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差點成了傅作義要挾解放軍的籌碼

1948年12月12日,北平已經是一座孤城。學生們眼見傅作義的兵,蔫頭耷腦,從南門穿過清華園走到西門,向西山附近轉移。連賣菜的老農都說,解放軍就在附近了。

這一天,浦江清在家殺雞請客,客人有朱自清的夫人等。他在日記裡寫道,“大家說這一席也許可以永為紀念,並且希望今夜睡個好覺,到明天起來,時局已經完全改變,沒有戰爭,而我們已經解放了。”

清华,差点成了傅作义要挟解放军的筹码

1949年2月初,由清華教職工、學生2000餘人志願組織的迎接解放服務大隊進城宣傳兩週。

清华,差点成了傅作义要挟解放军的筹码

清華園獲得解放後,同學們早上扭秧歌,然後學習並做進城服務的準備工作。 張祖道攝於1948年12月

清华,差点成了傅作义要挟解放军的筹码

1949年2月27日,遊行隊伍在清華大操場預閱。

12月13日清晨,隆隆的炮聲由遠而近,浦江清照常給中國文學史班上課,繼續講《天問》和《九章》,沒有學生缺席。不過,有個女生偷偷地哭了。有人問,聽說學校要遷入城內,和北大合併上課,是否屬實?也有人問,假如我們這裡被解放了,中央空軍會不會來轟炸我們?

“來啦!來啦!”課後,人們都擠在男生宿舍頂上觀戰。他們看見,在清華園牆外的大路上,長蛇似的士兵隊伍正往前開拔,兩架飛機在上空盤旋掃射。有消息說:解放軍已自昌平南下,越過青龍橋,進襲機場,一度佔領大石橋,離清華園僅二公里。

午飯過後,槍聲愈密,炮聲愈響,火線已經逼近清華園西北,站在氣象臺頂樓上就能看到廝殺的場面。這是“四野”在紅山口一帶與敵人的一仗。楊勤明的日記裡,如此描述了這場戰爭:

大石橋的一個甲長告訴我們當時戰況:解放軍來時,國軍開頭毫不知道,一待發現,雙方開起火來,國軍退守圓明園的有一團人,共軍有一營人,戰事是13日上午10點開始的,解放軍幾度向圓明園進攻,因山勢阻擋未成,後擬使用大炮。這時有清華兩個學生來,希望解放軍不用炮擊,將會毀壞清華、燕京兩個學校(注:以後得知,解放軍立即停止炮擊並請示上級,前線司令部果斷命令部隊火速避開圓明園、清華等古蹟學校區,從萬壽山以西打開通路)。雙方進行了激烈的肉搏戰,以刺刀相拼,死傷達三百餘人。戰後,戰壕中血跡斑斑,遺留下許多軍帽、皮帶、槍彈、手榴彈和炮彈筒,拿來一看,全是美國造,死的卻都是中國人。

學生自治會對戰事早有準備,當日便組成了巡防委員會,由滕藤和林宗棠、王鴻正分別負責保衛、外聯及校方聯動。所有同學分成小組,每組八人,隨時聽從調遣。各系級開會,保護自己的系產。一院子的重要文件和卷宗,迅速往科學館搬運。

下午五點,電源斷絕。馮友蘭本要在家裡宴請一位新來的美國社會學教授,由社會學系的教授作陪。

廚房的人來問:“晚上的酒席是不是還開?”

馮友蘭說:“照常開。”

到了晚上,那位主客沒來,打退堂鼓轉回美國去了。可是陪客全到了,校園牆外邊槍炮聲連續不斷,教授們點著蠟燭高談闊論,一如平日。

入夜,學生們發現,傅作義的軍隊退到校園以內,並在化學館前面操場里布置了幾門大炮。顯然,他們想以清華為要挾,與解放軍一戰。消息傳到各處,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這意味著清華可能成為戰場。

這一夜,成了清華最緊張的一夜。自治會決定,同學都集中到自己的系館去,不帶鋪蓋,只穿足夠的衣服。那一夜寒氣逼人,大家在各系的教室內依偎而坐,低聲哼著《松花江上》、《流浪》,一夜無眠。

長夜裡,一場場如何迎接解放的討論,伴著槍炮聲展開。在物理系學生集中的科學館,學生們紛紛表示要投筆從戎。錢三強教授當即阻止,他說:“新政權若對人民負責,一定要搞原子彈以保衛國家,你們應該安心學好專業知識,這才是國家的需要。”錢教授這一席話,可謂有先見之明,幾個月後,解放軍徵招清華“300勇士”隨軍隊南下,明確提出,理工科的學生留在學校,一概不收。

清華的這些情況,很快傳到了中央。第二天晚10時,一份截獲的情報上報軍委,情報稱:“北平外圍情況急轉直下,傅軍主力集結,調集城郊。清河、南口鎮即有激戰,清華大學落有炮彈,人心恐慌,空氣極度緊張。”毛澤東見此情報後,於15日凌晨2時親筆批示,急電平津前線部隊“注意保護清華燕京等學校及名勝古蹟”。為此,解放軍在解放這些地區時一律不用炮擊,而用步槍、刺刀和手榴彈同敵人展開近戰和肉搏戰,許多戰士為此獻出了鮮血和生命。

清华,差点成了傅作义要挟解放军的筹码

毛澤東主席批改的軍委關於《注意保護清華燕京等學校及名勝古蹟等》的通知(1948年12月15日)

到了14日早晨,傅作義的軍隊,包括那些炮兵和重炮都無影無蹤了。至於他們是怎麼撤走的,至今仍說法不一。

一種說法是,梅校長交涉了在“剿總”當官的連襟,通過託人情,撤走了炮兵部隊。

另一說法是,學生打聽出進清華的炮兵營營長是化學系校友,高崇熙教授認識他,就請高教授疏通。高教授也不客氣,當即把營長叫來訓了一頓,起了作用。

還有一個說法,由於解放軍已從石景山包抄過去,佔領了制高點,炮兵陣地後背受敵,不得不撤離。

傅作義的軍隊撤走了,而解放軍還沒有到,清華這一帶成了“真空”地帶。

在全校大會上,馮友蘭宣佈說:“現在傅作義軍隊已經全部撤走了,清華已經先北平城而解放了。我們校務會議的人都決定不走,繼續負責。諸位先生去留,各聽其便,願留的當場簽名登記。”當時到會的人都簽名登記,表示留下。按照黨的政策,清華教師算是同時參加革命工作了。

過了幾天,解放軍才開到海甸鎮,第13兵團政治部在清華西校門貼出佈告,表示將“嚴加保護,不準滋擾,尚望學校當局及全體學生,照常進行教育,安心求學,維持學校秩序……”

軍隊沒進清華,只在校門口設置了一個崗哨。為了一睹解放軍風采,清華師生把站崗的小戰士圍了個水洩不通。小戰士是個東北兵,他那高高的個頭、健壯的身體、頭頂的皮帽子、腰上的美式卡賓槍,均讓人覺得“業已解放,可以安心”。

有個女教師看見戰士是光著腳穿鞋,就打算送他一雙襪子。不過,她去了不久,又回來說:“解放軍果然不要。”

馮友蘭在回憶錄中說:常看見書上說,某某軍所到之處“秋毫無犯”,以為這是溢美之詞,未必真有那樣的軍隊,解放軍可真是“秋毫無犯”。不記得什麼書上說的一句話:王者之師,有征無戰。這次解放清華,不就是“有征無戰”嗎?

清华,差点成了傅作义要挟解放军的筹码

清華學子王滸在遊行隊伍中。

18日師生心神稍定,19日國民黨的炸彈就來了。下午4時20分左右,突然一聲巨響,震得窗戶格格作響,接著又是兩聲巨響,嚇得師生們個個驚慌失色。馮友蘭的住處離投彈處很近,爆炸把他震得從沙發上摔了出來。

“扔炸彈了!”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國民政府會做出這種無恥的事情。馮友蘭望著彈坑後背發涼,這枚炸彈距離工字廳後面的滑冰場很近,有許多大人小孩正在那裡滑冰。如果炸彈落在滑冰場上,那就不堪設想了。

事後據巡防委員會調查,飛機共投了十枚炸彈,清華園中落了七枚。有一顆落在科學館、工字廳和靜齋之間的柏樹林中,炸出一個直徑三丈的大坑;一株丈餘高的大樹連根拔了起來,四周全是泥塊和碎枝;一枚落在西院旁邊,炸成一個大水潭,泥漿濺出好幾丈,附近房屋的窗戶全被震破;還有一枚落在清華園門外,二枚落在西校門外,幸未傷人。據拾得彈片的人稱,這是一種殺傷性炸彈,專門用以殺人的。

教授、同學們一片譁然。解放軍為了保護清華,連炮都未放,採用近距離肉搏戰,多犧牲了很多戰士;而國民黨竟用飛機來轟炸殺害手無寸鐵的學生,居心何其狠毒!二者相比,高下立判。

第二天北平廣播電臺竟謊稱:“19日下午國軍飛機出動轟炸北平西郊共軍炮兵陣地,戰果頗豐。”為了這件事情,黨中央、毛主席還給清華髮來了慰問的電報。清華教授則決定為校園被炸發表宣言,向全國和世界控告!

經過這次有驚無險的轟炸,清華再無戰事。浦江清在日記中說,“園內充滿了愉快的情緒。某太太說清華真是天堂,這樣大一個轉變,一點事情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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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軍十三軍團的公號

氣象一新的時代似乎有一種魔力,讓人振奮,讓人傾力參與。 當年的《北平日報》如此描述:

學生已經行動起來準備迎接解放軍入城。他們連夜開會,成立了幾個大隊分頭行動。藝工大隊的人,沒有洗淨油彩便去睡覺,不漱口就去扭秧歌,編劇本,排戲,制曲,填詞,演奏……把工作安排的層層疊疊。問他們疲憊嗎?答曰:“革命工作裡沒有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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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迎接解放服務隊”在清華園排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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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2月27日,清華藝工隊所繪毛主席畫像。

除了為入城式做準備外,人們幾乎無時不在開會與學習討論中。無論個人、系級、學生、教授、工警,清華園掀起了一場空前的學習熱潮。同學們貪婪地讀著各種新書,熱烈地發表個人意見。各種師生座談會,一個接著一個,討論著對新社會的認識。

就連浦江清這樣的自由派教授,也找來了《大江流日夜》、《蘇聯行》等進步書籍,並“開始懷著小學生一般的熱忱”學習馬列主義的經典和毛澤東著作。

《黃河大合唱》的詞作者光未然到清華演講,在休息的五分鐘裡,同學遞上去的問題如雪片一般,上至國際局勢,下至妓女、三輪車伕……諸如第三次世界大戰是否會爆發?今後的中蘇邦交政策?人民幣兌換金圓券的比率多少?人們迫不及待地要了解共產黨的各項政策。

因為有太多問題、有太多想法,校方還組織了一個校制委員會,作為過渡機構商討未來的一切。這個委員會由教授會、教聯會、校務會、職工會、工警會、學生自治會六個團體聯合組成,不執行什麼任務,也沒有什麼具體的議案,只是誰覺得應該有什麼改革之點,便提出來,以便把清華改造成一所人民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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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們路過東長安街

電燈剛通,清華中文系就邀集師生開座談會。浦江清寫道,“同學們表現出樂觀氣氛,討論如何走向光明的道路,檢討自己的生活,討論大學的教育方針,中文系課程的改善,十點半方散。青年人富於理想,思想激進,中年人注意現實問題,又富於理智,抱懷疑穩健的態度。”

大秧歌,這種源自陝北的舞蹈更是風靡全校。兩個同學迎面走來,也要笑著唱著,扭著腰,上前握手才談起什麼。連老師們也加入到這種激情燃燒的舞蹈中,踩著粗獷的鼓點,扭腰轉胯。“

這些表現,是一種文化認同。”清華校史研究室副主任金富軍說,從學術思潮來看,當時的北平知識分子,大多是以胡適為精神領袖的自由知識分子,他們追尋理性、自由浪漫。清華人更是崇尚“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意志”,中間派教授居多。“

一開始,許多教授會因知識分子固有的敏感而惶恐,把自己當成‘局外人’。要贏得他們,必須在精神價值上與他們取得共識。而共產黨所帶來的文化,是先進的,生機勃勃的。在共產黨帶領下實現的國家獨立,是鴉片戰爭以來其他政權均沒有做到的。這些,成了知識分子打心底裡擁護解放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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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鼓樂隊,慶祝解放

炮聲隆隆時,金嶽霖曾經想擺個煙攤,了此殘生,但跟共產黨幹部的接觸打消了他的顧慮。“頭一個印象就是共產黨仍然乾乾淨淨,整整齊齊,而談吐又斯斯文文。”在懷仁堂與毛澤東的碰面,更給他吃了定心丸,主席說,你搞的那一套還是有用的。

放眼金嶽霖的朋友圈子,人們均在找尋自己的位置。梁思成、林徽因深夜為解放軍標出北京需要保護的名勝古蹟,對共產黨的一切顧慮都化為烏有;張奚若奔走呼號,“這是中國兩千年來規模最大的社會革命!”沈從文專門來清華園小住,呼吸一下不同的“空氣”。

1949年元旦,浦江清破例寫詩,“故都今日作新京”、“西山爽氣朝來異”,不知不覺中,本來抱著懷疑態度的他也興奮起來,為浴火重生的新中國摩拳擦掌。

1949年1月10日,北平軍管會文化委員會主任錢俊瑞代表黨中央,正式接收清華。這裡被宣佈為“一所人民的大學”。自此,這座由庚子賠款建起的校園,這個有“國恥紀念碑”之稱的學園,洗去了累累傷痕,展現出新紀元的水木清華。入夜,數百學生在軍樂團的帶領下,圍著清華載歌載舞,喜得忘乎所以。

清华,差点成了傅作义要挟解放军的筹码

1949年2月3日,清華學生在前門大街歡迎解放軍入城(張祖道攝)

這種特別的時刻,影像比語言更有表現力。滕藤的一張照片,被作為開國的典型記憶,廣泛引用。那是他在入城式中被抓拍到的一個瞬間,這個瞬間,展示了一個19歲少年的風華正茂,展示了他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這也是整個清華乃至整個中國的寫照。

清华,差点成了傅作义要挟解放军的筹码

60年後騰藤看著自己在入城式上被抓拍的照片,回憶起清華解放那段崢嶸歲月。 方非攝 RJ195

正如馮友蘭語,在全中國的解放中,清華是首先被解放的國立大學,在全中國的解放中,人民政府宣佈一個正規大學為人民的大學,清華是第一個,這是清華的莫大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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