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剛:中國工匠並不存在“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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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大剛:中國工匠並不存在“精神”

【冰川思想庫研究員 任大剛/文】“中國製造”的產品質量引發全民焦慮,以至於全國“兩會”上的政府工作報告也不得不提一筆,要發揚“工匠精神”。

說到工匠精神,自然讓人聯想到各地博物館裡那些嚴絲合縫的木製傢俱、製作精美的器皿服飾,以及少部分地方千年不倒的建築。如果再到日本的博物館看看,同一時期他們的東西,大多數簡直不值一哂(而今天我們卻對日貨趨之若鶩)。發願要把我們的“工匠精神”恢復起來,大概源出於此。

但數千年積澱下來一些寶貝,卻未必能反映工匠勞作的全部內涵,或至少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樣,從那裡可以繼承一些“精神”。

傳統工匠有“精神”嗎?

蘇州大學歷史學者餘同元先生厚達500多頁的《傳統工匠現代轉型研究》一書,勾勒了傳統工匠真實的社會處境:

第一,人身依附強,社會地位低下。金文中的“百工”,是近似於奴隸的手工業勞動。後來的官府工匠中,不少來自罪犯刑徒。唐宋以後,手工業者的身份地位有所提高,但“重農抑商”仍是基本國策,到元代又開始通過嚴格的“匠戶”制度,對工匠進行中種種限制和奴役。

第二,身份世襲,職業固定。在清初廢除匠籍制度之前,工匠都受到政府匠戶和軍戶等戶籍制度的嚴格限制,不僅職業世襲,而且一業終生,即便匠籍制度廢除後,工匠職業終生和世守家業的現象仍然存在。世守家業的好處是便於技術的積累,但從中是否會誕生“工匠精神”,卻是一個有待論證的問題。

第三是組織封閉,群體的話語權微小。中國很早就建立了匠戶制度和和管理工匠的職官,但是工匠自己的組織卻很晚才出現。這與歐洲中世紀的行會佔領城市,並在權力鬥爭中取得自治權很不一樣,甚至在浩如煙海的史書典籍中,我們很難知道幾個工匠的名字,更多是皇帝、政客、文人,等等。

任大剛:中國工匠並不存在“精神”

綜上,中國古代的工匠,不僅社會與政治地位低下,而且一盤散沙,這樣的群體,怎麼會創造出一種叫做“精神”的東西?

至於中國古代的“工匠”能夠把他們的製作的東西做得足夠精美,除了上述身份世襲便於技術積累之外,還在於實行了“物勒工名”制度和“工師效工”制度。

所謂“物勒工名”,就是每一件產品上,必須刻上工匠的名字,以便上級有關部門檢驗查核。所謂“工師效工”,是指上級主管部門的領導“工師”會檢查考核工匠的產品,出現不合格產品,工匠會被治罪,反之,產品質量好,會得到獎勵。

而且事實上,中國古代的主流意識形態崇尚簡樸,反對“奇技淫巧”,拿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反對創新,要求墨守成規,大到修房造屋,小到製作傢俱玩物,都有固定程式,級別沒到很高的程度,創新是不被認可的。這與中國學術解經、注經的深厚傳統,可謂一脈相承。

迴光返照的現代工匠

清代以後,匠戶制度廢除,官匠散入民間,其技藝成為家庭收入的重要來源。

在傳統農業社會,最重要的現金收入,仍然是出售農副產品:糧食、經濟作物和牲畜等,說到底都是與土地打交道。中長期來看,對一個家庭來說,種什麼其實都一樣。不過偶爾會有一些例外,比如1984年前後,我川西老家的中藥材川芎一度賣到三四十塊錢一斤,一畝地可以有上萬元的收入,那一年種上川芎的,激動萬分,說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多錢;沒有種植的擂胸頓足,痛失百年一遇的發財機會。

但這些都是“浮財”,風頭過後往往賤如泥垢,一腳踩上會折本一大截。除了種地謀生,更可靠的是學一門手藝。成為一名工匠,才是不錯的選擇。

一直到人民公社時代,對泥水匠、木匠、雕匠、解匠和石匠都是另冊管理,不過時松時緊。他們被稱為“五匠人員”,是農村生活經常需要的,學的人也最多。

任大剛:中國工匠並不存在“精神”

不過每個匠種對人的資質要求略有不同。對人的聰明程度要求最高的是木匠,其次是泥水匠;雕匠主要是木雕,要有很高的審美能力;“解匠”(“解”在方言中讀如“改”,當年解放軍攻佔四川,鄉人稱之為“改放軍”,幾乎是一代人之後,才改稱“解放軍”)是兩個人用五尺來長的大鋸,將原木鋸成板材的活計,屬重體力活。身體瘦弱的成都詩人流沙河“文革”期間被遣回原籍金堂的木材加工廠,幹了近10年解匠,累得生不如死,這種懲罰暗含的意思,仍是將工匠視為“賤業”;石匠主要是把石頭加工成生活或生產工具。

最具嚴格師承關係的是木匠。木匠分為大木和小木,大木主要負責修造房屋,小木主要負責做木製傢俱。要把為數眾多、各種規格、各種形狀的木頭加工打磨好,然後嚴絲合縫地拼接在一起,沒有三年或以上的辛苦,幾乎不可能學會。因此學木匠活的,多是心思活泛的農村青年,學成之後,在主人家幹活,按天取酬,供應一日三餐,晚上酒肉款待;如果人笨,師傅多不願意收為徒弟,即便勉強滿師,將來也不容易找到活幹。

退而求其次可以去學泥水匠。泥水匠的工作環境不如木匠乾淨。但這個活與木匠比起來,要容易得多,它講究砌牆橫平豎直,磚縫看上去是一條直線,不像木匠那麼繁雜。當然也有絕活,比如砌灶頭,有的泥水匠做的灶頭,不旺火,太耗費柴禾,而有的泥水匠做的灶頭,卻能讓人稱心如意。

學雕匠和石匠的要少得多,主要是活少,競爭也不激烈,所以他們的活多顯得有些粗糙,沒有特殊要求,主人家也是將就了事。

解匠往往是雙人組合,他們在木架前,面對面站著,手臂一左一右拉送一整天,而且還不能把木板鋸得起伏不平,因此要有一身好力氣,好眼力。

現代工匠灰飛煙滅

上述五匠人員更重要的身份是農民。他們幹五匠的活,多半是在農閒時期,農忙時節,主人家也不大會安排修房造屋做傢俱等等。在人民公社時代,五匠人員從事五匠勞作,多在農閒時節,農忙時候不服從生產隊安排,非但掙不到公分,而且要受到處罰,折中的辦法是向生產隊繳納現金。

改革開放後的那些年,沒有這些限制了,經濟迅速發展,五匠人員的活動範圍不再限於本鄉本土,一些人到城裡、到外地去承包工地,很快成了包工頭。

第一批包工頭主要是泥水匠。這是因為,城裡的土木工程已經使用動力設施,木匠的重要性下降了,而泥水匠的需求無比強勁,泥水匠的地位脫穎而出,其中頭腦靈活的搖身一變成為管理者或承包商。第一批百萬富翁,多是泥水匠出身。這批人中的極少數,如果沒有被市場淘汰,倖存下來的後來多拉起了建築公司,家產巨億的,所在多有。

任大剛:中國工匠並不存在“精神”

鄉下的木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此前不怎麼瞧得上眼的泥水匠發財致富,他們要麼在家鄉給農民做做門窗,要麼在工地上做做模板,小日子也算過得去,上世紀90年代,一種多用途的小型電動木器加工機器迅速普及,木匠活不再需要三五年時間的訓練,只需要幾個月乃至更短時間就可以上手。更要命的是,現代傢俱廠迅速建立,產品光滑油亮,設計現代時尚,而傳統實木手工傢俱無論從設計到做工,總存在這樣那樣的瑕疵,因此迅速落敗。房屋建造中木料使用也大幅減少,塑鋼窗和訂製門,使傳統木匠徹底失去市場。

隨著電動工具用於木頭和石頭雕刻,雕匠和石匠的傳統手藝也迅速落敗;電鋸的到來,使開出來的木板又平又直又快,解匠也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終。

在我的老家,老派工匠正在老去,傳統手藝事實上正在消失。在更早工業化的江南一帶,傳統工匠的消失要更早一些,前些日子在上海朱家角古鎮,我遇到一名快60歲的制匾人,他早先也是木匠出身,祖傳的手藝,到他這一代就沒有生意了,索性改做牌匾,他的兒子寧願到公司裡去做一個收入不高的“白領”,也不願意繼承他的祖傳手藝。

傳統工匠在現代機械面前,破敗得摧枯拉朽,讓人回不過神來,在這種情況下,呼籲工匠精神,是在向誰喊話呢?

任何稱之為“精神”的東西,均是自由意志的產物,在這層意義上,莊子所讚許的庖丁,其分割牛肉才“技進於道”,進入精神創造的境界。當工匠的社會地位形如奴隸,不會有所謂“工匠精神”;當工匠社會地位低下,他的職業不過是一種謀生的手段而已,一有機會便要脫離,怎麼會有心思去創造“精神”?當對工匠工人的獎勵是“以工代幹”時,同樣也創造不出“精神”。直至今天,高考完畢,考生報考培養高級工匠的高職院校,多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

社會氛圍對工匠造成的壓抑,遠未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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