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問女士芳齡:李鴻章“西遊記”之四

喜問女士芳齡:李鴻章“西遊記”之四

雷 頤

李鴻章提的問題,從軍國大事、武器性能、機器製造等等等等,一直到年齡、收入、在公司有多少股份、婚否、家庭、子女婚否……對這種傳統的“中國式問候”,一些英方人員表示理解,但有媒體不這樣看,認為其實因為李鴻章是英國的新主顧,大家為了生意而寬容他:“他的詢問如果沒有在歐洲人,那麼至少是在所有英國人面前顯得很無知。在中國,個人事務似乎同時也是公共財產。格萊斯頓先生有幸輕易逃開總督大人的拷問。但是無論如何,詢問海倫·格萊斯頓小姐為什麼還沒有結婚,這個公開的問題,甚至是從一箇中國式的角度來看,也無疑有些過頭了。然而,這一切都使我們很為難,要指責這位大人缺乏我們所理解的那種傳統的禮貌是很困難的。而且,他是有底氣做這些提問的。中國是英國工業的一名顧客。為了與他簽署可能的貨物訂單,這位大人無論走到哪裡,都被小心地吹捧著。而他也是足夠聰明,可以看到自己被讚譽過度。對他的禮遇就像是對待商店裡的一名新主顧一樣。”(1896年8月22日《雷明斯頓溫泉信使報》,LEAMINGTON SPA COURIER

曾有兩位女記者,先後採訪李鴻章。大概從未面對過職業婦女、更未接受過女記者的採訪,李鴻章好奇心更強,略帶玩笑的反問得更加直接。第一位是在英國報社工作的美國女性,報紙以“李鴻章與新女性”作為標題,報道了這次採訪。這位女記者寫道:“總督主導了這次訪問,問我‘結婚了嗎?’然後又問我‘打算結婚嗎?’‘我多大年紀了?’‘我做這份工作一個月可以得到多少錢?’‘你是一個美國人怎麼就住在倫敦了呢?’類似這些問題,一個接一個,向我提問。我開始好奇,對於東方人而言,是否他們覺得我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一系列私人的甚至是尷尬的提問。”她明白:“在這位偉大人物嚴肅而認真地通過翻譯向我一個接一個的提問時,我開始意識到這實際上在跟我開玩笑。”於是她決定向李鴻章提一些刁鑽問題掌握主動,問他覺得哪個國家的女性最聰明最漂亮。李鴻章巧妙回答說:“我在很多國家都看到漂亮女人、醜陋的女人、聰明的女人、笨女人、有美德的女人和沒有美德的女人!”這位女記者不依不饒,馬上問道:“但是,大人,肯定有一個國家,在那裡你發現女性比其他國家的更漂亮和聰明,你一直在迴避我的問題。”從未到過美國的李鴻章不乏奉承地“幽了她一默”:“美國有很多像你一樣既美麗又聰明的女性。”接著李鴻章又反被動為主動,向她發問:“我聽說,美國是一個有很多未婚女人的國家。這是真的嗎?”這位女記者表示自己從未聽到過這種說法,這次輪到李鴻章不依不饒:“我聽說那裡很多人都不結婚。她們工作,也為自己掙了很多錢!她們不應該這麼做,她們應該結婚!”女記者問道:“你認為所有女人都應該結婚?”李邊點頭邊肯定地說:“是的,全部。”女記者再問:“你在中國聽說過‘新女性’嗎?”李鴻章不客氣地回答說:“是的,我們聽說過,聽說她們都住在英國和美國,但是我們不喜歡她們。我們在中國沒有‘新女性’。我們也不會有。我們的女人全都結婚。”“那麼沒有你不喜歡的未婚女人嗎?”女記者笑著問道。李回答說:“一萬個人裡面只有一個老處女。”她想再次想扭轉局面,變成提問者而不是受訪者,但發現“未婚女人(老處女)”這個話題似乎是李唯一願意跟她聊的。“我相信他並不是沒有理解我所說的,他再一次幽默地眨眨眼。我認為,他其實可能懂少量的英文。”(1896年8月13日《丹迪信使報》,

DUNDEE COURIER)李被譽為當時“最進步”、“最開明”的中國人,也無法接受“新女性”,足為那個時代對女性的標誌。他認為中國今後“也不會有”新女性則過於自信,他確實想不到,十幾年後就會有秋瑾那樣的“新女性”積極參與政治活動、甚至投身革命,到二十年後的“新文化運動”,湧現更多的“新女性”。社會的發展,遠超他的想象。

稍後採訪他的英國女記者是位德國人,李鴻章對前一位是美國人感到好奇,這位又是德國人更感意外,不禁問道:“英國女記者都在哪裡呢?難道沒有嗎?”然後,又開始連連發問,年齡、婚否、收入等。得知她仍單身時,李鴻章以中國式關愛勸她:“一位像你這樣聰明的女士應該結婚。很多讀書人將會很高興有你這樣一位伴侶。難道他們不想嗎?”聽到她的收入多少,李又直接問道:“那位美國女士,也就是在另一天來的美國女士的薪金更高。為什麼會這樣?”女記者回答說,可能她是更好的記者。李鴻章對此不表贊同,這位記者又回答說:“可能她工作更努力。”李鴻章說可能如此,但立即讚揚道說她比那位美國女記者愛笑,肯定非常有天賦,而且加重語氣說“非常非常有”!採訪結束後,李鴻章用英語說了再見。(1896年8月25日《丹迪晚電報》,

DUNDEE EVENING TELEGRAPH

離開倫敦前一晚到帝國劇院看芭蕾,是李鴻章此行為數不多的娛樂活動之一。劇院自然非常重視,為李鴻章一行提供了一整層裝飾和佈置成中國色彩的包廂,劇院經理一直陪同。李鴻章對這位經理了非常細緻的“盤問”,“這些問題幾乎涉及到了劇院管理的每一點”,瞭解管理是他的興趣、重點所在,連劇院管理都不放過。在複雜的芭蕾舞表演過程當中,劇院經理一直站在總督身旁向他解釋了這一舞蹈的神秘之處,“而李鴻章則對芭蕾舞女演員的腳的尺寸非常感興趣。他認為她們腳的比例是有些出格了”。( 1896年8月29日《切爾滕納姆紀事報》,CHELTENHAM CHRONICLE)“三寸金蓮”,仍是此時中國對女性的審美標準。

凡事發問、以致有人說應把“口”改成“否”的李鴻章,對於何事可問、何事不可問其實心中有數。他參觀的國會上、下院,只與人禮貌應酬、簡短交談,發問甚少,更無評論。老友郭嵩燾的命運,當使他此時仍心有餘悸。清王朝第一個駐外使臣郭嵩燾1877年初赴英國就任,應總理衙門的要求,將自己在西方的從上海到倫敦途中這51天2萬多字的日記稍加整理潤色,定名為《使西紀程》,鈔寄一份給總理衙門 ,1877年春,由總理衙門刊印出版。由於書中讚揚了西方現代物質文明與制度文明,對法國和英國議會都有介紹,總理衙門剛將此書刊行即引來朝野頑固守舊者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誅筆伐,一時間群情洶洶,有人痛斥他對外國“極意誇飾,大率謂其法度嚴明,仁義兼至,富強未艾,寰海歸心……凡有血氣者,無不切齒。”“誠不知是何肺肝,而為之刻者又何心也。”“殆已中洋毒,無可採者。”有人以郭嵩燾“有二心於英國,欲中國臣事之”為理由提出彈劾。有人上奏,嚴譴郭“立言悖謬,失體辱國,請旨立飭毀禁其書,以維國體而靖人心”,因為郭書“其中尤謬者,至謂西洋立國二千年,政教修明”。還有人主奏要求將郭嵩燾撤職調回:“今民間閱《使西紀程》者既無不以為悖,而郭嵩燾猶儼然持節於外”,“愚民不測機權,將謂如郭嵩燾者將蒙大用,則人心之患直恐有無從維持者。”雖然奕訢、李鴻章等對郭表示支持,最後,由慈禧在1877年6月中旬對總理衙門下發將此書毀版諭旨。1890年,被罷官歸家已久的郭嵩燾病逝,李鴻章為老友不平,以其學行政績上奏,希望能夠援例立傳賜諡,但為慈禧否決。李鴻章的奏摺遞上不久即奉諭旨:“郭嵩燾出使西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所請著不準行。”十幾年後,《使西紀程》仍是郭的罪名。官海沉浮多年的李鴻章,當然知道此事萬不可問,更不可評。

到英國,他自然不忘當年幫助他鎮壓太平軍的“常勝軍”首領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戈登已於1885年在蘇丹戰敗身亡,屍骨未存,李鴻章向他的塑像和衣冠冢獻了花圈,並鞠躬致,還與他的家人見面,表示懷念。

李鴻章離開英國前,英國一家報紙對他的訪問作了簡短總結:“在他帶著對英國的美好印象離開時,他也給英國人民留下了一個好印象。像他這個年紀的人可以完成這麼多工作,這是不簡單的。他從來沒有流露出疲憊之情,而且在有什麼被看到或者可以被學習的東西時,他不會罷休,直到他已經親自檢查過或者得到了必要的知識為止。如果中國有更多人物像他一樣,並且能夠掌控足夠的權力的話,那麼中華帝國在幾年後將會成為最可畏的力量之一。”此文進一步說,現在願意學習英文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但卻沒有多少英國人願意學習中文,這是英國人的短視,將英國在中國發展的障礙,這篇短評的標題就是“我們需要學習中國的語言”。(1896年8月28日《蘇塞克斯郡農業報》SUSSEX AGRICULTURAL EXPRESS)雖然過於樂觀,但今天世界開始出現“漢語熱”還是印證了這家媒體百年前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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