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道德”面具

作家閻連科帶著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班的作家們,剛剛完成半個月的日本遊學。我請教閻先生對日本人的總體印象,他提到了“太強的儀式感”。他的評價本身不含褒貶,但存有懷疑:日本的文明是不是過於形式化?是不是超出了必需?

日本人的“道德”面具

客人已經背身離去,日本人有教養的做法是對著背影也要鞠躬。在日本,不禮貌是不可原諒的,給別人添麻煩是可恥的,不守規矩是被鄙夷的,哪怕一個幼童,也要時時生活在“禮”的複雜規訓中。使用筷子,是用餐禮儀之一,禁忌就不止十條,比如不能擱置在碗盤上,不能舔筷子,不能插入食物(即使它圓且滑),不能連續夾菜……人處於現代生活中,想要享受它賦予的便捷舒適,就要忍受它對你的規訓,沒什麼好說的。不過,這種忍受最好是適度的,剛好能維持社會的運轉。在日本,我總覺得“禮”大大超出了它實際的意義,而且形式嚴重地大於內容。同樣的道理,顧及他人的感受,這是人類社會化發展的道德準則,但發展得過了頭,這種顧及就變得完全程式化了。請問,誰來顧及那個處處唯唯諾諾的靈魂的自我感受?

日本人的“道德”面具

旅居日本十多年的王東留意到一個現象:日本人選擇躍軌自殺的比例非常高(東京地區平均每天超過一例),而且很多自殺者會選在交通樞紐、高峰時段。當人們選擇結束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絕不給他人“添麻煩”的一生,卻以這種製造麻煩的方式最後報復一下,真是讓人感慨。

我第一次夜間去居酒屋,是在東京六本木附近。踩著嘎吱嘎吱的木樓梯上去時,我恍然覺得到了北京的簋街——嗆人的煙味兒,放肆的說笑聲,酒瓶蹾到桌子上的響聲。沒想到的是,閣樓上是完全封閉的空間,而且,裡面基本都是穿著職業裝的日本人。

女孩子們端起大隻的酒杯,男人們則扯開領帶,解開領口和袖口的紐扣,那個“去他的禮儀”的場景讓我印象深刻。當時我在想,這裡的某個人,稍後會在寂靜的街頭醉臥或狂嘯嗎?

日本人很喜歡一個人去K歌。幾年前,我在東京更是看到一種很像公共電話亭的單人K歌房,一個緊挨一個,空間透明而侷促,但隔音很好。於是就呈現出一個個聲音被消掉、扯著嗓子、扭曲著臉、歇斯底里的人唱歌的詭異畫面,那可不是正常享受歌唱的神情。後來聽說,這種“ONE卡拉OK”非常受歡迎。好吧,但願更多的人以這種方式得以排解壓抑。

日本人的“道德”面具

我這算多愁善感嗎?我總是想,一種文明形態,如果在高度繁盛、高度規範的表象下,卻以極大地壓抑本性為代價,人的痛苦是不是遠甚於矇昧而野蠻的時代?

我的作家朋友柴春芽移居日本已有一段時間了,他的一雙兒女在日本的小學和幼兒園接受教育。我問他,日本的教育理念強調的是尊重天性還是遵守規則?他說當然是後者,孩子一進幼兒園,就被灌輸各種行為規範,事無鉅細。

對日本人的處境每多一分了解,我就對自己的判斷多一分確信——日本在本質上仍是一個儒教國家。

大和民族具有超強的學習能力,從西方世界學科學,學民主,學現代管理,有樣學樣,直到有一天看起來做得比師父還像樣。但是,西方現代文明的核心之一,是更多地順應人的天性,這在其基礎教育環節體現得非常充分。自愛和自我滿足不受壓抑的人,才更可能產生髮自內心的博愛。而在日本,“禮”依然是負擔,是外在規訓,人們從小就要接受充滿儀式感的表演訓練。

柴春芽正在創作的作品,就是藉助久居日本的那些外國人的眼睛打量日本。西方人大衛對他說:“這是一個幽暗且幽暗的國家,有許多幽暗的角落。人們生活在謊言中。整個日本,富麗堂皇,像迪士尼一樣,但在華美的簾幕背後,是怎樣運作的呢?我們永遠不得而知。”

大衛說的謊言,我想不是表面意義上的謊言,而是全民族的人格分裂,是一種“表演禮儀”的集體無意識。我不會去評判一種文明的好壞,只是想讓自己看到文明的更多面相,以及它的宿命——從文化基因而言,日本還沒有完成“脫亞入歐”,也不大可能完成。

我們常評價說,日本已是一個正常化的國家,但也許,道德教化上是個例外。它像一個孤絕的文明發展的範例——過分的道德近於非道德。對於國人來說,這可能是有點奢侈的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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