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孩子從身體裡被取出來後

縱然事先讀過諸多資料,但我仍未能預見到產後的第一週會是段如此痛苦的經歷。

當擔架床滯留在走廊上

剖腹產手術前做了下半身麻醉,於是腰部以下如同浸在海水中一般冰冷。待手術結束,小雪球被護士抱走進行二至六小時的產後觀察,護士給我注射了一針嗎啡,我就被推出了手術室,放在走廊上等待護工將我推回病房。

就在走廊上等待的光景,嗎啡麻醉導致了一陣突如其來的噁心。我立馬對護工說我想吐。護工面無表情地說要吐就往旁邊歪頭。

當一陣酸臭的混合物衝上喉嚨時,我向左側偏過頭去。我感到一些暗黃色的液體順著我的嘴角流到了耳根,繼而滲入耳後的頭髮,滴在床單上。

那時的狼狽與無奈,就這樣赤裸裸地展現在人前。護工已離我而去,先將我前面的產婦運回病房。我就被晾在手術室裡的走廊上等待護工回來,身後又多了幾個剛手術完躺在擔架床上的產婦排隊等待回病房。這期間,走廊通往外界的自動門開開合合,我聽到小雪球的爸爸在每次門開的時候,就在門口遠遠地朝躺在走廊上的我喊:“矮馬,再堅持一下下啊,馬上就出來了啊。”

等待的時間分外漫長,嘴邊和耳旁滴滴答答的嘔吐物讓我自己厭惡不已。護工和護士們來來往往,但對於跟嘔吐物躺在一起的我視而不見。我終於忍不住叫住了一個路過的護士,問可否給我清理一下 ,以及為何許久還沒有人過來。她往我耳邊放了一塊白帕,只是遮蓋了一下嘔吐物,然後讓我繼續等待護工回來把我運回病房,便匆匆離去了。

當我被推出手術室走廊時,我發現自己一直在剋制不住地流淚。當時並沒有太多情感上的感觸,但或許是身體太不舒服了,淚水一直順著眼角往下流。

家人一下子都圍了上來,我被推到了電梯裡。他們看著不停流淚的我,一時也不知所措。

當我被運回病房

可能是人被麻醉之後無法借力,我的下半身分外沉重,先生呲牙咧嘴地抬著我的腰和腿,吭哧吭哧與護工一起把我搬到了病床上。那時候感覺自己對身體的控制權完全喪失,有種強烈的無力感。

月嫂從我被抬上病床的那刻起,迅速投入工作狀態。她打來熱水,將方巾浸溼擰乾,小心而仔細地將我臉上和頭髮裡的嘔吐物擦乾淨。

護士讓家屬幫助按摩小腿,以防出現血栓。於是我媽和先生一人負責一條腿,幫我不停地按摩揉掐起來。而麻醉還未消,我的腿部沒有痛覺,但有觸覺。我能明顯地感覺到,母親按摩了一會兒就力不從心了。我便說,請月嫂來幫忙吧。母親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沒想到麻醉後的腿這麼沉,快要抬不動了呢。

月嫂一邊接手按摩,一邊指導先生的手法:“要垂直於皮膚用力,不要在皮膚表面摩擦,那樣會傷到皮膚,還無法起到活血的作用。” 我的小腿儼然已由於乾燥和先生的頻繁摩擦,而曝起一層皮來。從那一刻起,我開始對這位月嫂的專業性逐漸有所認識。

當麻醉逐漸失效

我麻木的雙腿逐漸有了刺痛感,就像是久蹲之後腿腳發麻發痛的感覺,而冷意也越發地明顯了。不久之後,刀口和雙腿一併疼痛了起來,脊椎上打過麻醉藥的地方,也開始加入了疼痛大合唱。

各種不適仍讓我忍不住地流淚,母親問我怎麼了,我為自己流淚加深了她的擔憂而更加慚愧。月嫂只是不動聲色地幫我擦乾淚痕,然後說:“月子裡流淚不好,哭還會讓身體裡進氣,不利於身體排氣,儘量剋制一下吧。”

不知過了多久,小雪球終於被接回了病房。月嫂幫忙清理完小雪球的胎糞,就把軟軟的她抱到我身邊。我終於有機會仔細看看這個從我身上取下來的、重達七斤半的小肉球。

她看上去不太哈皮,但面部表情非常豐富。由於羊水的浸泡,臉上皮膚雖沒有皺紋,但還有些腫腫的,實在不太漂亮。全家人湊在一起細細觀察了之後,一致認為這孩子五官長得太像她爹了,而像我的地方,居然完全找不出…

小雪球她爹雖然顏值也湊合,但比起我來還是差了一個級別,雖然他堅定地認為我倆顏值相當。我不禁一陣失望,忿忿然向先生抱怨道:“怎麼長得全都像你,一點兒都沒隨我啊?!悲劇了悲劇了,我只能指望女大十八變了。”


當孩子從身體裡被取出來後


先生疼愛地抱起軟軟的小雪球,一邊瞅著她的小臉一邊說:“What's wrong with that?! 像我怎麼啦?!我們不用長得特別漂亮,我們長得一般漂亮就行了,我們以後可是靠智慧吃飯的!”

我聽了之後忍不住笑出聲來,刀口頓時因為腹肌收縮而一陣劇痛。

當肚子裡的東西被擠出來

術後當天我基本上處於四肢殘廢的狀態,身上各種不適——左手在靜脈輸液;右手臂上綁著的血壓檢測儀每過半小時就一緊;子宮在催產素的刺激下一陣陣宮縮,把我痛得一頭冷汗;小腿的表皮被過度摩擦得一觸就疼;導尿管總讓我覺得有種異物感;脊柱的麻醉針眼處不時一陣陣發酸;而我的身體無論哪裡稍微一動,刀口都會用疼痛來刷存在感。

若只是上面這些也就算了,術後當日和次日的檢查和護理操作分外頻繁,簡直一刻也不能讓人清閒。


當孩子從身體裡被取出來後


一個護士會以每半小時至每兩個小時的漸緩頻率來給我按肚子,協助子宮收縮;另外還有個護士會每半天來輕觸一下肚子,探看子宮收縮到了什麼位置。為什麼就不能兩者二合一呢?

每次按壓肚子,就像是一次受刑。那力道大得,能通過物理擠壓的方法逼使惡露直接從下體流出,護士每次都頗有成就感地說:“看,髒東西都被擠出來了。”

一開始我會用力握住我媽或者先生的手,後來實在太疼了,不忍心讓他們看到我猙獰忍痛的樣子,就讓他們都出去,讓護士把隔離簾拉上,我自己使勁握住床側的扶攔,轉移對疼痛的注意力。

每次肚子被按過之後,我總會控制不住地流淚,額頭冷汗直冒,全身持續處於一種緊繃狀態。直到護士走後兩三分鐘,我才能用意志力勸說自己的身體放鬆下來,之後便是被抽空一般的虛弱感。而子宮仍在鍥而不捨地一陣陣縮起,同時帶來新一輪的疼痛。

除此之外,還有各種護理項目,比如刀口消毒更換傷口膠布(這個超痛爽)、下體和導尿管消毒(手法粗暴而酸爽)、乳腺理療、傷口理療、全身擦身、更換罩衣、更換臥具、耳朵上貼穴位貼、頻繁測量體溫血壓、抽掉四管血來進行化驗等等等等,簡直無一刻清閒。

這期間還只能喝流質食物,然而稍微抬起頭喝水都費勁且痛苦,背上的汗已不知出了幾場,捂得很是難受。

護士囑咐要多左右翻身,這樣會協助腸道排氣並防止內臟黏連。我謹遵醫囑,稍有點力氣就掙扎著用一隻手拉住對側的床欄,用洪荒之力把身體向一側傾斜,每次都像一場戰役。感覺五臟六腑在這種左右大動亂中,像是在彩排話劇一樣各自慌亂地走位,不時磕磕碰碰或踩到各自的腳後跟,引發一種混亂得說不出具體位置的疼痛。

待我平躺安頓下來後,內臟們像是個個都在長吁短嘆,讓我把他們的怨氣一併化作沉重的粗氣,吐了出來。

當她撲向我的乳頭

護士查看我的乳房時說:“乳房條件倒還可以,只是之前沒有認真擦洗乳頭吧,皮還是太薄,肯定是要被小娃嘬破的。”

其實在生娃前一個月,我倒是遵產檢醫生囑咐去母乳餵養門診掛了個號。醫生查看了一通告訴我沒啥問題,讓我從37周起每天洗澡的時候用紗布摩擦乳頭直到微痛,好把乳頭的皮磨厚一點。說是小孩的吮吸力非常大,即使提前做這項工作,開奶時仍然會很痛。

我當時心想這是什麼鬼,手動磨皮讓乳頭長出繭來麼?如果早晚都要磨破,為啥我要提前折磨自己?雖然我還是照做了。但因為太疼了,影響睡眠質量,所以產前做了三五次便作罷了。

於是,我如願迎來了淋漓痛爽的產後開奶時刻。

在手術當天渾身各種疼痛的情況下,我只能側臥哺乳。而僅僅為了完成側臥,把我身上的各種管子安置妥當,再待五臟六腑的熱烈抗議消停一小陣,並維持住傾斜的狀態時——我就已經痛得快沒精神了。


當孩子從身體裡被取出來後

然而,餓得像小狼的小雪球撲向我乳房之後,我立刻知道自己的精神還多得很。因為當她使出洪荒之力嘬住我的乳頭大力一吸的時候,我腦袋中已被疼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神經,登時像來了次冰桶挑戰,全都被動員起來向我發出了一聲地動山搖的怒吼:“疼!!!”

從此,我對於什麼叫“使出吃奶的力氣”有了全新的、深刻的、切膚的認識。想出這個比喻的人,肯定是位有才華的已育女性!

幾次餵奶下來我就看到了乳頭上的血泡,淚珠般晶瑩剔透。再幾次下來,我發現乳頭上有白色的雜質。我生怕不乾淨的乳頭被小雪球吸到嘴裡,忙拉來月嫂詢問。月嫂查看後淡定地說:“沒事兒,那應該是你破了的皮。”

那天夜裡,我在黑暗中體會著每一分鐘的煎熬,腦子裡開始無聊地想,如果我把雙胸的疼痛感受寫下來,應該怎麼描寫最貼切呢?

嗯,我要這麼寫——兩個乳頭就像被放在炭火上炙烤著,隨著每一絲火苗的躍起,被撩燒到的每一個細胞因熱辣難忍而發出痛苦的嚎叫;就在火勢漸旺,痛成一片,感官快要歸於麻木時,又很趕巧地被細細撒上一撮鹽。

未經過開奶之痛的人,不可以語人生。

有人說為母則剛,或者說母愛偉大什麼的。其實我對此非常無感,我更希望子宮能長在男人身上。在那幾個痛苦的漫漫長夜中,我根本無暇去思考什麼意義。我只知道——我的寶貝餓了,我要喂她,這是我的責任。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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