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聖,情聖?!

詩聖,情聖?!

以“傳承家國情懷,逐夢民族復興”為主題的2019年杜甫故里詩詞大會正在舉行。說到鞏義人的老鄉杜甫,很多人都熟悉他的稱號“詩聖”。可梁啟超稱一生一心“致君堯舜”的杜甫為“情聖”,這就令人大吃一驚了。

所謂“聖”,指知行完備、至善之人,“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是有限世界中的無限存在。湯顯祖在《牡丹亭》中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死相隨,可為“情聖”。

梁啟超是怎樣給杜甫加上“情聖”這個稱號的呢?先要從梁啟超此人說起。

梁啟超,是中國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學家、文學家,有5個稱號。作為叱吒政壇的新政領袖,在文壇上也赫赫有名,他率先提出文體改良的“詩界革命”和“小說界革命”,去世時僅有56歲,卻留下1400萬字的著述。

不同於李白等其他詩人,杜甫的詩作被稱作“杜詩”。而在整個古代文學研究中,杜甫研究也是重點,被稱作“杜詩學”。“杜詩學”又是千年熱點,出新不易。自北宋開始,就有不少學者蒐集、整理、校勘杜詩,也多從杜甫的憂國憂民之心、愛國忠君之情、積極用世之志出發而學杜詩、評杜詩。

1919年至1920年,梁啟超有過一年左右遊學歐洲的經歷,拓展了新視野,也用新的眼光聚焦到了中國古典文學這一“咱們家裡老古董”身上。

梁啟超是在1922年5月21日為清華大學詩學研究會作的《情聖杜甫》演講。《情聖杜甫》以“情”貫穿全文。他認為,杜甫正是一位由內在深厚情感支配,而又善於表達這種情感的詩人。他說,杜詩處處離不開“情”,“情”是杜詩的重要內核。

首先,梁啟超說杜甫是“富於同情心的人”,“他的眼光,常常注視到社會最底下層”;“他最瞭解窮苦人們的心理,所以他的詩因他們觸動情感的最多,有時替他們寫情感,簡直和本人一樣。”“三吏三別”是那個社會狀況最真實的影戲片。

其次,說杜甫對家庭情感真切。中國古典詩歌往往寫友情的極多,但深情寫家庭、寫妻兒的只有杜甫一人。且他“處處把自己的情感暴露”,即便是用第三人稱客觀描述的《羌村》《北征》等也是以情動人。

再次,論說杜甫的愛國情懷。梁啟超說:“杜工部的忠君愛國,前人恭維他的很多,內中價值最大者,在能確實描寫出社會狀況,能謳吟出時代心理。”梁啟超說,“真”才是促成特定“情感”在特定“環境”裡激發。

《情聖杜甫》是梁啟超古典文學研究的代表作品,其研究方法的創新性在於注重文學的情感作用,對當代學術也產生了影響。但是,這篇文章讀來不像是研究性的文章,更多是梁啟超的感性體悟,脫口而出、侃侃而談,卻又讓人耳目一新。

由“詩聖”到“情聖”,一字轉變,就把杜甫由高高矗立的雕塑,把他從儒家忠君思想的代言人,拉到市民群眾中間,成為一位有血有肉、思深情切的正常人,成為普通讀者面前一位的經年老友,讀其詩可對其情感同身受的“情聖”。

就這樣了。翠花,上酸菜!雖然看完需要一點時間,但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詩聖,情聖?!

情聖杜甫

梁啟超

(1922年5月21日)

1

今日承詩學研究會囑託講演,可惜我文學素養很淺薄,不能有甚麼新貢獻,只好把咱們家裡老古董搬出來和諸君摩拳一番,題目是“情聖杜甫”。在講演本題以前,有兩段話應該簡單說明:

第一,新事物固然可愛,老古董也不可輕輕抹煞。內中藝術的古董,尤為有特殊價值。因為藝術是情感的表現,情感是不受進化法則支配的;不能說現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優美,所以不能說現代人的藝術一定比古人進步。

第二,用文字表出來的藝術——如詩詞歌劇小說等類,多少總含有幾分國民的性質。

因為現在人類語言未能統一,無論何國的作家,總須用本國語言工具;這副工具操練得不純熟,縱然有很豐富高妙的思想,也不能成為藝術的表現。

我根據這兩種理由,希望現代研究文學的青年,對於本國二千年來的名家作品,著實費一番工夫去賞會他,那麼,杜工部自然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2

杜工部被後人上他徽號叫做“詩聖”。詩怎麼樣才算“聖”,標準很難確定,我們也不必輕輕附和。我以為工部最少可以當得起情聖的稱號。因為他的情感的內容,是極豐富的,極真實的,極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極熟練,能鞭闢到最深處,能將他全部情感反映得不走樣子,能象電一般,一振一蕩得打到別人的心絃上,中國文學界寫情聖手,沒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聖。

我們研究杜工部,先要把他所生的時代和他一生經歷略敘梗概,看出他整個的人格:

兩晉六朝幾百年間,可以說是中國民族混成時代,中原被異族侵入,攙雜許多新民族的血;

江南則因中原舊家次第遷渡,把原住民的文化提高了。當時文藝上南北派的痕跡顯然,北派真率悲壯,南派整齊柔婉,在古樂府裡頭,最可以看出這分野。唐朝民族化合作用,經過完成了,政治上統一,影響及於文藝,自然會把兩派特性合冶成一爐,形成大民族的新美。初唐是黎明時代,盛唐正是成熟時代。內中玄宗開元間四十年太平,正孕育出中國藝術史上黃金時代。到天寶之亂,黃金忽變為黑灰。時事變遷之劇,未有其比。

當時蘊蓄深厚的文學界,受了這種激刺,益發波瀾壯闊。杜工部正是這個時代的驕兒。他是河南鞏縣人,生當玄宗開元之初。早年漫遊四方,大河以北都有他足跡,同時大文學家李太白、高達夫,都是他的摯友。中年值安祿山之亂,從賊中逃出,跑到甘肅的靈武謁見肅宗,補了個“拾遺”的官,不久告假回家。又碰著饑荒,在陝西的同谷縣,幾乎餓死。後來流落到四川,依一位故人嚴武。嚴武死後,四川又亂,他避難到湖南,在路上死了。他有兩位兄弟,一位妹子,都因亂離難得見面。他和他的夫人也常常隔離,他一個小兒子,因饑荒餓死,兩個大兒子,晚年跟著他在四川。他一生簡單的經歷,大略如此。

他是一位極熱腸的人,又是一位極有脾氣的人。從小便心高氣傲,不肯趨承人。

他的詩道: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幹謁。(《奉先詠懷》)又說: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贈韋左丞》)

可以見他的氣概。嚴武做四川節度,他當無家可歸的時候去投奔他,然而一點不肯趨承將就,相傳有好幾回沖撞嚴武,幾乎嚴武容他不下哩。他有一首詩,可以當他人格的象徵: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言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茆屋。摘花不插鬢,採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佳人》)

這位佳人,身分是非常名貴的,境遇是非常可憐的,情緒是非常溫厚的,性格是非常高抗的,這便是他本人自己的寫照。

3

他是個最富於同情心的人。

他有兩句詩: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奉先詠懷》)不是瞎吹的話,在他的作品中,到處可以證明。

這首詩底下便有兩段說: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奉先詠懷》)

又說: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奉先詠懷》)

這種詩,幾乎純是現代社會黨人的口吻。他做這詩的時候,正是唐朝黃金時代,全國人正在被鏡裡霧裡的太平景象醉倒了。這種景象,映到他的眼中,卻有無限悲哀。

他的眼光,常常注視到社會最下層,這一層的可憐人那些狀況,別人看不出,他都看出;他們的情緒,別人傳不出,他都傳出。

他著名的作品“三吏”、“三別”,便是那時代社會狀況最真實的影戲片,《垂老別》的:“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熟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新安吏》的:“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石壕吏》的:“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這些詩是要作者的精神和那所寫之人的精神併合為一,才能做出。

他所寫的是否他親聞親見的事實,抑或他腦中創造的影像,不管他;總之他做這首《垂老別》時,他已經化身做那位六七十歲拖去當兵的老頭子,做這首《石壕吏》時,他已經化身做那位兒女死絕、衣食不給的老太婆,所以他說的話,完全和他們自己說一樣。

他還有《戲呈吳郎》一首七律,那上半首是:“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家貧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

這首詩,以詩論,並沒什麼好處,但敘當時一件瑣碎實事,——一位很可憐的鄰舍婦人,偷他的棗子吃,因那人的惶恐,把作者的同情心引起了。這也是他注意下層社會的證據。

有一首《縛雞行》,表出他對於生物的泛愛,而且很含些哲理:“小奴縛雞向市賣,雞被縛急相喧爭。家人厭雞食蟲蟻,未知雞賣還遭烹。蟲雞於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縛。雞蟲得失無時了,注目寒江倚山閣”。

有一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結尾幾句說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被凍死亦足”。

有人批評他是名士說大話,但據我看來,此老確有這種胸襟,因為他對於下層社會的痛苦,看得真切,所以常把他們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

4

他對於一般人如此多情,對於自己有關係的人,更不待說了。我們試看他對朋友:

那位因陷賊貶做台州司戶的鄭虔,他有詩送他道:“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又有詩懷他道:“天台隔三江,風浪無晨暮。鄭公縱得歸,老病不識路。”(《有懷台州鄭十八司戶》)

那位因附永王李璘造反、長流夜郎的李白,他有詩夢他道:“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容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毋使蛟龍得。”(《夢李白》二首之一)

這些詩不是尋常應酬話,他實在拿鄭、李等人當朋友,對於他們的境遇,所感痛苦,和自己親受一樣,所以做出來的詩,句句都帶血帶淚。

他集中想念他兄弟和妹子的詩,前後有二十來首,處處至性流露。最沉痛的如《同谷七歌》中:

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生別展轉不相見,胡塵暗天道路長。前飛駕鵝後鶖鶬,安得送我置汝旁。嗚呼!三歌兮歌三發,汝歸何處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鍾離,良人早沒諸孤痴。長淮浪高蛟龍怒,十年不見來何時。扁舟欲往箭滿眼,杳杳南國多旌旗。嗚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為我啼清晝。

他自己直系的小家庭,光景是很困苦的,愛情卻是很濃摯的。他早年有一首思家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務雲鬟溼,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月夜》)

這種緣情旖旎之作,在集中很少見。但這一首已可證明工部是一位溫柔細膩的人。

他到中年以後,遭值多難,家屬離合,經過不少的酸苦。亂前他回家一次,小的兒子餓死了。他的詩道: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飢渴。入門聞號啕,幼子餓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奉先詠懷》)

亂後和家族隔絕,有一首詩: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述懷》)

其後從賊中逃歸,得和家族團聚,他有好幾首詩寫那時候的光景:《羌村》三首中的第一首: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牆頭,感嘆亦欷歔。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北征》裡頭的一段: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髮。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老夫情懷惡,嘔洩臥數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痴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飢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

其後挈眷避亂,路上很苦。他有詩追敘那時情況道:憶昔避賊初,北走經險艱。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盡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顏。……痴女飢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濘相牽攀。……(《彭衙行》)

他閤家避亂到同谷縣山中,又遇著饑荒,靠草根木皮活命,在他困苦的全生涯中,當以這時候為最甚。他的詩說: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脛。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同谷七歌》之二)

以上所舉各詩寫他自己家庭狀況,我替他起個名字叫做“半寫實派”。他處處把自己主觀的情感暴露,原不算寫實派的作法。但如《羌村》、《北征》等篇,多用第三者客觀的資格,描寫所觀察得來的環境和別人情感,從極瑣碎的斷片詳密刻畫,確是近世寫實派用的方法,所以可叫做半寫實。這種作法,在中國文學界上,雖不敢說是杜工部首創,卻可以說是杜工部用得最多而最妙。從前古樂府裡頭,雖然有些,但不如工部之描寫入微。這類詩的好處在真,事愈寫得詳,真情愈發得透。我們熟讀他,可以理會得“真即是美”的道理。

5

杜工部的“忠君愛國”,前人恭維的很多,不用我再添話。他集中對於時事痛哭流涕的作品,差不多佔四分之一,若把他分類研究起來,不惟在文學上有價值,而且在史料上有絕大價值。為時間所限,恕我不徵引了。內中價值最大者,在能確實描寫出社會狀況,及能確實謳吟出時代心理。

剛才舉出半寫實派的幾首詩,是集中最通用的作法,此外還有許多是純寫實的。試舉他幾首:

獻凱日繼踵,兩蕃靜無虞。漁陽豪俠地,擊鼓吹笙竽。雲帆轉遼海,粳稻來東吳。越羅與楚練,照耀輿臺軀。主將位益崇,氣驕凌上都。邊人不敢議,議者死路衢。(《後出塞》五首之四)

讀這些詩,令人立刻聯想到現在軍閥的豪奢專橫。——尤其逼肖奉、直戰爭前張作霖的狀況。最妙處是不著一個字批評,但把客觀事實直寫,自然會令讀者嘆氣或瞪眼。

又如《麗人行》那首七古,全首將近二百字的長篇,完全立在第三者地位觀察事實。從“三月三日天氣新”,到“青鳥飛去銜紅巾”,佔全首二十六句中之二十四句,只是極力鋪敘那種豪奢熱鬧情狀,不惟字面上沒有譏刺痕跡,連骨子裡頭也沒有。直至結尾兩句: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算是把情境一描,不著議論,完全讓讀者自去批評。這種可以說諷刺文學中之最高技術。因為人類對於某種社會現象之批評,自有共同心理,作家只要把那現象寫得真切,自然會使讀者心理起反應,若把讀者心中要說的話,作者先替他傾吐無餘,那便索然寡味了。杜工部這類詩,比白香山《新樂府》高一籌,所爭就在此。《石壕吏》、《垂老別》諸篇,所用技術,都是此類。

工部的寫實詩,十有九屬於諷刺類。不獨工部為然,近代歐洲寫實文學,那一家不是專寫社會黑暗方面呢?但杜集中用寫實法寫社會優美方面的亦不是沒有。如《遭田父泥飲》那篇:

步墟隨春風,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酒酣誇新尹,畜眼未見有。

回頭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前日放營農,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遺能住否?”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

高聲索果慄,欲起時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醜。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

這首詩把鄉下老百姓極粹美的真性情,一齊活現。你看他父子夫婦間何等親熱;對於國家的義務何等鄭重;對於社交何等爽快,何等懇切。我們若把這首詩作個畫,可以把篇中各人的心理從面孔上傳出,便成了一幅絕好的風俗畫。

我們須知道:杜集中關於時事的詩,以這類為最上乘。

6

工部寫情,能將許多性質不同的情緒,歸攏在一篇中,而得調和之美。例如《北征》篇,大體算是憂時之作。然而“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以下一段,純是玩賞天然之美。

“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以下一段,憑弔往事。“況我墮胡塵”以下一大段,純寫家庭實況,忽然而悲,忽然而喜。

“至尊尚蒙塵”以下一段,正面感慨時事,一面盼望內亂速平,一面又憂慮到憑藉回鶻外力的危險。“憶昨狼狽初”以下到篇末,把過去的事實,一齊湧到心上。象這許多雜亂情緒迸在一篇,調和得恰可,非有絕大力量不能。

工部寫情,往往愈拶愈緊,愈轉愈深,象《哀王孫》那篇,幾乎一句一意,試將現行新符號去點讀他,差不多每句都須用“。”符或“;”符。他的情感,象一堆亂石,突兀在胸中,斷斷續續的吐出,從無條理中見條理,真極文章之能事。

工部寫情,有時又淋漓盡致一口氣說出,如八股家評語所謂“大開大合”。這種類不以曲折見長,然亦能極其美。集中模範的作品,如《憶昔行》第二首,從“憶昔開元全盛日”起到“叔孫禮樂蕭何律”止,極力追述從前太平景象,從社會道德上讚美,令意義格外深厚。自“豈聞一縑直萬錢”到“復恐初從亂離說”,翻過來說現在亂離景象,兩兩比對,令讀者膽戰肉躍。

工部還有一種特別技能,幾乎可以說別人學不到,他最能用極簡的語句,包括無限情緒,寫得極深刻。如《喜達行在所》三首中第三首的頭兩句。

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僅僅十個字,把十個月內虎口餘生的甜酸苦辣都寫出來,這是何等魄力。又如前文所引《述懷》篇的反畏消息來。

五個字,寫亂離中擔心家中情狀,真是驚心動魄。又如《垂老別》裡頭: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寬。死是早已安排定了,只好拿期限長些作安慰,(原文是寫老妻送行時語。)這是何等沉痛。又如前文所引的:鄭公縱得歸,老病不識路。

明明知道他絕對不得歸了,讓一步雖得歸,已經萬事不堪回首。此外如:

帶甲滿天地,胡為君遠行。萬方同一概,吾道竟何之。(《秦州雜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陽樓》)古往今來皆涕淚,斷腸分手各風煙。(《公安送韋二少府》)之類,都是用極少的字表極複雜極深刻的情緒,他是用洗練工夫用得極到家,所以說:“語不驚人死不休。”此其所以為文學家的文學。

悲哀愁悶的情感易寫,歡喜的情感難寫。古今作家中,能將喜情寫得逼真的,除卻杜集《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外,怕沒有第二首。那詩道:

劍外忽聞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結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到洛陽。

那種手舞足蹈情形,從心坎上奔迸而出,我說他和古樂府的《公無渡河》是同一樣筆法。彼是寫忽然劇變的悲情,此是寫忽然劇變的喜情,都是用快光鏡照相照得的。

7

工部流連風景的詩比較少,但每有所作,一定於所詠的景物觀察入微。便把那景物做象徵,從裡頭印出情緒。

如:竹涼侵臥內,野月滿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萬事干戈裡,空悲清夜徂。(《倦夜》)

題目是“倦夜”,景物從初夜寫到中夜後夜,是獨自一個人有心事,睡不著,疲倦無聊中所看出的光景,所寫環境,句句和心理反應。

又如: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

雖然只是寫景,卻有一位老病獨客秋天登高的人在裡頭。便不讀下文“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兩句,已經如見其人了。

又如: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旅夜書懷》)

從寂寞的環境上領略出很空闊很自由的趣味。末兩句說:“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情緒一點便醒。工部的寫景詩,多半是把景做表情的工具。象王、孟、韋、柳的寫景,固然也離不了情,但不如杜之情的分量多。

8

詩是歌的笑的好呀?還是哭的叫的好?換一句話說:詩的任務在讚美自然之美呀?還是在控訴人生之苦?

再換一句話說:我們應該為做詩而做詩呀?還是應該為人生問題中某項目的而做詩?這兩種主張,各有極強的理由;我們不能偏向一個極端,也不走向另一個極端。

依我所見:人生目的不是單調的,美也不是單調的。為愛美而愛美,也可以說為的是人生目的;因為愛美本來是人生目的的一部分。訴人生苦痛,寫人生黑暗,也不能不說是美。因為美的作用,不外令自己或別人起快感;痛楚的刺激,也是快感之一;例如膚癢的人,用手抓到出血,越抓越暢快。

象情感那麼熱烈的杜工部,他的作品,自然是刺激性極強,近於哭叫人生目的那一路;主張人生藝術觀的人,固然要讀他。但還要知道:他的哭聲,是三板一眼的哭出來,節節含著真美;主張唯美藝術觀的人,也非讀他不可。

我很慚愧:我的藝術素養淺薄,這篇講演,不能充分發揮“情聖”作品的價值;但我希望這位情聖的精神,和我們的語言文字同其壽命;尤盼望這種精神有一部分注入現代青年文學家的腦裡頭。

詩聖,情聖?!

— END —

詩聖,情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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