莜 面——高建軍

【聚焦學習】

沙 河 文 藝

高建軍,包頭市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包頭市文藝志願者,自幼愛好文學,作品散見於報刊、微平臺。

七路車剛過大橋,我把臉貼近車窗,遠處是暮色中的大磁,在那片炊煙中,我依稀看到了家裡的燈光。

石柺的冬天有時會格外冷,冷得讓你透不過氣來。車窗上的水汽已經被抹了好幾遍,還是凍成了厚厚的一層。

下了車,我還沒來得及把行李拿下來,黑暗中就跑過一個矮小的身影,從我手上接過大大小小的包,從咳嗽聲中,我聽出是爹……

爹下了一輩子的井,雖然撈了一條命,能正常退休,但常年的井下作業,讓這個叫“煤吸肺”的特殊病永遠陪伴著他。

平時佝僂著身子才能走路的爹今天動作奇快,一邊接過我手上的東西,一邊變魔術般從身後拿出一個棉帽子戴在我頭上,“降溫了,可不敢耍性子,你媽說,這溝裡的風厲害著呢,特意從紅櫃裡翻出來的……”咳嗽聲將他的後半截話,擋了回去。

“爹,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提前也沒告訴你們一聲……”我歉意地問。

“等著呢、等著呢,每天下午我都出來等著呢,你媽說,你回來呀,就是這幾天。等著呢、等著呢……”接下來又是咳嗽。

憶鄉|莜 面——高建軍

他把行李攬在自己身上,似乎年輕了許多,腳步也輕盈起來,我小跑著,還有點趕不上。他回頭安頓我說:“娃,你慢點走,這路你不熟了,天黑不好走。我先回去說一聲,讓你媽揭莜麵,你進門就能往上端了!”

莜麵,其實不用猜,我也知道媽肯定做的是莜麵,因為我好幾次寫信,都說到,部隊那邊不時興吃莜麵,戰友們都沒見過莜麵。媽知道我從小愛吃莜麵,就一直惦記著這個事。有幾次,猜想我可能回來,又拿不準是哪一天,就接連幾頓吃莜麵,結果兒子沒等來,還讓爹埋怨了好久。

媽說,娃,給你寄點莜麵過去吧,得空了,你自己也能做著吃。媽倒想著搓下寄給你,可怎麼弄也不行。你爹說試試晾乾了看行不行,結果乾了就酥了……

媽又說,娃,給你寄點莜麵過去吧,聽說外邊的水和不了這莜麵,讓你爹打點羊場溝的泉水,一起給你帶上。可不敢冷水和,得熱水和,不然,吃上肚不舒服……

媽還說,娃,要不讓你爹帶上莜麵過去,給你做上一頓,我在家教給他怎麼做,主要是我這身子,出不了遠門,要不然……

我只好回信說,部隊有規定,不能開小灶。再說,一方水土,一方食材,怕吃上莜麵,反而對身體不好。

我知道,只要是對兒子身體不好的東西,哪怕再珍貴,媽也不會給兒子吃的。

憶鄉|莜 面——高建軍

說起莜麵來,我是愛之恨之。小的時候,家裡沒白麵,玉米麵是主角,偶爾吃頓莜麵,算是改善生活。熱水和莜麵往一起一攪,那股香味就瀰漫開來。媽是做莜麵的高手,單靠手和麵的接觸,就能判斷出面的韌性。光滑的莜麵放在盆裡稍稍醒一下,等案板擺好了,就可以“開搓”了。

其實家裡也有餎烙床,省事又快捷,但媽知道爹不喜歡吃餎烙床軋的,太光滑,掛不住味兒。手搓的雖然不好看,但吃起來有勁兒道、有味、好吃。

一般這個時候,都是爹半躺著、倚在被窩上,眯著眼、跟著戲匣子哼哼嘰嘰,不知道唱著什麼。姐在地上拉風箱、我和哥或剝蔥或削土豆皮,忙活著。媽挽起袖子,從莜麵上揪兩小塊下來,先用兩隻手搓搓,定了型,然後把麵糰放在案板上,均勻地搓了起來,細白的莜麵條從媽的手裡輕輕跳出來,猶如兩條新生的精靈。到了案板的這一頭,媽會把手腕一抖,再返回去,繼續搓。先前搓好的莜麵條就會乖乖圈成一團……

媽在高興的時候,也會賣弄一把,兩隻手同時開工,每隻手搓三根,用現在的詞來說,真是帥得很!

有時,我們看到媽開始搓莜麵,不注意我們了,就開始偷懶了。往往這時候,會被媽突然呵斥一聲。我那時還年小,知道爹媽都會寵著我,也就想抗爭一回,“爹就什麼也不幹,吃白飯”,每到這個時候,媽就會板起臉,停下手裡的活兒,訓斥我:“沒有你爹下井,你早餓死了,他一個月就休這麼一兩天,你還說他什麼也不幹?”

聽到媽訓我們,爹會得意地將他的戲匣子音量又開大一點,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輕輕搖晃起來。

憶鄉|莜 面——高建軍

媽搓的莜麵條條好吃,推的窩窩更好吃。一塊光滑的石板、或是在刀背上,先抹一點素油,然後用手攤勻,輕輕揪一塊莜麵,放在高的一面,用手掌往下一推,麵糰被推成薄薄一片兒,尾部略厚、前端稍薄,然後從尾部,輕輕把麵皮揭下來,用食指順勢一卷,再把莜麵卷放在籠屜裡,將手指抽出,一個莜麵窩窩(空心卷)就完成了。

家裡人多,即使用大籠,也得蒸兩回,一般是一籠條條、一籠窩窩。

鍋裡的水開了花兒、莜麵上了籠,蓋嚴實了,就得起大火。“莜麵不熟、架火重蒸”,據說這是姥姥傳給媽的秘訣。媽每次看到我們偷懶,不好好拉風箱,就會念叨這句話,結果,被我們偷了藝。

莜麵上了鍋,把案板、盆等收拾下去,就要調蘸湯了。從醃菜甕裡撈幾個蔓菁擦成絲兒,再舀點醃菜湯打去白沫子,兌點兒涼好的熱水。

終於,爹登場的時候到了,只見他放下戲匣子,趿拉上鞋,從碗櫥裡取出一個大號銅勺子,用嘴吹了吹浮塵,再倒點油進去,就把勺子放裡灶火裡,開始熗油。

熗油這個活兒,看著容易,做起來難。得有眼力勁兒,油溫低了不行,油溫高了,也不行,容易起火。

這邊爹低喝一聲“好”,那邊媽把切細的蔥花兒往熱油裡一扔,再帶幾粒扎蒙進去,“刺啦”一聲響,蔥花兒、扎蒙在油的高溫作用下迅速釋放出香味,然後,勺頭一翻,連油帶這些佐料一同倒進所謂的蘸湯裡……

恨莜麵,是好吃難打發,雖然也知道“莜麵吃半飽、喝點水正好”的十字真言,但每次都吃多。醃菜湯的味道此時再發生作用,胃疼、口腔裡也充滿一股怪味兒,哎,真是有苦難言啊!

但這種原始蘸湯絕不是莜麵的唯一搭檔,只是那個困難年代中,一些聰明巧婦為家庭調劑生活帶來的無奈之舉。

憶鄉|莜 面——高建軍

之後,隨著閱歷的增長,瞭解了很多家之外莜麵的吃法,比如黃瓜、水蘿蔔為主的涼湯吃法、熬羊肉的熱湯吃法、茄子土豆的拌制吃法,等等。

每逢碰到有新的吃法,我都會告訴媽,等我再回去時,她就會按照我的陳述、她的想象,搞一套贗品莜麵餐出來。年輕時,我常常因這些莜麵新做法形似神不似而埋怨媽,真到當兵離開家後,才感到深深的歉意。多少年來,只有她和爹想著變花樣給我做莜麵,我卻沒有領他們到那些所謂的花樣莜麵飯店,吃過一次。

家的燈越來越近,從黃豆般變成和天上的月亮一般大,我看到了絲絲燈光挾著莜麵的清香和濃濃的溫暖,從寒冷中擠出,向我奔來;我看到瀰漫在小院中的蒸汽正化成縷縷的關懷與牽掛,向空中擴散;我看到了,就在那個半開著的院門外,爹扶著媽,正攏著眼神,張望著我回來的方向……

媽一邊用圍裙擦著手和隱藏在汗水中的淚水,一邊喊著爹把火爐再捅旺些,一邊又說屋裡水汽太大怕打溼了我,讓把門打開一點……

他們的白髮被汗水溼成一團,但還是在忙著。媽說,你快上炕去,媽給你取個被子,你捂在腳上;爹說,這個鬼天,那幾天不冷,偏是今天這麼凍,可趕上娃回來……

炕桌上,蒸好的茄子片、土豆片,涼的黃瓜湯、油熗的辣椒、切碎的香菜沫,擺了一桌。媽一邊往出揭莜麵,一邊安頓:“涼湯可不敢現在吃,咱還有羊肉湯和豬肉湯,先吃熱的。”一邊又喊爹:“你趕緊剝兩瓣蒜,娃吃莜麵就蒜了,我倒忘了,哪如今天再買點新蒜了。”

好不容易都上了桌,媽又說,喝上一口熱水,先順順氣,怕壓住冷氣了。她把倆手再次擦了擦,從籠裡抓起一把還燙手的莜麵,用嘴吹吹,用手細細撕了,放在碗裡,舀了湯,夾了茄子、土豆,又用自己的筷子拌勻,才遞過來。回頭又說爹:“不說給娃拿個大碗,這個小的都拌不開。”爹委屈地說:“我取的就是最大的碗,再大的,就是盆了。”

我趁他倆拌嘴的空兒,悄悄把眼淚用手抹了,趕緊端起碗,大口吃了起來。

憶鄉|莜 面——高建軍

內蒙有三寶:莜麵、山藥、大皮襖。蒸好的土豆片,沙而綿軟,與莜麵是最佳組合,再配以羊肉的鮮嫩,就是出家的和尚聞到,也得還俗啊!再加上媽精心挑選的這幾樣配料,雖然在家,可也不比飯館的味道差。

看我都吃了兩碗了,媽又夾了一筷子莜麵,安頓我說,:“可不敢吃飽了,鍋裡還有蒸下的丸子、酥雞。”

看著他們高興,我把筷子停了停,對媽和爹說:“部隊剛接來新兵,正好……”媽說,“舊石柺你四姨捎話說,要回來讓你去了,她今年殺了一口大豬,知道你愛吃殺豬燴菜,給留著哩。”我說:“單位人手少,正好趕上又有兩個老班長轉業……”媽說:“棚戶區的房開始抓號了,前後這幾戶都抓了,我和你爹商量著等你回來抓。”我說:“連裡幾個人裡,就數我黨齡長,我……”媽說:“你回來就好了,我正說你爹腿又疼了,怕上不去東山,正好去給你爺爺燒紙,省得他了。”

爹圪蹴在火爐前,背轉身咳嗽了一聲,但我分明看到他是用棉襖袖子抹了眼睛。

爹說:“老婆子,你不要打斷娃娃的話。娃娃有工作了,昨天晚上,我還和你說,兒子回來要當下走,你不敢攔他,你答應得好好的。他是個兵,有他要做的事情,你可不敢糊塗……”

媽抽泣起來,“我不是不讓他走,我是說,還有好多做下的年貨,他還沒吃了。這麼多年了,我哪次拖過娃娃的腿……。”

第二天,我聽了爹的話,沒敢一早走,天不亮,就去東山上給爺爺、奶奶上了墳,又跑了一趟新石柺,把我帶回的“三等功”榮譽證書放大了,裝了框,媽說,要掛在正面的牆上了。

十點多,媽把火捅起來,說,“好東西,你在外也能吃了,就是這莜麵,最稀罕,本來應該是‘上馬餃子下馬面’,雖然包下了餃子,我又想給你炒點莜麵,尖椒、蒜薹,都買下了。”

媽在屋裡炒莜麵,我想她肯定又在哭,就躲在院裡和爹一起劈柴,再把大塊的炭打成小塊。

憶鄉|莜 面——高建軍

當七路車轉過大橋時,我還依稀看到遠遠的坡上,站著兩個人,那是爹和媽。

再次用手撫摸行李包中,爹和媽託人給買下的莜麵掛麵,心裡沉沉的、暖暖的。

舊石柺的樑上,不知道哪個羊倌又在唱山曲兒:水流千遭歸大海,遠走的人兒,你快回來……

回來,回來,我的石柺,我就要回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