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往事:寡婦

鄉村往事:寡婦

寡婦

上個世紀的四十、五十年代,我們村子上出現十幾個寡婦。丈夫們,大半因為疾病去世;使得自己的妻子成了寡婦。也有三兩個,或者求學外地,或者南下當官,狠心地拋棄了妻子與孩子。而被拋棄者,偏偏又不改嫁,所以就成了寡婦。

簡單地說一說求學的這個。這個人,當時家裡有一百多畝地,能供養他讀書。於是他就到了濟南去讀大學。讀了一年,家裡讓他娶了媳婦。後來,他轉學到了北京。讀著讀著,他卻不讀了,參加了傅作義的部隊。一年多,他就當上了連長。駐軍昌平時,他看中一個比他小十歲的姑娘,結了婚。此時,他見國民黨快要完事,就跑到上海讀了三年大學。畢業後參加電力工作。他沒有回家一次。他的原配,生有一子。漫漫幾十年,原配帶著這個孩子艱難過活。別人勸這女人改嫁,女人搖頭。這人生病,原配的兒子去侍候;去世,又去送終。

還有了一個人,1944年在共產黨游擊隊裡當兵時,娶媳生下二子。1947年轉入正規部隊,成了營長。1949年南下江南,成了團長。1950年,他當上某縣縣長。這時,一股離婚的潮流興起,他也另尋嬌妻。老家的這位,帶著兩個兒子,受盡了磨難。大兒子勉強找到媳婦,二兒子,一直光棍著。官員與嬌妻,生有二子一女;長大成人後,或官或商,混得相當不錯。

至於因病去世的丈夫們的媳婦,守寡後的情形,也是艱難困苦。有一個寡婦與兒子生氣,哭著痛罵:“你娘賣X把你拉扯大,你不孝順,不是忘本嗎?”

那個時候,女人守節的思想比較嚴重。再則,有兒有女的,怕再嫁後後夫沒有愛心。於是,寡婦們便打消了再嫁的念頭,孤獨地在人生路上往前跋涉。她們首先考慮的是子女的命運,對自己沒有念及。她們的選擇,何嘗沒有一點悲壯的意味。漫漫幾十年的光陰,孤兒寡母地生存在世界上,其孤苦無告,讓人不忍想象。

如今且說一說我四嬸守寡後的情形。

1960年,村子裡的人挨起餓來。四嬸急中生智,往地瓜地裡挖起地瓜來。這事算是偷盜,讓大隊幹部抓住了不是兒戲。這天天剛擦黑,四嬸就行動了。她肩扛鐵鍁,手提大筐,往村南地瓜地裡疾步走去。

四嬸來到地頭,往裡緊走幾步。四嬸的腳底,感覺出隆起的有裂縫的地瓜堆兒。立即,她的心狂跳起來。她恨她為什麼沒有早些天想到遺留在地裡的地瓜。如果早想到了,就會早行動,早讓兒女吃上飽肚子的地瓜了。她是有天膽的人物。讓大隊幹部發現了怎麼著,發現了,我與他們講理。講理不行,我就撒潑。我一個寡婦家,你們能怎麼著老孃!?

四嬸走到地的中間。她開始奮力大幹起來。她朝著地瓜堆兒,一鐵鍁豎直下去,然後鍁頭一翹、一抬,土裡的地瓜便卡卡嚓嚓地出來了。她放下鐵鍁,先去摸一摸地瓜。地瓜涼涼的,握在手裡實實的。唉喲,我的孩子有救了。

接下來,四嬸開始了極快刨挖。她一鐵鍁刨出一堆地瓜。用得時間不長,她就刨滿了整整一筐。

她雙手握住筐把,奮力往肩膀上提筐,但是,大筐卻沒有動靜。噢,是太沉了,得有一百斤露頭。背不動,我背不動。這時的四嬸,湧上來一股辛酸。如果丈夫不死就好了,他肯定能背得動。拿出一些來,分量輕一些了,不就背得動了。

不行,我要背動它!

四嬸哈下腰;四嬸讓肩膀與筐把平齊。然後,右手扶住筐把,上身努力一挺,別說,大筐還離地了。四嬸一陣欣喜。她快速邁步,一口氣把地瓜揹回家中。

停了幾天,四嬸又去挖地瓜,讓大隊幹部發現了。大隊幹部說得讓你遊街,四嬸說遊就遊吧。大隊幹部說你想不遊也行,你得讓我沾點便宜。說著就走近四嬸。四嬸破口大罵,說滾你孃的蛋!你敢碰我,我用鐵鍁拍死你。我前天看到你嬸子也挖地瓜了,要遊街,我們兩個一塊才行!

大隊幹部領教到四嬸的強悍,只好悄悄離開。

四嬸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大堂兄,生得五短身材;但體質強健過人,過日子精明過人。他也就是有一米六高吧,但在村上沒有怕過任何人。不只如此,他喝醉了酒還好罵個大街什麼的,連村裡的一些幹部都怕他。他這一點,是從四嬸身上繼承下來的。他對生計的盤算,村上少有人比得上。除了農田裡的莊稼侍弄得十分茁壯之外,他養雞、餵豬、運輸等等沒有賠錢的時候。他生有三個兒子,除了大兒子考上學在縣城裡生活之外,另外兩個兒子都在村裡。他早在兩個兒子定婚之前就蓋好了房子。二子結婚,一應傢俱的質量也很好。但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母親守寡養大的人,對母親卻不怎麼孝順。有時,他惹著四嬸了,四嬸就會又哭又罵。四嬸哭著說我守寡把你拉扯大容易嗎?

七十一歲那年冬天,四嬸一個不小心,走在薄薄的一層雪上的時候,摔了一跤,把髖骨摔壞了。兒子用三馬車拉著她在壽張醫院看了一次。簡單地拍了片子,拿了點止痛藥就回來了。別人勸她的兒子再給看看,兒子說就那樣了,看也看不好了。四嬸一生,沒有張口求過誰,那怕是自己的兒子。她想開了,自己活過七十了,也不算小年紀了。如今孫子一大堆了,還去巴望什麼呢?兒子不願意花錢給治腿傷,那就不治了。這樣,四嬸便再也站不起來了。她的性情,本來是極好往人堆裡扎的;怎麼辦呢,她就坐在一個四輪小車上,用一根棍子一下一下拄著地面,往前運動。這樣,她從家裡來到我家門口,要用二十多分鐘。有時,她的孫子看見了,就會把她抱起來,到我家大門下面。這樣,她就能夠與來往的村人、與我母親等人說話了。她對我的母親說,你看我身子比你好比你好,老了倒不如你了。言下,對我母親十分羨慕。我母親說,唉,人老了就沒好了,我也不知道以後會怎樣?說著說著,兩個老人眼睛就紅了。

四嬸七十六歲那年,一個極大的不幸襲擊了她:她的兒子死了,客死在天津。她的兒子的家境很過得去,只是從小過苦日子慣了,養成了異常節儉的稟性。村上的王鍾在天津搞建築,與堂兄關係不錯。堂兄聽說建築行業很能掙錢,就跟著人家去了。堂兄此時已經五十多歲,患上了高血壓,心臟也不是很好。他年輕時對自己的身體過於自信,所以就沒把病情當成一回事。王鍾給他安排的工作,也不累,只是白天、黑夜看守建築材料。是七月份的天氣,悶熱難當。堂兄不時地感到胸口發悶,到了這時,他連個藥片還不捨得去買。王鍾也有高血壓的毛病,堂兄就向人家要點藥,胡亂地吃下去。飲食上呢,天天有肥肉片子。堂兄的胃口又極好,每頓兩碗兩碗地吃。一天晚上,堂兄發病了。眾人把他送到醫院,三天不到就嚥氣了。經診斷,醫生說是心肌梗塞。

消息傳到家裡時,四嬸正好不在家,在我的堂姐家住著呢。堂兄被運回家後,嫂子主張到第二天入殮前,也就是堂兄的屍體裝入棺材前,再告訴四嬸。家裡人認為她說得有理。

入殮那天,我趕回了老家。我剛剛握住堂兄的手哭了一會後,就聽到四嬸那悲傷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我與眾兄弟連忙向大門口走去,只見堂姐夫與其子一邊一個,抱著四嬸過來了。映入我眼簾的,是一頭濃密的白髮、晶亮的淚水。四嬸邊哭邊說,我的短命的兒啊,你怎麼還活不過你老孃啊!

我們眾兄弟從姐夫手裡接過四嬸,抬到堂兄面前。此時的四嬸悲痛極了,她雙手拉住堂兄的手,一個勁地說,兒啊,看看你老孃,看看你老孃。再後來,她竟然往靈床上撞起自己的頭來。這下,嚇壞了我們,急忙把她抱起來,安頓到她的老屋去了。這個時候,我的母親、六奶奶等人陸續來到,緊勸慢勸了半天,才讓四嬸止住了哭聲。

兒子死後,四嬸一直在她的閨女家住著。我一年回家幾次,也沒能見到她。兩年後,直到她去世,我才又看到了她的面容。

我忍著眼淚,走近靈床,掀開了蓋臉布。四嬸的那雙倔強的眼睛緊閉著。滿頭白髮被梳理得極其順溜。臉上的表情,倒是比較自然。四嬸不是死於內部器官的疾病,死時估計沒有太大的疼痛。此時的我,想想以後再也不能與四嬸說話了,不免十分悲傷——這就是陰陽永隔。所以,在四嬸被裝入棺材,蓋上蓋子的時候,我終於哇哇地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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