,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苦味。

“路上小心。”他說。

我沒有騙徐清瀾,自殺這種事也是講天時地利人和的,錯過了時機,我由著怪獸重新蟄伏回我的身體。

那晚我回了我媽的新家,她穿著新款的真絲睡衣站在門內詫異地看著我,最終轉身替我拿了一套被褥放在沙發上。

客廳沒有安窗簾,城市的燈火無聲地鋪滿整個空間,在連續翻身12次後,我收回捂在眼睛上的手,坐起來,掏出了那封信。

高中三年從未收到過任何情書的我,幾乎是有些激動地撕開封口,一張輕飄飄的紙掉出來,心裡淺淡的喜悅被沖刷乾淨,奶奶的,這什麼情況?

那是一張統考成績單,姓名徐清瀾,總分位列全市理科第一。紙的背面,寫了一行字:一鍵領取男友徐清瀾,擁有優異成績不是夢。

“……”

內心暴走了一晚上,我終於承認蘭城的水土實在不養人,連徐清瀾當初那麼一個乖乖仔,都學會了如此惡俗的土味情話。

4

再次見到徐清瀾,是在學校組織的80里拉練上,他舉著旗子走在高三(1)班的最前列,身姿挺拔,看起來恢復得很好。

返程的時候我落了隊,且有意地走了岔道口。

本就是在郊區,我拐進的一條小路恰恰通往一處農田,我捂著酸脹的腿在田埂上坐下來。

有溼熱的氣息噴灑在耳處,我側頭望了眼脫下校服的徐清瀾,“私自離隊是要受處分的。”

他無所謂地笑了笑,也在我旁邊席地坐下,對面的田地一眼看去白茫茫一片,皆是農民陳設的暖棚。

徐清瀾聲音很輕,“你那天從醫院走了後,發生了件事。”

我順著他,“什麼?”

“有人摔斷了腿,做手術留了道疤,她掙扎著要跳樓,說是男朋友因為這要和她分手。”

最近並沒有聽到市醫院有人墜樓的新聞,“然後呢?救援隊把她帶下來了?”我問。

他笑了笑,“不是救援隊,是一群……和她穿著一樣病號服的人。”

這不是湊熱鬧麼?

我沒接話,他繼續說:“我也是聽護士說的,只是聽說上去了一整個腫瘤病房的病人,包括一個剛摘除整個左肺的老人和一個9歲卻患有乳腺癌3期的小孩兒……也不知是說了什麼,那女生在她媽媽跪著求她時都無動於衷,卻在那些病人上去後,主動就下來了,消防隊剛來就又回去了。”

“……”還能說了什麼?無非是,你看我都這麼慘了,沒了頭髮又沒了器官,化療耗錢還難捱,我都還咬緊牙關地活著,你不過是受了點人生小挫折,就在這兒要死要活的,說得過去不?

這個真假待定的故事相當無聊,如果真要點評,只能說徐清瀾的語文議論文一定寫得很好,因為他把舉例論證活學活用了。

風把他的衣袖吹得鼓起來,我看著他,說:“你不懂。”

他垂著眼,“是不是很明白,其實……那天我是從去醫院的路上拐道去找的你,我知道你也許要做什麼。”

我挑眉,他這是喜歡我喜歡得都能有心電感應了?

“你還記得你十月份的晚上,在一大樓見到過一建築工不?那是我爸。”

哦,這世界可真小,可是,“你爸怎麼會認識我?”

“……初二的時候,我在信息課上被抽了凳子摔了腿,是你把我送回家的,我爸還留你吃了面,你忘了?”

我還真不想記得,都說女大18變呢,可我這都隔了快5年,還能被一個只有過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在黑燈瞎火裡一眼認出來,多失敗。

轉念一想,我又覺得他這話有漏洞,“可我怎麼聽說你爸是設計院的建築師?”

建築師和建築工差得可多,他這是唬我呢。

他點頭,“我爸年輕時確實是從建築專業畢業的,但他剛畢業那會兒心氣高,自認才華得不到賞識,在工程上碰了幾次壁後,一氣之下去工地待了好幾年。後來他去設計院上班後,有事沒事卻還愛去工地溜達,所以你那晚才會碰上他……我小時候,家裡條件不好,所以我就想好好讀書,給他們減少負擔。那時候我常被人喊神童,但他們不知道我從三年級開始就每晚看書到10點……”

我打斷他,“喊神童的都是你家親戚和老師,班上同學都喊你……”那外號不太好聽,我沒忍心說。

他笑著點頭,“我都知道,我也知道只有你不喊,那會兒我那樣被人欺負,只有你幫著我,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麼。”

我說:“不為什麼,因為我閒,還因為那時我爸還是翁所長。”

我有些難過,徐清瀾剛剛說他爸,我卻想起老翁了。我望著左邊的石子路,其實我認識這兒,當初我和老翁出來騎行的時候,曾在這兒迷了路,後來回去的路上遇上大雨,我淋了雨回去當晚就發起高燒。老翁一邊挨著我媽的罵,一邊不眠不休地在我床邊守了兩晚上。

老翁雖然對不起社會對不起國家,但從來沒對不起我和我媽。

打我出生開始,我就像眼前這養在暖棚裡的花,被老翁放在手心裡捂著,向來是要什麼給什麼。他從不給我壓力,就連這次高考失利,考完我就感覺要完,他卻樂呵地安慰我說不要緊,大不了他偷偷給A大捐棟樓,總不能讓我沒書念。

他把我保護得太好,以至於生活稍微給我點顏色,我就無力招架。

徐清瀾是個妖精,一眼就看出了我心裡的想法,“可是你這樣,你讓你爸怎麼辦?”

是啊,要是我真出了事,老翁該怎麼辦?他原本心臟就不好,年過半百又鋃鐺入獄,聽說,我媽最近在找律師,想要和老翁起訴離婚。

老翁只剩我了。

11月的風刀子似的刮過我的眼睛,我沒忍住,狠狠掉了把心酸淚。

老翁出事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哭得這麼大聲。

徐清瀾起初還很平靜,漸漸地估計就被我那孟姜女要哭倒長城的氣勢嚇住了,他拿校服袖子擦我的眼淚,“別哭了,別哭了,再哭你都得斷氣了。”

我躲開那印了圓珠筆印的袖子,想笑,卻因為哭得太過賣力,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嗝。

徐清瀾低下頭偷笑。

我心裡卻好受了許多。

我平靜了會兒,心裡有了想法,我轉頭問他:“徐清瀾,你上回那破情書上說的事還算不算?”

他居然有些臉紅地點了點頭。

我說:“那你得幫我,但是……你第一個條件暫時不算,你說的,我幫過你,這算是欠我的。”

蜜色的夕陽下,他的眼睛亮得發光,他望著我半晌,輕聲道了句:“好。” 5

真正開始接受徐學神的補習後,我才發現他那套“他是個刻苦學習才獲得優異成績的草根學霸”的理論其實是放屁。

他靠兩分鐘解出一道困惑了我半小時的證明題後,笑得特別欠揍,“我說的努力是在智商比你高出兩成的基礎上。”

我掄起手裡那份整理完整的數學知識點筆記本,卻在快要完美接觸到他那顆聰明的腦瓜子那一刻停住,怏怏地收了回來。

拿人的手軟,我忍。

徐清瀾為我制定了一套單獨的學習計劃,並選擇在每天的自習時間與晚自習後的一段時間給我特別輔導。

我和他公然出雙入對,年級裡漸漸起了風聲,連隔壁班班花看我的眼神裡也開始藏了刀。

週四晚上,我到小教室的時間晚了些,裡面有人在說話——

“徐清瀾,你怎麼真的每天和她摻和在一起了?你不知道……”那人壓低了點聲音,“她爸是大貪汙犯,前兩個月市臺天天播的那個!”

徐清瀾的聲音沒什麼起伏,“貪你家錢了?”

手裡攥得發皺的書皮被鬆開來,我承認那一刻我心頭有些熱,也承認那時他的聲音是那樣動聽。

有人從裡面跑出來,看到我愣了愣,我當作沒看到,錯身進了門。

徐清瀾倚著窗站著,抬眼看到我,將一封空白試卷扔在桌上,“你來晚了。”

我沒說什麼,坐下開始做題。

那套題有些難,我做得並不順,徐清瀾在一邊似乎有些焦躁,來回走動著。

終於,在我在同一道題上塗上第四遍修正液的時候,他突然出聲道:“你在慌什麼?”

我抬起頭,想告訴他,我沒在慌啊,卻看到他不自然地低下頭,飛快說道:“我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手下一抖,握著的水筆竟然生生被折彎了筆頭。

那會兒我還不懂“撩”這一詞,只是不合時宜地想到,他這句話要是放情書上,要比他那句語序不順的臺詞好得多。

一直到我們畢業了很久之後,在我的逼問下,徐清瀾才終於承認信上那句狗血淋漓的話,是在他那些粉絲團送他的情書上抄的。

“改了幾個字。”在我快要吃人的目光裡,他飛快補充道。

高考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卻可以是唯一一個讓人忘記我這個貪汙犯女兒身份的地方。

臘月三十,城市夜空響起第一聲鞭炮聲,向來座位短缺的24小時圖書館此刻空空蕩蕩,只剩我和徐清瀾。

新年的鐘聲快要敲響的前一刻,我放下筆,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桌上放著一整套刷完了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新年快樂。”徐清瀾在我耳邊道。

“新年快樂。”

新年一過,很快就開了學。

因為有了期待,復讀變得不再是件痛苦的事。

三月份的時候,我收到了新年來的第一個好消息,四市第一次統一模擬的成績出來,我向來二本線浮動的成績竟然穩超了一本線。

我興沖沖地跑去找徐清瀾,在路上聽說了他因為之前的兩次物理競賽成績優異,被B大提前錄取的消息。

我滋味難明地恭喜他,他卻取過英語書看起來,“我又沒說我打算去。”

“為什麼?”我懷疑他是過年被炮仗炸壞了腦袋。

“沒有為什麼,我想參加高考,不是都說……沒參加高考就不算完整的人生?”

真不知他是聽誰說的,但我並沒有再追問,也拿起一旁的書看起來,如今的每分每秒都很緊迫。

離高考還剩不到40天的時候,我發現我的焦慮症又犯了。

第三次模擬,我的成績又退步了,我開始慌張,不免想起上一次高考前,我那飄忽不定的成績,一切似乎都有往事重演的節奏。

自習課,徐清瀾抽走我因為緊張和焦躁而咬爛了的筆桿,第一次破天荒地說:“不學了,我請你看電影。”

我向來知道他本事大,以為他已經篤定門衛會給他放行,誰知他卻帶我去翻牆。

我蹲在牆上,望著在圍牆外向我伸出手的徐清瀾,做足了心理建設,閉上眼睛向下一跳。

重力計算失誤,我最終和徐清瀾一起四仰八叉地摔在了水泥地上。

他被我壓得直喘氣,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從他身上爬起來,體貼地問他的屁股摔疼沒有。

他的臉又一下紅了,“電影快開始了,我們快走吧。”說著便轉身就走。

然而那天我們還是錯過了他說的那場電影,最終看了當時熱映的《墊底辣妹》,倒是很應景。

我看完很是心潮澎湃,跟徐清瀾說:“女主一努力就考上了日本排名前三的學校,我看我一努力,沒準也能考上B大。”

然而奇蹟沒有出現,但努力也沒有被辜負。

高考一開始,所有曾經澎湃如海的情緒,奇蹟般地全部平靜下來。

要說那三天真有什麼特別的,那便是我和徐清瀾的考場很巧地都在同一層樓上。

考完數學,我有些疲軟地坐在走廊臺階上,徐清瀾從我身後繞過來。

“又一次參加高考,感覺怎麼樣?”他問。

“親切。”我道,又問,“你呢?第一次高考,感覺如何?”

他沒說話,卻笑起來,陽光從傾斜的屋簷瀉下,將他照得自信而耀眼。那一刻,我感覺我心裡那一塊陰暗的角落“譁”一聲就融化了。有暖風吹過,一年來,我第一次聞到花香,是梔子的香氣。

成績出來了,我當然沒有考上B大,但卻很穩當地進入了第一志願T大,算是重本。

我帶著錄取通知書去見老翁,他又蒼老了許多,生了繭子的手激動地抓著那一張薄薄的紙,眼角的皺紋快要翹上太陽穴。

我看著他,嘴角也忍不住咧到最大。

我覺得我成功了,心裡突然變得輕鬆,因為那裡溜走了頭怪獸。

6

開學快兩個月,我媽終於給我來了電話,“生活費夠用嗎?”她問。

“還湊合。”我答。

宿舍樓下有人喊我,我簡單和她寒暄了幾句就掛了電話下樓。

是我幾個老主顧。

沒錯,上了大學,我沒忍住又開張了我的代跑腿小鋪,小本生意,賺點零花錢。

“翁望玥,這是昨天你代領快遞的錢,對了,今天你有時間嗎?能幫我把這封信送到對面M大嗎?”

我喜笑顏開地把小費接過來,卻在看到那封淡粉色信封上的字時拉下了臉。

“不送!”我堅決道。

“為什麼?”她不解。

對面突然有人走過來,個子很高,相貌帥氣,我把他拉過來帶到那個女生面前,“因為,徐清瀾是我的男朋友,你覺得我吃飽了撐的,會幫自己的情敵送情書?”

說完,在她驚恐的眼神下,我拉著徐清瀾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是滴是滴,都說高考過後的七月是分手季,我和徐清瀾卻在那時暗通款曲了。

是徐同學表的白,當然也是在我拉下老臉小小地暗示了下的情況下。

他說:“我本來在朝陽高中念得好好的,是為了什麼要在高中轉到四中?我又是為了什麼,放著B大不讀,要留在你的城市,唸了M大?我的行情那麼好,你不是不知道,所以,你還在猶豫什麼?”

是啊,我還在猶豫什麼?

他那麼好。

舒爽的秋風吹在身上,我和徐清瀾拖著手走在我的校園裡,假山邊有個姑娘在拉小提琴,樂聲動聽,但如果你細心觀察,會發現,那姑娘沒有左手。

聽說是在藝考前出的車禍。

這個世上,每天都有人在承受著突如其來的災難與不幸,與此相比,我那點小磨小難,根本不算什麼。但我那時卻在自己畫下的圈裡走不出來。

後來我想,那時打敗我的,也許不是那所謂的挫折,而是突如其來的孤獨與無助。

人生的路總不是平順的,但若有人與你同行,再大的困難也會變得微不足道。

還好,我等到了那個人。

我側頭望了望身邊的人,放柔聲音道:“謝謝你。”

他勾起嘴角,“是我先該謝謝你。”

池塘邊的銀杏開得正好,金黃色的葉子襯著滿園的桂花香,正是最好的時節,一切都是剛剛好。

正如11歲的徐清瀾遇上13歲的我,18歲的我又遇上16歲的徐清瀾,那麼湊巧,又那麼幸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