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流浪大師”:走紅也改變不了我撿垃圾

在一間正在裝修的店鋪最裡間,我見到了網紅流浪漢沈巍。他挨著水泥牆身體呈90度坐著,屁股下面墊著一塊被裝修工人廢棄的薄木板,黑白頭髮交織,幾撮打結成了一個圈一個圈,幾撮以頭為中心張狂地直戳四周。他前額頂著一綹垂下來的頭髮,身穿一件幾處磨黑、磨亮的棕色皮衣和兩位相熟的人打趣。對比網絡上流傳出的各個時期視頻裡的形象,沒有絲毫變化。

沈巍十分健談。見我進來,他又趕緊操著標準的普通話同我打招呼:“你是哪裡人?”我半蹲著說明來意後問他:“沈叔,蹲著有點累,我能坐下來嗎?”他看看他坐的短木板和滿是灰塵的地上,指著房間裡另一處角落的木板說:“你去坐那吧,按理說是應該請你坐下來的,但怕你嫌髒,”伴著嘁嘁喳喳地裝修聲,他有禮有節的回應著我。

在快手等短視頻網站上流傳著各種各樣有關沈巍的影像。在地鐵站裡、在各家店鋪門口、在馬路邊,他跟行人探討西漢名將周亞夫、明代思想家王守仁、所謂的成功學大師陳安之……有關《左傳》、《詩經》、《了凡四訓》、《菜根譚》等古書的解讀沈巍隨口就能說上兩句,偶爾膝蓋上擱著兩本待閱讀的書籍,一個多星期前,有好事者將他這反差的形象拍成短視頻並上傳網絡。很快,沈巍成為了坐擁大量粉絲的網紅。

隨之而來的便是各種謠言的發酵。比如復旦畢業、因妻女車禍去世精神失常從公務員淪落為流浪漢……沈巍沒有短視頻賬號,傳奇色彩的加身,使那些專門以他為賣點的賬號的粉絲量在短期內成百上千的上漲,更有網友為沈巍建立了微信群“沈老師流浪討論群”,網友贈沈巍外號“流浪大師”,更有人點評:“他穿上西裝就是教授,毫無違和。”

“誰發他誰火”。許多後來者嗅到了商機,這兩天,紛紛從安徽、山東、北京等地趕到沈巍常年活動的地帶浦東楊高南路,他們拿著自拍架橫著手機在草地上做起直播。儘管此時沈巍沒有露面,轉而躲進了正在裝修的店鋪裡。

這幾天,上海上演著一場“活捉”流浪大師的鬧劇。

上海“流浪大師”:走紅也改變不了我撿垃圾

“狩獵”流浪大師

“我是專門來給沈大師送食物的,”一位身穿橘紅色羽絨服的矮個男人告訴我,草地上站著的一位老者聽罷立馬駁男子:“剛剛有人買了食物送過去,就被放進房子裡了,你花幾塊錢買點水不也能進去了,你就是小氣!”

出了楊高南路地鐵2號口,就能看見攢動的人頭,儘管旁邊有些樹木遮擋。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直播者、仰慕者一早聚集在一家門店前的草地上,沈巍說在他還沒醒的時候這些人就已經圍觀在這裡。

“這個流浪漢從早上開始就給他們講東西,喏,一直講到下午兩點鐘,沒吃沒喝,也沒有人說買點東西給他墊墊肚子,整個人都虛脫了,這家店鋪的老闆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把他帶進了屋子,鎖了外面的門,”一位環衛工人告訴我。

“你不知道,拍的這個視頻是可以拿去賣錢的,賣價五百一千的都有,”幾位看熱鬧的小哥閒聊,“你看那個開寶馬的女人,帶了一支八人的團隊來搞直播,據說她在附近的酒店訂了三間房,因為他們這附近一家酒店房間價格從兩百多漲到四百多,”我看了下他所說的酒店,漲幅並沒有議論的那麼誇張,但當晚只剩下豪華家庭房還可以預定。

沈巍在進入裝修的店鋪後沒有再出來。外面幾十號人要麼倚在樹上等待,要麼自顧自的做起直播。有兩位年輕人支起小桌板搬來兩張凳子,買了一箱礦泉水放在桌旁,大有不等到人不罷休之勢。

沈巍跟我細說這帶給他的困擾。“幾天前還有些真心過來跟我探討的人,他們也送我些書,我覺得蠻好,這兩天人一下子增多,他們帶著各種目的來拍我,不純粹。你說他們拿我掙錢,我也沒看有人分點到我頭上的,反而打擾了我的正常作息。你看,我沒有辦法出去撿垃圾分垃圾了,我一分垃圾,旁邊圍著各種人問我問題,我的時間成本提高了,我以前喜歡在地鐵站或者路燈下看書,現在這種情況我能嗎?我估計呀這兩天我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得等熱度下去,”他倒也能釋然,“我現在的熱度還在上升,等到了頂點自然會開始下降。”

此時,一位拍攝者通過後窗伸進了手機,偶爾提些問題,健談的沈巍倒也不拒絕;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進了房間,他自稱是沈巍的仰慕者,伸出手和沈巍打招呼,“我特地從浦西趕過來,你講的話我特別認同,所以想和你探討探討。”

沈巍表現出了一如既往的禮貌,“謝謝謝謝,你不要生氣,如果你真是來和我探討的,請你過幾天再來,等我的熱度降下去,”男人聽後表示贊同。

“他不能再跟你們說了,他說了很多話,再這樣下去這人會廢掉的,各位理解,”等和沈巍相熟的店主開始趕人的時候,男人趕緊拿出手機上前問沈巍:“可以幫忙宣傳宣傳我的公司嗎?可以和你合影嗎?”

上海“流浪大師”:走紅也改變不了我撿垃圾

“我的書常被人偷去換錢”

在得知我的家鄉後,這位流浪大師先是禮貌地問我手機流量多不多,在得到我的肯定之後,他讓我搜索著名揚劇表演藝術家高秀英的經典劇目《百歲掛帥》,一部講述百歲高齡佘太君親自掛帥,率領楊家十二寡婦和重孫出征殺敵的戲劇。沈巍很精準的找到由高秀英飾演的佘太君出場畫面,“她的聲音和前面穆桂英的不一樣,飽滿洪亮,這人的嗓音是頂級的、是有天賦的。”

沈巍的大學並不是網上流傳的復旦,據他自己說只是一所普通的學校,但他對戲曲的涉獵還要追溯到大學時期。他言語間頗有些得意的告訴我:“我有個師妹,因為她的緣故,以前我總能拿到前排位置的戲曲票,以前上海有很多揚州人,所以揚劇班子也多,現在不行了,就是那時候我才喜歡上戲曲。”

沈巍的能力,也是被網友短時間內捕捉到的閃光處,便是信口講出貼合來訪者的內容點,在很多時候可能並沒有那麼深刻,但貴在廣泛。

講完戲劇,沈巍又聊了聊上海本地的幾家報紙。他先是問候了一句我的一位做過垃圾分類報道的同事,又說:“過去我在外面撿到報紙,就會停下腳步,先坐下來把它看完,再繼續往前走,如果是特別精彩的,那我就要藏在貼身的地方,等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再仔細看一看,”邊說,他邊用粗厚地右手捏了捏內衣領示意,“《東方早報》是不是被取消了?我有一段時間沒有撿到它了,它辦的欄目上海書評、藝術評論非常好,裡面的文字不是一般人說的出來的,我記得有一次撿到關於顧愷之的藝術評論,在路燈下看了幾個小時,後來一直帶在身邊不捨得扔,珍惜珍惜珍惜,最後因為環境的原因被人順走了。”

沈巍說,他記得一位叫王娜的記者推薦過一本書,很是有意思。“封面是一個漫畫,一個人推著一輛超市購貨車,在進了一道門之後,購貨車成了垃圾車,意思是說我們呢現在的生活狀態是無限制的買,然後無限制的扔。”

報紙欄裡薦出的書籍,常常成為沈巍買書時的首選,時下他的開銷,包括時間和資金,絕大部分都用在書上。“新華書店都是買大眾的書尤其多考試題目,我想看美國的文明是怎麼興起的,在新華書店找不到,但在福州路商務印書館門市部肯定有的賣,十幾年前營業員不忌諱,我喜歡去固定的幾家小書店淘書,買舊書多,新書太貴,熬到它成為舊書我才下手。現在基本上不出門了,買書都是拜託這裡的朋友,冷門的書我一般只要商務印書館、古籍出版社和中華書局出的……”

地鐵站附近的特保員都知道,一到晚上六點,這位流浪漢就會捧幾本書在地鐵站裡尋塊地方看起來。看書和撿垃圾幾乎是沈巍流浪生活的全部內容,“生活動盪,前一陣買的書統統被偷光了,大概是被人拿去稱重賣錢了,他們不愛書愛人民幣。”

上海“流浪大師”:走紅也改變不了我撿垃圾

被垃圾牽絆的大半生

反差,是沈巍迅速在短視頻網站走紅的原因。網友贈給沈巍的稱號是“知識淵博的流浪漢”、“流落在民間的大師”。除了這個反差點外,還有網傳出的他復旦大學畢業高材生、上海徐彙區某局公務員這兩個在世俗意義算得上成功的身份,同他現下流浪漢身份的顯著對比。

沈巍說,他走過了被垃圾牽絆的大半生,包括因是被停職二十多年,也包括和家人以及鄰居鬧出了重重矛盾,從而流浪在外。

“小的時候我就很喜歡看書,但是家裡兄弟姊妹眾多,父母沒有錢給我買。我想到一個辦法,就是撿廢品賣錢,那時候豬骨頭都有人要,被用來熬成骨膠,我把分類好的垃圾拿去換買書的錢。長此以往,我就養成給垃圾分類的習慣,也見不得浪費,分好的垃圾能賣錢的賣錢,能吃的就吃,能用的自己用。”

關於網傳的公務員身份,沈巍予以肯定。該信息也得到了徐彙區審計局的證實。

據徐彙區審計局方面表示,“沈巍於1986年進入徐彙區審計局工作,1993年起因病休假至今。在其病休期間,我局按照國家有關規定及時足額地向其發放了工資。”

“很多時候,同事印材料都只印一面,另一面作廢,我就把這些廢紙蒐集過來,可能是從小養成的習慣,那時候在大家下班後,我會把單位的垃圾桶都翻一遍,看看有沒有能用的,有一次就被我的一位女同事看見了,”沈巍並不介意把自己的經歷再翻出來講一遍,除了評論書籍外,偶爾他也會和過往的行人講點他的生活,“第二天領導就知道了這件事,他們都認為我很奇怪,有垃圾收集癖,於是就讓我休長病假,直到今日,領導換過好幾任,沒有人問過小沈的病好了沒啊。”

這是來自沈巍口中的停職原因和他短暫的工作生涯。他用“偏於安逸”來形容自己的性格,也正是這一性格使得他從未想過辭職換工作的事情。“那時候我一想,停職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好像也不錯,我每天很早就出門去書店看看書,看到晚上,剛好那一帶附近有很多劇院,進去聽上一曲,充實的一天就過去了,有什麼不好。”

沈巍的停職和繼續帶垃圾回家的習慣,既惹惱了家人也惹惱了鄰居。“比如說他們家裡出現了一隻蟑螂,別人第一時間想的是一定是我的那堆垃圾給招惹過來的,他們不會想是不是有什麼其他的原因。”

矛盾的不斷累積、加深,使得沈巍從開始的早出晚歸轉變成徹底流浪在外。至於是否還有旁的什麼原因,或許是他本人不願,或者是小屋不斷有人闖入,沈巍沒有提及更多。

上海“流浪大師”:走紅也改變不了我撿垃圾

過不去的坎

在沈巍看來,因為揀選垃圾的原因被停職,這在他心中是一道過不去的坎,“你說這麼多年,為什麼就沒有人問問小沈怎麼樣了?”

在沈巍躲在門店裡糾結過去的時候,附近工作的兩名環衛工人隨著人群聚在一起討論:

“他哥哥和媽媽就住在馬路對面。”

“聽說,看到網上的視頻後,他媽媽在家哭了兩次。”

因為不看短視頻的緣故,關於自己的走紅,沈巍還是從前來拜訪的網友口中得知。“沒紅的時候,我一般下午五六點去地鐵站看書,一個是為了鍛鍊自己的心境,我能夠在這麼長時間裡頭也不抬,隨你邊上發生什麼事情,我都靜得下心來;還有一個有點作秀的成分,因為這時候上下班的都是白領,我想提醒大家多看點書,這是好事。”

抱著這樣的心態,沈巍是願意與過往的白領多交流的,雖然有遺憾之處:“回頭客不多,都是一次性結束,沒有人會因為我覺得你講的有道理再來的,”但這並不影響他和別人對答的熱情,一來二往之間,有好事者拍成小視頻傳上社交網站,沈巍走紅了。

“真沒想到會這麼火,諾,這個火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困擾,我不能出去看書啦。”

“我哥也看到了,他說我給他們也帶來了極大的困擾。”

“我哥昨天見到我說‘你紅了’,”關於兄長的態度,沈巍強調了兩遍,似乎心裡有些過不去,“他的口氣是嘲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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