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西轉身:從城市工廠到宜居城區

鐵西轉身:從城市工廠到宜居城區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曾經因為重工業無比驕傲的鐵西,開始為重工業所累。工廠倒閉,工人下崗。但經過20多年的調整和發展,鐵西已經從陰影裡走出來。

■ 改革親歷

梁啟東 53歲,遼寧社會科學院副院長

我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在瀋陽生活、學習,體會很深的就是東北的工業文化是很濃厚的。南方的鄉鎮企業主到瀋陽來參觀都很羨慕,說他們改革開放30多年來的工業文化也不如這裡——門口修自行車的都是八級工,一家四世同堂都是產業工人,孩子們從小長大聽父母說工廠的生產標準。瀋陽的工業文化實在太濃厚了!瀋陽的工廠多數在鐵西,鐵西區就更加典型。

80年代的10年,瀋陽是改革的典範,第一張股票、第一個破產企業都出現在這裡。當時人們想,社會主義的企業哪有破產的?但還是破產了。為啥?深層次的改革沒有進行。一直到90年代末好多商品還是按指令價格賣,當時市場價高啊,我們還是得賠錢賣,國企得聽國家的。這就相當於咱是國家的大兒子,弟弟妹妹都去讀大學了,咱得在家伺候爹媽。

90年代鐵西陷入了“東北現象”(東北地區以遼寧為代表的工業經濟陷入困境,國有企業停產、半停產,虧損面和虧損額居高,職工下崗失業的現象)。後來國家實施三年東北脫困計劃,幫助170萬人再就業,老工業基地扭虧為盈,東北就算活過來了。

鐵西活過來了就要考慮發展,開始東北振興,要解決的是4個問題:產業怎麼擺,工業怎麼改,企業怎麼改,包袱怎麼甩。這些問題在鐵西很典型。

產業怎麼擺?煙囪總是冒煙,工廠都在城裡,服務業咋能發展起來呢?靠著“東搬西建”,鐵西老區變成商業區。騰出來的地,對商業企業來說很有吸引力,哪有大城市找得到這麼便宜的地?

工業怎麼改?沒工業也不行,西邊的經濟技術開發區佈局工業。工業也要有挑選,老工廠時期,環境汙染嚴重,空氣味道很怪,現在大量上新興工業——寶馬,全世界最先進的,這在過去是沒法想象的。

企業怎麼改?搬遷過程是在做企業的改制、改造、重組,在不停做改造,不是東處到西處。擴大企業自主權,像三項企業制度改革,企業如何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

包袱怎麼甩?要解決企業辦社會的問題,以前的企業除了火葬場,別的什麼都管——好比人家的民企外企都穿著游泳衣,我們就是背一個、抱一個還穿著棉襖游泳,怎麼比得過?這個還沒有改乾淨,計劃經濟時代的遺留問題依然要深化改革,像企業的“三供一業”,供水供電供暖、物業管理還有待解決。

夜色下的北一路與其他城市的主幹道沒什麼區別。馬路寬闊,車輛如梭,道旁萬達廣場上燈火通明,中老年人在搖擺起舞,年輕人在籃球架下跑動、運球。

唯一不同或許就是廣場正中的雕塑:兩名10餘層樓高的工人側身而立,手持鋼釺,線條簡潔硬朗。

這裡是遼寧省瀋陽市鐵西區,中國最著名的老工業基地之一。廣場上的雕塑名為“持釺人”,意在紀念過去的工人精神。

雕塑的百米外是名為“1905文化創意園”的建築,鋼鐵製成的樓體聯結各層,支撐頂棚的黑色鋼架裸露在外。這裡是瀋陽市重型機器廠的原址。1949年,這裡煉出共和國的第一爐鋼;2009年,這裡的最後一爐鋼水被鑄成“鐵西”二字,隨後遷往新的經濟開發區。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曾經因為重工業無比驕傲的鐵西,開始為重工業所累。工廠倒閉,工人下崗。但經過20多年的調整和發展,鐵西已經從陰影裡走出來。

如今的鐵西,3條主幹道上見不到工廠的影子,聯合國人類居住規劃署曾授予其“2008聯合國全球宜居城區示範獎”。但工業之路並未終結,2017年,鐵西被評為中國工業百強區,佈局其中的“一園一城一谷”將成為未來的工業發展方向。

新老工人村

如今的鐵西區北一路高樓林立,商業廣場、寫字樓和住宅區比鄰而起,20年前工廠密集的景象成為歷史。只有老鐵西人才會指著不同的樓宇,辨析被住宅小區取代的瀋陽變壓器廠和第一毛紡織廠,被中國工業博物館取代的瀋陽市鑄造廠。

這些老鐵西多是曾經的工人,十幾年前下崗成為出租車司機、修理店店主、商戶老闆,或者辦理退休手續開始晚年生活。

每天下午,鐵西區南部少有的保留著舊容的肇工南街上,一幢三層紅磚房熱鬧起來。推開紅色的木門而入,經過狹窄的走廊,屋中幾個老人圍繞四方木桌而坐,低頭看牌,無人插話。另一個房間中,小提琴和手風琴和鳴的樂聲透過窗戶傳至寬敞的院落中。冰櫃裡裝著飲料食品,牆上貼著形狀方正、印刷仿舊的“老工人超市”字樣,旁邊是支付寶、微信支付二維碼。

崔孝華閒來無事時,常到這裡打牌,會會老朋友、嘮嘮嗑。這幢小樓裡留存著她年輕時的回憶。

這是工人村三期中的工人生活館,由舊居民樓改成。一樓和二樓是退休工人的活動區,三樓開闢為展覽區,每個房間如同不同歷史時期的剖面圖:牆上貼著上世紀50年代“先進生產者”的表彰獎狀和60年代的“五號運動”獎狀,顏色斑駁的木櫃上擺放著70年代中日建交時獲贈的和服娃娃,一面石英鐘停留在過去的某個時間,不再走動。

上世紀70年代,崔孝華一結婚便搬到了這裡,一住就是幾十年。當時,這裡是工人村三期,50年代建成,仿蘇聯的樣式和結構,相當時髦。

和這裡的老居民們一樣,崔孝華是在2007年前後從這裡遷走的,5年後搬到了馬路對面一排18層高的住宅樓裡。那是老人們的新家,工人新村。2010年左右,它由寶鋼集團建設,是東北首批鋼結構民用住宅樓。

老房子轉而成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仍然保存的32幢樓中,7幢樓被改造成工人生活館,剩下的25棟中少有人居,部分被出租。

工人們生活變化的背後,鐵西區的經濟亦發展迅速:2011年,鐵西地區生產總值突破1000億元,是2002年的13倍,年均增長33%;財政一般預算收入突破100億元,居全省100個區縣之首,是2002年的14倍,年均增長34.5%。

曾經的美好與榮耀

工人村裡,87歲的尹忠福是名副其實的“原住民”。1953年,工人村才由蘇聯援建完成,他便隨著哥哥、父母一起搬了進來,成了第一代村民。居民們說,60多個國家的人來參觀過這個社會主義的模範社區;從空中俯瞰,能見到房屋排布成“工人村”三個大字。

對於工人來說,搬進工人村自然更是一種榮耀。尹忠福說,“那時候能住進來的,至少得是工程師”。

今年59歲的黃立志在工人村出生,長大。在他的印象裡,從小家裡就“裝著紅木地板,磚牆厚實,隔音好,冬暖夏涼。”

和崔孝華一樣,盧思傑是在1977年結婚後搬進鐵西,搬進工人村的。當時,瀋陽的民居以平房為主,煤氣、暖氣、自來水入戶的只有工人村。託兒所、衛生所在一樓,大合社一街相隔,魚、肉和豐富的副食擺放在櫃檯後的貨架上,工廠將剩餘材料打造成小三輪車、搖椅,花園裡的孩子們便有了娛樂項目。“家家戶戶日子差不多,大家的醬缸就擺在遊樂場旁邊,從來沒人動。”

在那個人人尊崇“工人階級老大哥”的年代,鐵西的工業區和工人村在小城的一北一南遙相呼應,工業發展和工人村的生活一樣美好。

從1952年起,尹忠福便在瀋陽市玻璃儀器廠工作,負責產品質量把關。計劃經濟早期廠裡效益很好,醫療儀器被源源不斷地送到全國各地的醫院,明星產品流量計曾獲得原輕工業部金獎,年產值一度達到1000萬元。

玻璃儀器廠的繁榮,如同鐵西的縮影。1949年後的幾十年裡,瀋陽這個工業重鎮被稱為共和國長子,鐵西則是工業心臟,集中了瀋陽超過75%的工廠。北一路、北二路、建設路3條主幹道上工廠密佈,一百餘項“工業第一”誕生於此,天安門城樓上懸掛的國徽亦產自這裡。

風光不再

隨著1978年改革開放,全國各地的工業企業迅速發展,一些民辦企業、鄉鎮企業嶄露頭角。逐步放開的市場中,鐵西等老牌國營企業的產品也不再是唯一選擇。

“(別的廠的產品)有的比我們質量好,有的比我們價格低。”尹忠福,上世紀80年代後期開始,玻璃儀器廠的產品很快賣不出去了,堆在庫房裡。

對外開放也讓處境更加艱難。1994年,進口機器設備關稅壁壘拆除,機床產品的進口關稅提前降至9.7%,機床陷入滯銷。瀋陽第一機床廠高級工程師李曉巖曾說,“不是沒有市場,而是產品跟不上市場。”

但鐵西仍在努力追趕時代的步伐。工廠裡生產的重工業產品,質量仍然很高,1979年至1998年,獲得國家質量金獎的“鐵西製造”就有15項。1992年,金盃汽車股份有限公司在上交所上市,成為全國第一家真正實行股份制的大型工業企業。

更多的企業試圖從開放的環境中汲取活力。從70年代末到90年代,黃立志在瀋陽市大拖拉機廠做質檢員。80年代中期,他被派往日本、美國學習先進生產技術。國外工廠的生產條件讓他印象深刻,“穿著襯衣進日本生產車間,出來還是白的。車間全封閉,看不著人,全是機器人在幹活”。

廠裡專門從美國買回4臺高功率的大型輪式拖拉機,一臺要人民幣100多萬。他們還引進了相應的技術專利,要求技術工人拆裝、學習生產流程。

1986年,大拖廠的輪式拖拉機正式下線,3臺機器展示在工廠門口。但黃立志日日從拖拉機前經過,並未看到找上門的買家。沒過多久,大拖廠的研發熱情不復存在,再也沒有新的美國輪式拖拉機走下生產線。

“計劃經濟時代,拖拉機直接由國家購買,分配給農民。可80年代流行大包乾,農民買不起,就算買得起也用不上。”黃立志說,後來大拖拉機停產,造型更小、價格更便宜的手扶拖拉機也因滯銷減產,大拖廠開始為其他工廠生產機器部件,以求生存。

除產品銷路之外,鐵西的大國企還面臨著制度困境。中國工業博物館鐵西分館內,寫著這樣一段話:進入90年代,冗員、債務和企業辦社會成為國企面臨的三大危機,當時鐵西的國有企業中一線職工不及職工總數的一半,負債率逐年提升,廠辦醫院、學校和職工住宅的開支也逐年遞增。

在鐵西長大的張姝對冗員記憶深刻。她幼時陪小姨值夜班,小姨整晚唯一的工作就是拿電筆測一次電壓。

隨著老國企優勢不再,80年代開始,工人村也逐漸走向平凡。那時,附近的平房區開始拆遷,樓房漸起。村內卻因為工廠無法負擔蓋新樓的高昂成本,只能將兩層的老房子被加蓋成三層或四層。可沒過幾年,加蓋的樓層成為新的負擔。居民們注意到,工人村的不少樓房地基下陷。

崔孝華家住一層,地面越來越潮溼。起初是床底的鞋子開始長毛,後來地板泛溼,一到夏季雨天地上就成了淺灘。每到這個時候,她就要在門口和床之間用長木板搭出一條棧道。

然而工人村的住戶卻無暇顧及生活條件。2000年,已過不惑之年的崔孝華突然得知,丈夫、兒子同時下崗——瀋陽冶煉廠倒閉了。

90年代開始,75萬人口的鐵西成為中國下崗者最集中的地帶。據2002年鐵西區勞動局統計,鐵西區下崗職工累計15萬,失業人員5萬。

東搬西建,騰籠換鳥

但鐵西的工廠並未消失。

如今,瀋陽市經濟技術開發區屹立在鐵西區的西南部,與鐵西合署辦公。過去建在北一路、北二路和建設路的240多家工廠,如今在440平方公里的經濟技術開發區中找到棲身之地。

這得益於2002年開始的“東搬西建”工程:東部企業搬往地價更低的西部,地價上的差異成為企業調整改造的運行資本。

2016年,有78年曆史的瀋陽化工股份有限公司新廠區建成,成為最後一戶從老鐵西工業區遷出的大型企業。這標誌著“東搬西建”工程全部結束,始建於1905年的老鐵西工業區徹底成為歷史。

“原來老城區的工業區才12平方公里,且煙囪林立、汙染嚴重。現在裝備製造業聚集區拓展到65平方公里,佔地50萬平方米的重點企業達15家,基礎產業集群的企業達381家,而且完全清潔化生產。”時任鐵西區區長李松林在2012年接受《新華網》採訪時說。

據人民網2015年的報道,這次“騰籠換鳥”的老工業基地盤活國有資產500多億元,變現資金300多億元,累計籌集改造發展資金上千億元,也使得破敗多年的舊區迎來改造的可能。

與此同時,與老工人相關的民生工作也在開展。

2003年,在國家實施東北振興戰略的第二年,鐵西區委領導來到崔孝華家中探訪,要幫助工人村的老工人們改善居住環境。崔孝華高興得直作揖,“那老好了”。

2007年,工人村內的1700多名居民聚集在附近一處尚未拆除的大禮堂裡,得知了即將動遷消息。第二天,就有好長一串人去排隊報名。

“以前住在廂房裡,採光不好,現在家家都是南北房,多敞亮,”5年後,崔孝華和丈夫搬進工人新村60多平方米的新家。與家人在18平米的房子裡擠了半個世紀的尹忠福,也搬進了三室一廳。

新的招商對象:隱形冠軍

2018年8月,鐵西西南部的瀋陽市經濟技術開發區中,延鋒彼歐公司的第二間廠房裝配完畢,投入生產,第三間廠房正在加蓋。

這是由上海延鋒和法國彼歐合資成立的延鋒彼歐汽車外飾系統有限公司,鐵西工廠負責為同在開發區的華晨寶馬提供保險槓。

廠房內,數根金屬管道將塑膠顆粒送入模具,塑造成形,機器抓手將半成品取出、打磨,擺進貨架。車間中鮮有工人。只有幾個開叉車、挪動貨架的人穿藍色工服、套明黃防護衣在劃定的線路上穿梭。

“2013年第一間廠房投產時,我們只有70名工人。現在出貨量大,人數增多到400人,主要負責物流。”延鋒彼歐的行政助理陳健說,因為機器的精確度比人高很多,他們的最終目標是實現無人生產。“現在工廠二樓的密封房間已經實現了全自動化,機器會按程序噴漆繪圖。”

這是延鋒彼歐公司在經濟技術開發區內中德園的投資項目。現在,經濟技術開發區中有“一園一城一谷”正在建設,中德園的定位是高端製造業,中法生態城的核心是環保產業,金谷要打造服務業。

中德園並非只邀請德國企業,但借用了德國管理學思想家赫爾曼·西蒙提出的概念。“工業企業中有一種叫‘隱形冠軍’,這些企業可能不被外界關注,但生產規模卻在市場中數一數二。”中德園管委會招商服務局局長卞松林說,這就是中德園的招商對象。

吸引高端製造業企業入駐的重要原因,是同樣坐落在經濟技術開發區中的華晨寶馬瀋陽工廠。公開資料顯示,2010年,華晨寶馬位於瀋陽市鐵西區的工廠正式開工,首期工程竣工僅用18個月,如今車身車間擁有將近1800臺機器人,自動化率高至95%。

寶馬產生的磁鐵效應將配件廠商吸引到中德園,延鋒彼歐就是其中之一。工廠建在距離寶馬鐵西工廠1.6公里的地方,保險槓從延鋒彼歐出廠後,即可進入寶馬的裝配流水線。“寶馬的257家配件企業中有100多家來到鐵西區,已經形成以汽車為龍頭的企業集群,未來將成為3000億產值的企業集群。”卞松林說。

中德園在為陸續到來的外資企業搭建更好的環境。“德國企業關心的不是地價、稅收,而是有沒有學校。他們工業生產中重要的一點是工人保持學習,工作之後,需要回爐讀書幾個月,再繼續工作,”卞松林說。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德園開始構建“1+1+X”(一所高職學院、一個跨國企業實訓中心和若干企業實訓基地共同組成的培訓體系)的雙元制職業教育體系,與遼寧軌道交通職業學院共建中德學院。

另一方面是知識產權保護。“這些小型家族企業,幾代人都在研究某個產品,他們很擔心自己的核心技術丟失,”於是中德園成立知識產權法庭和法律援助中心,並在2017年發佈《中德園知識產權白皮書》。

由中德(瀋陽)高端裝備製造產業園管委會、中德(瀋陽)國際產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瀋陽三生製藥有限責任公司三家合作打造的北方藥谷,則體會到招商流程的簡潔。“東北冬天長、工期短,以往建廠需要走繁瑣的行政審批流程,可是辦著手續就錯過動工的季節。但中德園可以簡化流程,辦理‘承諾制審批’手續,向企業發放施工預許可證,邊施工邊辦手續。”北方藥谷的工作人員說。

如今,中德園已佈局智能製造、先進機械製造等項目。世界著名的機器人制造商庫卡已經完成選址,美國江森乘用車鉛酸蓄電池生產基地、德國綠城能源環保有限公司也已與中德園簽約。卞松林說,園區將推動瀋陽製造業向高端化、智能化、綠色化轉型,成為瀋陽市創新驅動和綠色集約的發展引領區。

■ 改革辭典:騰籠換鳥

經濟發展過程中的一種戰略舉措,把現有的傳統制造業從目前的產業基地轉移出去,再把先進生產力轉移進來,以達到經濟轉型、產業升級。

(摘自《新京報》“弄潮”2018-12-17, 記者:龐礴、王嘉寧,實習生:齊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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