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饅頭

武俊嶺,山東省作協會員,山東省小小說學會副秘書長。在《散文》《美文》《散文百家》《朔方》《山東文學》《時代文學》《中國青年報》《大眾日報》《江淮晨報》《遼瀋晚報》等報刊發表大量小說、散文。著有長篇歷史小說《正德皇帝》。出版散文集《我的上一輩人》《村樂圖》《木鐸清音:聊城歷代清官》。有散文作品獲得華東區報紙副刊好作品獎。

往事如煙:饅頭

小說 饅頭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四點半左右,上三年級的我與上五年級的堂兄呈祥之間,發生了下面這樣的幾句對話。

小步,到壽剛一中食堂裡要饅頭吃,你去嗎?堂兄呈祥問我。

你帶我去?我驚異、喜悅地顫聲問。

還用問嗎?

去,去,現在就走。

兩人的願望達成了一致後,就熱切地拉著手向目的地進發了。當時,三四級的南方冷冷地颳著,使鼻子尖上懸著了清水。於是,我們就用棉襖袖子不時地擦一擦。我們知道,我們此行是要去面對三兩個大人的,不能讓他們笑話。

饅頭,正月初一那天吃了一個後,差不多有二十天沒有再吃了吧。不吃也就不吃吧,可偏偏前幾天我卻看見了大隊書記的兒子明光吃了兩次。他是在下課後偷偷地躲在教室後面吃的。他當時的鼻下有半寸長的鼻涕,連擦也不擦一下,開合著大嘴吃得極響。看得出,他手中的饅頭已凍得很硬了。但那香味,卻在寒冷的空氣中瀰漫開來,強烈地刺激了我的嗅覺。進而,我的口中滋生出口水來,眼睛也好像充溢了一點水似的。但這水,決不是傷心哭泣的淚水。這種窘態,在我飢餓時產生過的。看著明光手中的半個饅頭,我想張口說明光你讓我吃點行嗎?剛想說呢,眼前忽然閃現出一次大隊開會時,明光的當大隊書記的父親訓斥我的當小隊會計的父親的情形。於是,就急轉身子返回教室。當時的心中恨恨的,心說你為什麼能吃上饅頭,不就是你爹是大隊書記嗎?

腦子裡想著明光吃饅頭的事,那腳步就有了些遲鈍。堂兄呈祥知覺後,說你想啥呢,快跟我走吧,我保證你今天能吃上饅頭。他的手拉著我,側著身子,頂風而行。

我的這位堂兄,是我的一位堅強的行為引導者。有一年多了,每逢星期六壽剛影院有電影時,都是他帶著我去觀看的。那時候,能夠看上一次電影,是可以喜悅上十天半月的事情。看完後的歸路上,有滿月的時候,有殘月的時候,更有無月的時候。昏黑的夜色裡,我是有點害怕的,頭皮發緊,心兒急跳。而我的這位堂兄,卻一點懼色也沒有,他說你怕什麼呢,又沒有妖魔鬼怪來吃你。除了在路上他能給我壯膽外,主要的,還是在無票進門時,他的一馬當先為我開道的英姿,讓我感動不已。幾乎每一次,堂兄都是先把我推進去以後,他才進去的。不料,這一次,他被人擠了進去,而我還遠遠地在人後乾站著不知如何是好。他扭頭看見我後,把被人擠得斜斜的幾乎懸起來的身子奮力往下一蹲,使貼附在他身上的幾個人差點摔倒。在幾人的怒罵中,他衝到我的面前,低聲說側身硬擠啊。說完右手一把拉著我,左手高舉起兩張自制的電影票向檢票的大聲說兩張兩張。那檢票的剛剛來得及看我們一眼,我們兩個早就飛跑出五六步開外了。那檢票的,哪裡還有管我們的時間啊。

可是,這一次,我們所要面對的是認識的人,是本村的大人。這樣,我心中的恐懼,又與無票硬闖影院時有所不同了。我們與那檢票的不認識,查出假票,最多就是讓人家訓斥兩句,也就完事了。但去要饅頭吃,弄不好,就要落個好吃的名聲的。我可是已過了要嘴吃的年齡了啊。五歲之前,只要是父母領我去串門,只要我感到人家與我們家關係不錯時,看見中自己意的吃的玩的,我就會小聲說出願望來。那聲音的小,還是能夠讓人家聽清的。如果主人較為大方,就會滿足我的貪婪。於是,在大人的假意的埋怨聲裡,我高興地接過對方遞過的東西來。

如果是吃的,我就會當著大人們的面大口地吃咽起來。這時,我的母親總是要威脅我一句,再這麼好吃,我可不領你串門了。但說歸說,時隔不久,只要她出門,還是會帶上我的。

三里多的路,我們走出快一半了。我看到堂兄呈祥的臉,紅紅的;我的,不消說,也是紅紅的。

在第二次看見明光吃饅頭的同時,我還知道了大隊二把手的孩子也吃上了饅頭。那天,已放了學,我去操場閒逛,在一個角落裡,看見明光身子倚著一棵榆樹,雙手捧著饅頭,吃得很是起勁。我立即扭頭就走。在經過四年級一班的教室時,看見門還開著,就往裡面伸了伸頭。只見一個女孩坐在水泥課桌前,正埋頭啃吃饅頭呢。我連忙後退。女孩喊我了,小步你進來啊。聽到這話,我只好往前邁了幾步走到門前。女孩站起來,她說今天是我生日,我娘給我做了兩個饅頭,讓我餓了吃。我現在吃飽了,你吃我剩下的這點吧。她見我只看著她的饅頭,卻不說話,就說你嫌我嗎?我努力地說,不是,我不餓。說完,我轉身快步離去,。雖然,我一眼就看出了她手中的饅頭也是她的父親從食堂裡帶出的——那樣式與明光手中的一樣啊,但她能說出讓我吃的話來,我還是隱隱地對她存著感激的。

往事如煙:饅頭

那天回家後,我向當小隊會計的父親說,人家明光他爹從食堂裡給他帶饅頭,我見他吃過兩次了。還有二把手家的閨女,我也看見她吃過一次。你也給我帶兩個來,行不。不行!父親冷冷地說,公家的東西,我不能帶回家來。那明光他爹怎麼行?人家是人家。這時的我有點想哭了。母親心疼地說孩子你先別心急,停兩天我把紡的布賣掉,買點麥子磨面給你蒸饃饃吃。

明光在學校裡吃饅頭,不只我看見了,村上大小幹部的上學的其他孩子也有知道的。於是,因羨慕而眼紅,因眼紅而行動,個別大膽的孩子,就偷偷地到食堂裡去要饅頭吃了。堂兄就是知道了我們小隊隊長的兒子要回了兩個饅頭,才決定與我一起實施這次行動的。

快到學校門口時,我突然緊張起來,就說,呈祥哥,我不想去了,我害怕,怕我爹知道了揍我。

呈祥哥生氣了,大聲說,熊包,大隊裡的饅頭,他們能吃,我們就不能吃嗎?他們的爹是書記、隊長,我爹還是三把手呢。俺叔是小隊會計,也算是個官吧。

在呈祥的吵吵嚷嚷中,到了學校門口。

門口有看門的,問我們是幹什麼的?還是呈祥哥幹練,他說我們是後村的,找大隊上的幹部有事。看門的問,你村的書記叫什麼?呈祥哥頭一抬說,你這還用問嗎,連你們村的書記是誰我都知道,不就是劉擁軍嗎。好好好,你們進去吧。

一進校園,只見好幾排教室的門口都往外飄浮著熱氣。與這熱氣混合著,饅頭、炒菜的香味也同時散發出來。青菜倒入熱油中的那一聲哧啦,最美的音樂似的使我願聽。我想象著,很快,我們就能吃上那可口的饅頭了。

一村一個食堂,各佔一個教室。這是全公社召開的大會。會期一共二十天,初三那天開始的。每村的大小幹部全部參加。那是一個相信學習可以使人變好的年代。聽父親說,會上有念不完的文件。

到我們村食堂門口了。

還是呈祥哥拉著我。進門時,我低著頭,但還是差一點沒有摔到,因為門口有三塊紅磚。

真笨,怕什麼,做飯的不都是咱叔嗎?呈祥使用讓我聽來不會生氣的口氣說著,人就到了兩位伙伕面前。

做飯的,一個是本姓的金福,一個是王姓的玉園。玉園與我的父親是嗑頭的把兄弟,我見了,怯怯地喊了一聲叔叔。

玉園笑了,問我,小步,來幹什麼呢?

呈祥不幹了,說玉園叔,你這話就不應該問了,幹什麼,饞了唄。說句明白話,給不給饅頭吧。他們能吃,我們也能吃的。說完,一雙餓眼卻對著金福使勁。

兩位大人相互看了一眼,笑了。玉園說,金福,你看呈祥這小子,說話比誰都厲害,年齡不大就這樣,長大了還了得。

就是啊,說話這麼硬,想吃饅頭那是不行的,金福附和著玉園,但臉上卻是笑意濃濃,口氣也是軟軟的。

呈祥是什麼人啊,立即接金福的話說,兩位叔叔,求求你們,你們讓我們解一次饞,好嗎?這總行了吧。

金福與玉園聽了,哈哈大笑,說真拿你這小子沒辦法,好吧,看在小步這麼老實的份上,答應你。快躲到屋角那裡去。

屋角那裡有一張小桌,被一個櫥子遮擋著,看不見灶臺與大人們吃飯的桌子。玉園給我們一人一碗豬肉燉白菜,兩個饅頭。

我們的速度極快。那饅頭軟、熱、香,入口,幾無咀嚼,就到了肚子裡。香香的豬肉與白菜,那就更不用說了。好像,我們的胃是一個吸力極大的容器似的。

飽了嗎?快點,快散會了,讓書記看見可了不得,玉園緊張地催促。

再給我來半碗。呈祥此時的貪婪之象,讓我不忍去看。

金福立即又給呈祥盛了菜,拿了一個饅頭,說快吃,吃了快走。

呈祥此時想加快速度,怎奈肚子裡已是滿了的,再硬塞,自然就慢了點。

玉園看看我,說小步你還吃嗎?我說我飽了,都有點撐得慌了。

金福聽了,用手撫摸著我的頭說,還是小步這孩子知道飢飽。

往事如煙:饅頭

兩位大人不安地站著等待呈祥。我的胸中,也咚咚地打起鼓來。剛才吃飯時的美妙感覺,消失得一點也沒有了。我怕看見書記,我怕父親知道這事。

玉園叔,金福叔,你們別告訴我爹,他會揍我的。

放心吧,孩子,玉園叔說。

沒事的,孩子,金福叔也說。

呈祥終於吃完了,有點笨拙地從矮凳上站起,還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行了,快走吧!金福嚴厲地向呈祥說。

玉園叔極快地拿起兩個饅頭,向我與呈祥衣袋裡各放一個。呈祥見了,咧嘴笑說,謝謝謝謝,再給我一個吧。邊說邊伸手從筐子裡拿了一個,放入另一口袋中。

這孩子,金福有點生氣了,怎麼不知足呢?

說的雖然是呈祥,但我的臉卻紅了;而呈祥還是嘻皮笑臉的,朝後一擺手,說了句走了,那走路就與平時不一樣了:小跑著,卻只是腳尖點地,雙臂也亂舞起來。

只是這樣也就沒有事了,可他偏偏還沒有走出校門口,卻又從衣袋裡摸出饅頭吃起來。邊吃,邊身子往後看了兩眼。這一看不要緊,讓散會的書記看見了。此時,書記已走到伙房門口,與我們相距有三十多米的樣子。

書記斷喝了,別走,誰給你們的膽子,往這裡來拿饅頭?

呈祥一愣,但時間極短,他就如平時一樣鎮靜了。他回說,興你的兒子吃,就不興我們吃嗎?

明光沒吃過!

吃過!小步見過的。

胡說!

沒有胡說!小步,你說,是不是你見過?

說!書記邊說邊虎虎地走向我們。

我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牽了牽呈祥的衣角。

沒出息,別拉我!呈祥面向走來的書記,話卻是向我說的。

書記離我們有十五六米的樣子時,呈祥竟然也向他走去,口裡還說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我呢,只好也木然地跟著呈祥,離著他一米左右。

我們相距越來越近了。

這時,書記罵了我們一句,就停下了。

呈祥呢,反應很快,同樣也罵了書記一句。

我看見,書記捱罵後,黑臉一下子紅了,同時,右手的五指握在了一起。

我怕書記與呈祥兩個打起來,那樣的話,就更沒有我們的好果子吃了。

忽然,我從衣袋裡掏出饅頭,一下扔在了地上,半哭著說,不就是一個饅頭嗎,我們不吃了,還不行嗎?

書記看到我的表現後,目光嚴厲地向我刺來的同時,那腳步又移動了。

呈祥擋在了我的前面。

在這關鍵時刻,飛跑來了我的大爺呈祥的父親。他左手拉住書記,右手掏出一包“大前門”煙來,塞入書記的中山裝口袋。他向書記說,你看你怎麼大一個人了,與兩個孩子一般見識做什麼?

書記停住了腳步。他想借坡下驢。畢竟,大爺也是村上的一員主要幹部哩,他必須給點面子。但他還不想輕易地退卻,就又看了看我們,對大爺說,你看你家的這兩個孩子,好好管管啊!

一定一定!大爺小心地說。然後,他急步過來,假裝生氣地朝呈祥腚上踢了一腳,說,還不快走!

一路上,我沒有說一句話。呈祥像是沒有發生什麼事似的,他說你真憨,你扔掉饅頭幹什麼呢,多可惜啊。

到家後,我哭著向母親說了說經過,未了說,娘,我怕我爹揍我。

母親聽了,問,你們兩個在食堂裡吃飯你爹知道嗎?

他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說。

也許他不會揍你,你把饅頭扔掉了,母親說。

是嗎?

到天色全黑的時候,我緊緊地靠在母親身邊,等待父親的到來。

父親腳步咚咚進了院門,到了屋門,到了門裡。

他站定在門裡一米,衝著我說,做得好事,虧你扔掉了饅頭。要不,你現在會挨一頓好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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