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政治家筆下的歷史

《资治通鉴》:政治家笔下的历史

《资治通鉴》:政治家笔下的历史

一、《通鑑》裡為什麼沒有李白

作為一部篇幅長達二百九十四卷的煌煌鉅著,《資治通鑑》對歷史的記載通常被人們認為是詳盡的。事實卻並非如此。舉一個例子,《資治通鑑》對前代的歷史記載,以敘述唐朝的內容最為豐富。兩漢四百餘年,《資治通鑑》不過給了六十卷篇幅,唐朝不到三百年,卻佔據了八十一卷篇幅。但當一位讀者嘗試著在《資治通鑑》中尋找李白的蹤跡時,他會發現什麼?他會發現,《資治通鑑》中居然沒有李白!那可是唐朝最著名的人物之一,《資治通鑑》給予唐朝歷史如此高的關注度,卻為何只字不提李白?是《資治通鑑》的作者們疏忽了嗎?把這個疑問暫時擱在一邊,讓我們繼續在《資治通鑑》中尋找另一位唐代大名人杜甫,又會發現了什麼?我們會發現,杜甫的運氣比李白好一點點。為什麼是好一點點?因為杜甫的名字至少在《資治通鑑》中被提到了一次。是的,你沒有看錯,這也就意味著杜甫事實上在《資治通鑑》中也沒有出現過,只不過被別人提到了一次,因為他的名句“出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頗受不得志的政治家們的青睞。

深入核查後,讀者們會發現,在《資治通鑑》裡失蹤的,不僅僅是李白、杜甫,還有很多跟他們同樣大腕的中國歷史名人,比如屈原。其他歷史小名人,被《資治通鑑》“遺忘”的更是不計其數。這當然不是以司馬光為首的《資治通鑑》編纂團隊的疏忽。如果真像清代學者李光地所諷刺的那樣,《資治通鑑》的疏曠“網漏吞舟”,那它也不可能成為屹立千餘年不倒的經典著作,更不可能和《史記》一起構成中國傳統史學的雙峰。顯然,粗心出錯的是李光地這樣的讀者,而不是司馬光和他的助手們。

《資治通鑑》為什麼會出現這類貌似“疏漏”的現象,如果這並不是真正的疏漏,那它背後的合理性又是什麼?我們先來算一筆帳。《資治通鑑》篇幅的確巨大,總字數約三百萬不到。但大家不要忘了,它所記述的歷史時段上起春秋戰國之際,下至宋代建立以前,縱橫一千四百餘年。平均下來,每年只能佔用2000字左右。漢武帝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皇帝之一,在位五十四年間,外服四夷,內強皇權,奠定了此後中國歷史兩千餘年的走向。這麼重要的歷史時期,《資治通鑑》只給它六卷篇幅,平均一卷講述九年,每卷不超過兩萬字。我們全面抗戰打了八年,試想,若規定用兩萬字的篇幅把抗日戰爭敘述一遍,我們能講什麼?把主要戰役,指揮將領,犧牲多少同胞羅列一遍,大概也不止兩萬字。然而《資治通鑑》就在兩萬字不到的篇幅裡,把漢武帝時代波瀾壯闊的九年給講完了,何等惜墨如金!

《资治通鉴》:政治家笔下的历史

這樣看下來,《資治通鑑》的篇幅成為一個相對的問題。和一般著作比,煌煌三百萬言,當然算鉅著。但和它所承擔的任務與內容比,三百萬字卻已經是節省到不能再節省的地步了。為什麼會形成這種相對性?這和上文提到,屈原、李白、杜甫等歷史名人不見於《資治通鑑》又有什麼關係?先來看司馬光在《進資治通鑑表》中的一段話:

每患遷、固以來文字繁多,自布衣之士讀之不遍,況於人主,日有萬機,何暇周覽。臣常不自揆,欲刪削冗長,舉撮機要,專取關國家興衰,系生民休慼,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為編年一書,使先後有倫,精粗不雜。

司馬光這段話包含兩層意思,分別能解答我們之前提出的兩個問題。中國古人重視歷史,尤其是中晚唐以後,歷經戰亂,皇帝以及宰相等最高統治階層成員,開始日益重視從歷史中汲取經驗教訓,並形成閱讀、討論歷史的穩定傳統。這一傳統在宋代得到進一步鞏固。但傳統的史書,即便是最重要的那部分,積累到宋代中期,分量也已經非常大。今天被我們稱之為“二十四史”的正史,在《資治通鑑》開始編修之前,已經完成了十九部,從《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一直到《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新五代史》等。僅這十九部歷史著作加起來,字數就達到一千五百萬左右。這就是司馬光在前段引文第一句話中所描述的情況,“遷固(指司馬遷和班固)以來,文字繁多”。找個讀書專業戶,認認真真每天讀五萬字,讀完這些書要花一年時間。以致用為目的的讀史,猶需細緻認真,不能流於泛泛觀覽,要做到學與思並行。若用這種方法一絲不苟地讀史,對於日理萬機的皇帝,以及宰相等高級官員,怎麼有時間把這些書讀遍?

這就引出了司馬光在前段引文中提及的第二個話題。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把古往今來的這些歷史作一次提煉、總結,縮減篇幅,留下最精華的部分,以便以皇帝為首的帝國高級管理人員有可能對它進行仔細閱讀。這就是司馬光編纂《資治通鑑》的由來。壓縮歷史、選取敘述對象,必然需要有標準。把什麼內容保留下來,什麼內容剔除出去,都應該按照這個標準來確定。而標準的制定,又與寫作目的緊密聯繫在一起。司馬光講得很清楚,他編這部《資治通鑑》,是為了給皇帝等國家高管提供歷史參考,便於他們汲取歷史經驗以提高治理國家的水平。這就是《資治通鑑》的編纂目的。根據這一目的來選擇什麼樣的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可以進入《資治通鑑》,什麼樣的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可以忽略,其標準自然也就不難定義。用司馬光的原話說,就是“專取關國家興衰,系生民休慼,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這就是《資治通鑑》選擇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最為簡要的標準說明,它只記錄那些影響到國家興衰成敗、百姓幸福指數的人和事,沒有多餘的篇幅留給文學、藝術以及名人軼事。

李白、杜甫不見載於《資治通鑑》,符合這個標準,因為他們不是政治人物。司馬相如最具有代表性的文學作品《子虛賦》《上林賦》不見載於《資治通鑑》,《資治通鑑》只選取他一篇短短的《諫獵賦》,也符合這個標準。因為《子虛》《上林》辭藻再華麗,也與治國無關;《諫獵賦》的文字雖然相對平實且篇幅短小,卻從一個角度提出了帝王行為規範的問題,與治道有關,故能被《資治通鑑》相中。

二、文學家的歷史與政治家的歷史

《资治通鉴》:政治家笔下的历史

《資治通鑑》所記載的內容,絕大多數已被之前的十幾部王朝史,和其他各類史學著作敘述過。司馬光並不是簡單地把這些歷史事件從以前的本書上剪裁過來,拼拼湊湊形成一本新書。對於那些人們耳熟能詳的著名歷史事件,司馬光同樣會抱著極為審慎的態度,予以重新檢查。檢查的目的,除了進一步核對歷史真實性之外,還要考慮以往的歷史敘述,對一些重大政治事件的解讀是否正確,是否真的有利於後人從中汲取經驗教訓。如果以前的歷史學家,出於種種原因,在對歷史事件進行解釋時超出了政治理性範疇,司馬光必然會對相關內容進行重新編排、詮釋。

舉一個例子。《史記·留侯世家》記載過一個非常著名的“商山四皓”的故事。所謂“商山四皓”,指的是四位隱居在商山的老人。劉邦晚年因寵愛戚夫人的緣故,想廢掉原來的太子(即他與呂雉的兒子劉盈),改立戚夫人所生的兒子劉如意。鬱悶而惶恐的呂雉以及呂氏家族其他成員跑去找留侯張良支招,張良表示自己在這件事無力迴天。《史記》這樣記載張良對呂氏的答覆:“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愛慾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餘人何益。”呂氏認為劉邦能對張良言聽計從,所以才去找他出主意。張良卻說,當初劉邦重視他的謀劃,不過是因為在與項羽的競爭過程中處於劣勢罷了。張良的自知之明在於,他知道自己在劉邦心目中的不可或缺性,只有在那樣的環境下才能得到體現。現在天下安定,對劉邦來說不可或缺的,是能歌舞侍寢的戚夫人,而不是他張良。因此張良認為,劉邦因為寵愛戚夫人的緣故而要改易太子,不是他能夠勸說改變得了的。

或許是出於對身陷困境的呂氏和劉盈的同情,張良還是給他們支了一招。張良對他們說:“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這四人就是所謂的“商山四皓”。劉邦什麼都搞得定,就是搞不定這四個人。這四位年長的高人一致認為劉邦是個沒文化的流氓,言語舉止粗魯,所以他們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但劉邦就像一個追求不到心愛的姑娘而寢食難安的小夥子一樣,對越是搞不定的人,就越是仰慕。張良說,如果你們願意犧牲些金玉璧帛,讓太子親自寫信,言辭儘量謙卑,禮節儘量周到,派位能說會道的辯士去固請,四位老人應該會下山。等他們來了以後,讓他們時時跟隨太子入朝。劉邦知道以後,必然會因太子能搞定這四個人而高看太子一眼,說不定對保住太子的位置倒是有所幫助。

呂氏按照張良的建議去做了,果然敦請到了這四位高人。《史記》是這樣描述劉邦第一次看到這四人時的情景的:

上破布歸,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問之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甪里先生、綺裡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歲,公闢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遊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四人為壽已畢,起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氏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繒繳,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

這是一段絕妙的文字。司馬遷把故事背景安置在劉邦擊敗英布、回朝大擺慶功宴席之時。劉邦在生命最後一年裡,先後剷除了當年並肩打天下的三位異姓諸侯王韓信、彭越、英布。尤其是擒斬英布一戰,可以說標誌著劉氏天下真正的形成。雖然忍受著病痛的煎熬,但對終於能安心地把天下交給自己兒子的劉邦來說,此刻的心情應該是無比愉快的。孰料久請不至的“商山四皓”突然出現在這個場合,給劉邦原本愉悅的心理蒙上了一層陰影。司馬遷首先用簡潔而有力的文字描寫了四人的外貌:“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衣冠甚偉。”如果不註明這句話出自司馬遷筆下,有些讀者大概會誤以為這是在引《西遊記》裡的文字。“鬚眉皓白,衣冠甚偉”,多麼酷似太白金星或太上老君的形象。而八十多歲的人,在今天來說稀鬆平常,但在人均壽命三十歲還不到的漢朝初年來說,能看到八十多歲的人,是何等稀奇的事。何況,這一下子就是來四個。自然引起劉邦和一班功臣們的詫異。

在通報姓名之後,劉邦才知道跟隨太子前來參加慶功宴的四位奇異的老人,原來就是自己仰慕已久卻始終召請不至的商山四皓。此時的劉邦,就像一個在得知心愛的姑娘委身他人之後非要問個為什麼的年輕人,問這四位老人,為什麼不應他這位皇帝的招聘來當官,卻跟太子玩到了一塊?四老的回答很直接爽快,坦率地批評了劉邦是個沒有文化且言語粗魯的人,言下之意就是說,像我們這樣的高潔之士,和你是玩不到一塊去的。太子的情況就不同了,四人用六個字評價了太子劉盈:仁孝、恭敬、愛士。除了表示只有太子這樣高素養、高品味的上層人物才有資格和他們一起玩之外,四老還用一句“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把太子在天下高潔之士心目中的形象抬得很高。

聽完這番解釋後,劉邦深感無奈,只能說,那以後就麻煩你們好好調教、保護我這個兒子了。四人在敬了劉邦一杯酒之後,也起身走了。劉邦在目送他們離開的過程中,把戚夫人叫到身邊,指著四人的背影對她說:你看,連我都請不到的人,太子卻能輕鬆搞定,看來太子羽翼已經豐滿,廢是廢不掉了。於是為了安慰哭泣悲傷的戚夫人,劉邦讓戚夫人再次舒展起曼妙的舞姿,並親自為她和唱帶有濃厚鄉音的歌曲。舞罷歌盡,劉邦在悶悶不樂之中結束了這次慶功宴會,最終竟沒有換太子。

“商山四皓”在短短几分鐘出場時間裡,就挫敗了劉邦。令人發噱的是,這四位老人其實什麼都沒做,只不過在大庭廣眾之下把不懂禮貌的劉邦數落了一通。不可一世的劉邦就這麼讓更換太子的計劃流產了。這就是《史記》告訴我們的故事,司馬遷用它來解釋劉邦為什麼沒有廢成太子。這個故事非常精彩,足以令聞者傾倒。但奇怪的是,這麼著名的故事,卻未被同樣關注劉邦晚年太子之爭的《資治通鑑》採納。為什麼?司馬光提了一個問題:

高祖剛猛伉厲,非畏搢紳譏議者也……若決意欲廢太子,立如意,不顧義理,以留侯之久故親信,猶雲非口舌所能爭,豈山林四叟片言遽能柅其事哉!借使四叟實能柅其事,不過汙髙祖數寸之刃耳,何至悲歌雲“羽翮已成,繒繳安施”乎?

大家不覺得這個故事太富有戲劇性了嗎?想想劉邦是什麼性格?剛猛伉厲,狡猾反覆;不讀書、沒文化,輕視儒生;不畏輿論,關鍵時刻甚至會用親人的性命做賭注。這就是劉邦。怎麼突然就變得畏懼名義、景仰高人了呢?四位仰慕已久卻從未謀面的老先生,短短几分鐘的出場,就能讓劉邦拋開了對戚夫人的恩愛與承諾?那他還是聽說項羽要烹煮自己的父親時,說出“幸分我一杯羹”的劉邦嘛?司馬光認為,這“不科學”。

故事的精彩性往往與真實性不成比例。傳統史學中,名聲再卓著的作品,也難免會出現為追求故事的繪聲繪色而犧牲其真實性。《史記》文學性強,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其中的“鴻門宴”“荊軻刺秦王”都是膾炙人口的經典名篇,但從史學角度講,其真實性如何,卻歷代均有質疑。比如,今天人們所熟知的“趙氏孤兒”,故事藍本也出自《史記》。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基本上已經被後來的史學家們否定,因其內在矛盾太明顯,也與更早的典籍《左傳》所記載的內容出入太大。司馬光批評司馬遷“好奇”,《史記》中往往有這類華而不實的故事。

顯然,“商山四皓”的故事也被司馬光歸入華而不實之列,故未予採用。問題是,在否定了司馬遷的文本之後,《資治通鑑》又是如何解釋劉邦最終未換太子這件事的呢?大家不要忘了,司馬光不僅僅是史學家,他還是北宋中期最重要的政治家之一。作為一名政治家,司馬光敏銳地察覺到了當時朝廷上就這一事件存在的分歧。《資治通鑑》在敘述時,特別強調大臣們對廢立太子的反對,從大臣態度的角度來解釋劉邦為什麼打消廢太子的念頭。比如,《資治通鑑》吸收了當時御史大夫周昌反對這件事的記錄。御史大夫相當於副丞相,身份不低。周昌是一個口吃,說話比較費勁,有意思的是這個人脾氣還特別急、特別暴。口吃的人,越是著急,越是生氣,越是說不出話。即便如此,周昌還是要在劉邦面前表達自己強烈的反對意見。周昌對劉邦說:“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資治通鑑》卷十二)“期期”就是用來形容周昌說話時結巴的樣子。周昌又著急又想說話,又期期艾艾講不清楚的樣子,把劉邦也逗樂了。

此外,《資治通鑑》又採用了當時儒學大臣叔孫通對此事的反對。叔孫通為人以圓滑著稱,但因為他是太子的老師,所以在保護太子這件事上表現得非常有原則性。叔孫通是學者,所以從歷史的角度,給劉邦講述了很多隻偏私愛、不顧國家長遠利益,由廢立太子而導致國破家亡的典故。最後叔孫通對劉邦說:“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振動,奈何以天下為戲乎!”(《資治通鑑》卷十二)叔孫通說太子是維繫天下安危的根本,因為當具有權威的老皇帝去世的時候,必需要有一個眾人認可的太子來繼承皇位,才能確保政權平穩過渡。如果老皇帝死的時候沒有太子,或者太子不孚眾望,就很有可能引起實力派人物對皇位的爭奪,這樣就會導致天下大亂。古代中國的政治傳統,權力結構呈金字塔形。有很多野心家絞盡腦汁,想走到權力金字塔的頂端。如果允許有野心、有實力的人隨意爭奪這個頂端權力,勢必造成社會秩序崩壞,乃至於連年戰火、民不聊生。所以儒家政治倫理特別強調權力秩序,不允許隨意僭越、篡奪。但舊君主的生命總會終結,權力需要向下移交,為確保權力平穩過渡,必須在君主生前確定繼承人。繼承人的產生,需要經歷合理的程序。一經產生之後,若無大的過失與不妥,必須保持其地位的穩定性,這是權力秩序中有非常重要的一條。所以隨意變易太子無異於動搖國本,這可不是兒戲之事。

藉助叔孫通的發言,《資治通鑑》最終對這件事作了總結:“時大臣固爭者多,上知群臣皆不附趙王,乃止不立。”(《資治通鑑》卷十二)趙王就是戚夫人的兒子劉如意。除了之前提到的周昌、叔孫通等人,大臣反對廢太子的非常多,而且很多人都和劉邦激烈地爭執過,包括張良也反對這件事。所以劉邦知道,即便自己廢了現在的太子,改立趙王,大臣們不擁護趙王,那趙王日後也是不能成事的。如果激起呂氏集團(呂雉的兄弟和她妹夫樊噲都是握有兵權的人)與戚夫人、趙王之間的火併,反而有導致國家動盪的危險,所以劉邦打消了廢易太子的念頭。儘管劉邦讀書不多,人也粗鄙,但他畢竟是經歷過這麼多風浪,且有一定遠見的政治家。這點後果他當然預料得到。

雖然司馬遷離劉邦的時代更近,但司馬光的解釋顯然更為合理。常理狀態下,人的行為不會離邏輯很遠。司馬遷的故事顯然偏離了邏輯擺動的合理範疇。人們總以為離歷史現場更近的史學家講述的歷史,會更符合真實,其實未必然。司馬遷能在整體上帶給我們那個時代的感覺,卻不能保證每個故事的真實性。相比之下,司馬光對劉邦不廢太子的解釋,樸實無華,從故事性的角度看,缺乏精彩性,但它更可信。之所以說這個樸實無華的解釋更具有合理性,是因為司馬光已經提醒我們:政治事件的結局要從政治思維、政治力量對比的角度予以考量,而不要沉湎於那些精彩離奇卻不著邊際的故事。

前文已經提醒過大家,考察司馬光身份的時候,不要忘了,他不僅是史學家,還是那個時代最大的政治家之一。司馬光二十歲考中進士,此後歷仕北宋中期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最後薨在宰相的位置上。他的政治思想、政策取向對不對,可以另外討論。但無疑,在中國古代最著名的歷史學家裡面,他是最懂政治的。他編寫《資治通鑑》的初衷,也是為了讓歷史給未來提供借鑑,以迎來更好的政治。宋神宗為《資治通鑑》所作的序中寫到:“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以往事為鑑,有助於歸納、提煉治國的道理,這就是“資治通鑑”書名的由來。以提供治理經驗為目的,以政治家的眼光重新選擇、解釋歷史,這就是《資治通鑑》最大的特點,有別於以往的所有史學著作。如果我們用一句話來概括、區分《史記》與《資治通鑑》的差別,可以這樣說:《史記》是文學家筆下的歷史,《資治通鑑》是政治家筆下的歷史。

《資治通鑑》成書後,模仿、續寫的作品很多,但沒有一部能像《資治通鑑》那樣成功。原因即在於,那些作者沒有一個像司馬光那樣,有豐富的從政經驗,以及敏銳的政治觀察力。所以,在浩若煙海的傳統史學著作中,挑一部最適合於提煉治國理政經驗的史書,那沒有比《資治通鑑》更合適的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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