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文道:暴力,只是軟弱的宣洩



梁文道:暴力,只是軟弱的宣洩


“沒有暴力的個體,只有暴力的情境”。

最近的新聞,又曝光了一個家庭虐待的悲劇。


梁文道:暴力,只是軟弱的宣洩



每個看過這段監控視頻的人,想必都對小女孩分外心疼,分外難過。同時,更難免質問,天下怎麼會有這樣殘忍的父母。然而,我們更想知道,這種種“虐童事件”背後暴露的問題的根源究竟是什麼,骯髒的暴力到底隱藏什麼樣的秘密?

關於家庭暴力、虐童的各種學術研究和闡述,已經非常之多,但大多的分析角度往往基於社會背景、文化、制度等宏觀角度。

今天想要向你介紹關於暴力的另一種微觀視角的闡釋,來自於社會學理論大師蘭德爾·柯林斯。在他看來,人類的本能並不善於也不傾向於暴力,暴力產生的原因也並非是害怕受傷或恐懼社會規則的懲罰。

暴力也不單純是一種單方面的蓄意行為,而是在特定的情境之下,衝突雙方各自微妙情緒的不斷交互、不斷激發而產生的失控結果。

而人類的暴力行為,其實往往來自於自身的恐懼和緊張情緒。

梁文道:暴力,只是軟弱的宣洩


暴力,會休止嗎?來自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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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6

講述 | 梁文道

來源 | 八分

01.

從一個微觀社會學視角,

重新認識「暴力」


今天想和你談一個頗為沉重的話題,家庭暴力。

關於家庭暴力,學術界早已有多年研究,累積了非常豐富的學術資源,從家庭成長背景、階級環境、文化傳統等等視角試圖解釋這種問題的成因、根源,包括提出一些解決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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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提及的這些角度已有諸多討論,不再贅述,今天想介紹一個較為特別的視角——用“互動儀式鏈”來闡釋暴力的發生,這個視角主要源於《暴力:一種微觀社會學理論》這本書,作者是蘭德爾·柯林斯(Randall Collins),當今社會學領域非常有地位也非常知名的一位社會學理論大師。


梁文道:暴力,只是軟弱的宣洩


Randall Collins


蘭德爾·柯林斯一生的治學範圍非常廣泛,在社會學領域幾乎達到一個無所不包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他同時踏足宏觀社會學與微觀社會學兩大領域,並且都有非常深入的研究和創新。

首先簡單解釋一下,什麼叫“宏觀社會學”?什麼叫“微觀社會學”?宏觀與微觀,其實可以視作社會學家觀察、分析社會時,兩種不同層次的視角。

宏觀,顧名思義就是“非常大的東西”,比如整個文明、整個社會,觀察其中的結構、制度,以及結構和制度的演變,隨後再嘗試找出一種模式。比如馬克思談階級、談歷史唯物辯證法,這其中就是一種非常宏大的視角來分析社會的演變過程,馬克思也被認為是現代社會學的奠基者之一。

相對的,微觀是什麼?微觀,就相當於我們在用顯微鏡觀察社會,將觀察範圍縮小到非常微小規模的一個群體,小到一個家庭,再小到個人,觀察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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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觀和宏觀,其實兩者都非常重要,互為補充,不過有時候也可能產生衝突。它們都是觀察社會的不同層次,宏觀社會學強調大的、整體性的方面如何影響、觸發小的情況的出現,而微觀社會學則是從一個細微的角度去觀察分析,整個社會在基礎面上、在個體單位上是如何建立運作的。

如果用一種最粗淺的比喻,可以說微觀社會學觀察的是基因,宏觀社會學觀察的則是整個社會的骨架。

蘭德爾·柯林斯在微觀社會學領域,提出過一套非常有意思的理論,也被視為當代微觀社會學中最重要的理論之一,叫作“互動儀式鏈”

02.

人與人互動的情緒積累,

催生了暴力


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好像十分學術,我試著簡單解釋一下,“互動儀式鏈”關注的是什麼?就是我們日常生活的情境裡,人與人相互互動的時候,之間產生的一種情感能量的積累和變化。

這樣解釋可能還是太過抽象,我們先來解釋一下何謂“互動”?

實際上,處於社會網絡中的我們,日常生活裡幾乎時刻都在互動,我們在路上相遇,相互打招呼,我們和別人說話,實際上都是互動。

那麼,“情境”又是什麼?情境,指的就是互動的過程中,其實是處在一個情境之下的。比如“早上我遇到一個朋友”,這就是一個情境,在這個情境裡我們會發生互動。

所以,互動和情境是相互的。也可以說,“情境”與“互動”是一體兩面的,就像一個銅板的兩面,沒有互動就不會有情境,有情境的話就一定會有互動。

在互動過程之中,你會感覺到人與人之間是存在一種情感能量的。情感能量很容易解釋,比如我們去聽演唱會,演唱會臺下所有瘋狂粉絲、觀眾,和臺上熱火朝天的樂團樂手,他們相互之間就有一種情感積累,而這種情感積累是能夠共同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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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臺上的樂手一舉手,臺下的觀眾就跟著歡呼,這就是一種互動。這種互動過程,是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情感,而這種情感是一種能量,它會不斷積累。

而在大部分這種互動情況之下,我們通常是有一個共同目標,通過這個過程正向累積能量,併到達一個高點,我們便會覺得自己煥然一新,充滿能量。

可是互動,還有出現另一種情況,那就是衝突的互動,尤其是暴力的互動。

這便要回到蘭德爾·柯林斯這本書了,書裡是從微觀的角度來了解暴力,也是通過剛才解釋的“互動儀式鏈”來理解暴力環境之中人與人是如何互動的。

人和人的相處,在暴力、衝突情況下,一樣存在情感互動。

只不過這和你聽音樂會、參加熱血沸騰的各種活動不一樣,這種互動中,彼此的目標是相反的,不具有共同目標。

互動是帶有敵意的,情感是往緊張感的方向發生的,而這個緊張感隨著互動過程的加劇,緊張感不斷升高,最終成為一種恐懼。恐懼的是什麼,害怕發生不可收拾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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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這樣分析暴力的微觀機制?因為蘭德爾·柯林斯發現,社會學中最流行的衝突理論無法充分解釋暴力。傳統上用以解釋暴力之所以能夠發生的各種宏觀理論,比如社會背景、人格、數據和制度等等,有時候都很難完全說明為何出現暴力的發生。

舉個簡單的例子,儘管很多研究結果顯示,童年受過虐待的人後來往往會成為暴力的施加者,而且不僅是施虐者,還包括其他類型的暴力犯罪或者其他形式的社會偏差行為,但大部分受過虐待的人並不會以後都去犯罪,這個背景只是一個條件,它不是必然的。包括階層、階級條件,也不一定能完全解釋家庭暴力的發生。

關於很多暴力行為和個體案例,制度、文化以及社會背景等宏觀視角的解釋,並不完全具有說服力。

所以,接下來的合理問題是,怎麼觀察暴力場面的發生?

03.

暴力場面的真相,

並不是電影裡演繹的那樣


我們日常看過的絕大部分暴力場面,通常是在電視、電影裡看到的,但這些場景和現實中發生的暴力非常不同。

蘭德爾·柯林斯所做的研究,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採用了大量錄像、訪談、新聞報道事後的採訪、民族誌調查的方法,逐一調查並收集各種各樣暴力事件當中的親歷者,無論是加害者或受害者,聽他們的詳細描述。當這樣接近暴力行為和場面,就會發現其中的不同之處。

比如電視電影裡常見的酒吧打鬥,場面往往是非常混亂,甚至蔓延到整個酒吧變成一場混戰,但在現實中卻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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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實情境中,衝突雙方其實是極度緊張、害怕的,直到一方忽然突破了或控制住了自己恐懼的能量,隨之將互動儀式鏈所描述的情境裡,所累積的情感能量轉化為有利於自己的一方,也就是說,將那種恐懼轉化成一種情緒上非常激進的暴力,再利用對方原有的恐懼,把對方置於更加弱勢的地位。

這個過程是一觸即發的,打鬥的時間也往往十分短暫,並不像影視劇裡可以那樣漫長,而且其實人類本質上都是害怕暴力的,處於暴力場景周邊的人是會分散到一邊,試圖躲避暴力的,絕不會莫名其妙參與其中,這才是暴力場面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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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林斯還分析到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歐洲戰場上真正開槍的士兵其實僅是少數人。柯林斯想說明的就是,真正的暴力絕對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在互動情況下,衝突場面中,能夠佔據優勢隨後使用暴力的人,都是善於利用這種恐懼感和緊張感,也懂得如何去克服恐懼的人。

04.

施暴者和受虐者的情緒互動,

讓一切愈加失控


讓我們回到家庭暴力。可以發現,在家庭暴力裡有很多常見的趨勢,比如柯林斯在書中例舉了美國加州法院審理的一份著名虐童案,一名保姆幫一歲的小孩洗澡,孩子父母不在家,孩子又拒絕洗澡,身子不停扭來扭去,並大聲哭喊。保姆試圖努力控制住孩子,兩個人角力的時候,保姆打開了浴缸的熱水籠頭,把小孩的一隻手拽到熱水下面,孩子當然痛苦,哭喊得更加劇烈,結果保姆反而更加用力地把孩子壓到熱水裡去,最後孩子被診斷為二級燙傷。

看到這樣的情況,我們第一反應肯定是,這種人怎麼如此可怕,這樣無恥,對這麼小的孩子都能做出這麼狠的傷害!

柯林斯的分析是什麼?這是一個“恐慌進攻”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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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拒絕洗澡,感到憤怒和疼痛,大人(保姆)在努力控制局面。

保姆通過純粹的身體暴力,強迫孩子留在熱水中的時候,保姆也因為受害者的尖叫憤怒和繃緊的肌肉而牽進了對方的情緒。這就是剛才所說的“互動儀式鏈”,保姆的情緒是被對方夾帶的,在情境互動的刺激下越發失控,孩子越尖叫可能越不會令保姆停手,反而這時候可能因為越加厭惡對方越覺得應該要壓制對方,雙方都到達了一個失控的地步。

而由於孩子一方比保姆一方弱小得多,保姆立刻佔據了情緒互動的主導地位,並在失控狀態下施加了暴力。

在緊張和恐懼的情緒互動中,產生“恐慌進攻”的兩個特點就是——情緒的狂熱湧動和惡意的過度殺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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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柯林斯帶領的團隊的一份數據調查,嬰兒哭鬧的問題,如果嬰兒反覆哭鬧,父母或保姆就會越來越沮喪。假如嬰兒持續哭喊長達15分鐘以上,怎麼安撫都無濟於事的時候,就可能開始進入一個危險時刻。

通過一些監視錄像的記錄顯示,一些父母或監護人會暴打孩子導致嚴重傷害,這種情況,其實是在一個互動過程中產生的情況,是兩個人能量的轉化,是一個緊張過程的不斷升級。

這時候觸發大人使用暴力的來源,往往是因為對方的態度,也就是孩子的哭鬧,這是一種軟弱,但是孩子利用這種軟弱當作武器,所以對孩子而言這也是一種“進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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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舉一個你聽起來可能覺得不可思議的現象,殺嬰事件,很多時候我們總認為殺死嬰兒的會是卑劣的繼父或者母親的新男友,其實絕大部分情況下,殺死嬰兒的往往是母親自己。為什麼?那就是因為,在日常生活中她與嬰兒的接觸更多,關係更密切,所以更容易發生這種情緒互動,也更容易出現讓情緒往惡劣方向發展的情況。

體罰孩子也是類似,但問題是,為什麼會在這些情況下生氣到不受控制?可見這與背景、教育、想法無關,重點是與你所面對的處境相關。

在家庭暴力的處境裡,大人和孩子互動,但孩子表現出一種態度刺激大人,這種互動不斷升級,就可能發生衝突和暴力。

可是你可能會質疑,比如在深圳虐童案件中,那個女孩其實什麼也沒做,甚至是不哭不鬧,非常隱忍地接受暴力,這怎麼能被視作是對大人的刺激呢?

事實上,這是一種他們之間互動相處的模式,孩子不反抗、不哭鬧的態度在這個家庭的互動中,反而成為一種模式了。儘管我們旁人看著這個女孩分外心疼,但從她的家人看來,可能反倒把這種態度看成一種挑釁的刺激,認為這是一個表示應該要升級自己情緒的一種暗示或一個信號,但這純粹是在這個情境下兩人之間的關係和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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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者長期以來,和施暴者雙方形成了一種互動關係,這種關係具有一定的慣性模式。

可能這個人喜怒無常,常常帶著大量的情緒,在互動過程之中,情緒是會餵養情緒的,當他/她憤怒起來,就非要做一些更加暴力或者更誇張的事情,而不是想辦法來降低自己的憤怒,反倒是想辦法延續、升級憤怒,想方設法要讓這種情緒能量維持下去,就像是當開了快車之後,會想繼續越開越快一樣。

當受害者習慣了這種情況之後,也會形成一種模式,比如可能是逆來順受好不吭聲,繼續接受虐待。尤其當部分施虐者在事後表示懺悔,表現出友好態度,受虐者也已經習慣接受這種方式,接受了自己受虐者的角色,繼續全盤接受。

這是一種哪怕在戰爭之中,都能觀察到的一種攻擊者與被攻擊者的互動。比如,當戰場上發展到一個臨界點,一方被擊敗後,或者開始陷入一種崩潰前兆的時候,整個情緒會立刻進入絕望、渴求逃亡的狀態,這時候另一方攻擊者,反過來就會陷入一種狂熱的殺戮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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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身處這種處境,應該怎麼辦?比如一個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剛才這樣的闡述和解釋很容易讓人以為,好像受害者是有責任的,是因為他/她扮演了受害者的角色,不是的,這並不是想說明受害者有這樣的責任。

我們必須要客觀來看,這並不是在歸咎道德責任的時候,而純粹是從技術角度來分析暴力的發生。一個人在暴力情境當中,是如何讓自己莫名其妙地進入了一個施暴者或受害者的角色?受害者的角色該如何擺脫?這就是你該去看書的地方了。

談了這麼多,其實還未涉及《暴力:一種微觀社會學理論》這本書的二十分之一。儘管對一般人而言,這本書未必容易看得進去,但是它還是一部儘量寫得淺顯易懂的社會學鉅著,其中還會讓你看到各種各樣出乎意料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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