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戰爭之四十九:讓戰友安詳地離開

1984年12月9日下午4時30分,火化組接收到全師參戰後的第一位烈士——師炮團二營四連戰士楊獻龍,他是當天上午11時30分在貓貓跳陣地炮射中犧牲的,主要是頭部受了重傷。

按照預定方案,火化組與炮團轉運組辦完交接後,就要將楊獻龍烈士抬上工作臺進行整容。然而,望著護送的官兵和火化組年輕的戰士們,為防止怯場亂陣腳,韓亞青和樊鐵煥商量之後,決定此次整容全部由幹部操作,戰士一律在旁邊觀摩。

親歷戰爭之四十九:讓戰友安詳地離開

首先對烈士身體清洗,軍醫李天國和衛生員暢新樂對頭部進行整容。楊獻龍是剛從教導隊畢業回去的學員,從教導隊抽來的火化組成員對他都比較熟悉,近距離地觀看戰友被炸的傷口和不願閉合的雙眼,大家都忍不住地哭了。韓亞青協助軍醫對傷口進行清理和鏠合,看到李軍醫顫抖的雙手和滿臉的淚水,他也泣不成聲。給烈士洗過臉後,又將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然後塗了胭脂。一套從內衣襯衣襯褲到絨衣棉衣罩衣,從腰帶帽子到領章帽徽制式軍服穿戴整齊後,邱幹事從正面、側面、全身、頭部4個方位,給楊獻龍拍了照。這時再看小楊已似安然入睡的神態,大家才喘了一口氣。火化組和護送的炮團官兵一起為小楊舉行了簡單而又莊重的告別儀式,就送他上路了。因柴油爐是第一次使用,比較涼,經過兩個多小時的焚燒後,韓亞清將楊獻龍的骨灰裝入紅色絲綢袋,並附上標籤入庫(此時大理石骨灰盒尚未運到)。這就是火化組的第一次工作。

親歷戰爭之四十九:讓戰友安詳地離開

天黑了,大家都不肯吃晚飯,韓亞青下死命令,房東老鄉也苦苦相勸,但同志們一點食慾也沒有。因條件所限,老邱蹲到牛棚沖洗照片去了,韓亞青則和老樊去查鋪,早過夜裡12點了,大家還是沒有睡意。本來都是些年輕戰士,有的還帶著童心的幼稚,戰爭卻過早地讓他們面對傷亡,這確實是夠殘忍的。

然而,更殘忍的事情還在後面。

1985年元月的“1.15”大戰,是繼1979年2月17日的全線反擊戰、法卡山戰役、1984年“4.28”老山收復戰之後的第4次大的戰役,它以殲敵1200餘人的戰績載入我軍史冊。但戰爭畢竟是戰爭,任何外交辭令都無法改變它殘酷的一面,我方也陣亡了104人。從韓亞青的回憶裡,我們便可見一斑。

親歷戰爭之四十九:讓戰友安詳地離開

元月20日下午6時左右,接連幾輛掛著紅十字旗的軍車,帶著戰場硝煙和一路塵土來到新街火化場。迅即,29位烈士擺滿了火化間前的一片空地。這些尚未清洗換裝的烈士,大部分血肉模糊、肢體不全,令人不寒而慄。辦完交接手續後,兩人一組,每組清洗3位烈士。具體步驟是:剪掉烈士血衣,清理遺物和子彈帶;遺體清洗乾淨後,完善肢體和縫合傷口;由軍醫和衛生員組成的整容組進行整容化妝;穿衣拍照;白布裹身火化。清洗時,全部用溫水洗身,上下肢不全的,用稻草裹布代替,沒頭的用藥棉整形外戴口罩。韓亞青和衛生員處理的兩位烈士更慘,一個是肚子破裂內臟外露,他協助衛生員將內臟按進肚中,並進行縫合;另一位整個臉部被炮火撕掉了,只剩下眼鼻口5個黑洞,在血肉中找到和下額僅連半寸的佈滿黃土的臉皮,將其覆蓋原位後,洗去泥巴,用膠布貼好,再颳去半寸鬍鬚,才露出常人的面容。

在清洗和整理過程中,發現不少烈士的手臂拉不開,犧牲後仍然是一副機槍手操槍射擊的姿勢,給其穿衣時,怕弄斷骨頭,只好把衣袖剪開放在胳膊上;有些烈士的手臂上,標有戰鬥諸元和敵軍火力圖,火化組就立即將這些用烈士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數據上報師部,據悉,有的情報發揮了很大作用。在清理二團二機連烈士陳林湘遺體時,發現其口袋裡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黨支部,我上衣袋內有一元錢,替我交最後一次黨費。”有一個烈士火化後,在清理爐膛時,發現一枚迫擊炮炮彈飛輪。原來他胸部重傷無法整容,犧牲時飛輪已在肚中。而爐膛裡響起子彈的聲音時有發生。

親歷戰爭之四十九:讓戰友安詳地離開

1985年3月8日,送來12位烈士。其中,硬骨頭六連副指導員謝關友,身負80處傷,火化後在骨灰中找到11塊彈片。一團七連班長李桂友犧牲時,身負11處重傷,126塊彈片。最多的一個烈士被定向地雷擊中,身上有208顆鋼珠。還有一位少數民族烈士,犧牲後被河水浸泡數日,全身浮腫變黑,手指觸及便進肉中,其五官已經生蛆,但火化組的同志們沒有一個迴避和應付的,他們用竹籤棉球蘸酒精,硬是一點一點地幫他清理乾淨……

有天深夜,韓亞青和其他兩人值班。突然,一輛運送烈士的軍車來到門前,護送的幹部沒有抬下放烈士遺體的擔架,只提下一個麻袋。這位幹部沉重地對韓亞青說:“韓幹事,這18位烈士是在貓耳洞裡不幸被炸犧牲的,是袁副主任帶人搶出來的,他要求你親自處理。”韓亞青急忙打開麻袋,看到的是僅有半麻袋用鮮血浸泡的泥巴和幾塊用泥巴裹著的肉,他驚呆了,好長時間回不過神來。經火化,18位烈士只有5塊骨頭。

親歷戰爭之四十九:讓戰友安詳地離開

1985年4月,有人向總政反映一師有作戰人員和烈士遺體失蹤問題,總政保衛部要求一師核實上報情況,此事便落到負責烈士工作的韓亞青頭上。根據各單位排查情況,全師根本沒有人員失蹤現象,但確有36名烈士未送到新街火化場。

帶著這個問題,從4月27日開始,韓亞青先後對師直屬隊4名、一團22名、二團7名和三團3名烈士犧牲時的詳細情況進行調查。採取找見證人逐個談話的方式(因陣地情況所限,未履行簽字手續),詳細聽取了他們的陳述,終於使36位烈士的身首一一得到了印證。如,一團二連通信員盛開元看到本連戰士許某某於1984年12月24日上午被炮彈炸飛;二機連班長謝康生看到本連戰士嶽某某和排長吳某某,於1985年元月15日下午在145號陣地南側洞口,拉響爆破筒與6名敵人同歸於盡,後找到他們的手槍、衝鋒槍,並將衣服和部分碎肉現地埋掉;七連班長熊良軍1984年12月24日上午在116號高地看到本連戰士虞某犧牲,即將其遺體揹回放置一石崖上,後遭敵炮火襲擊,遺體被炸飛……儘管每個烈士犧牲時的情況不一樣,但好在都有人證物證。

親歷戰爭之四十九:讓戰友安詳地離開

聽著弟兄們已哭不出聲的陳述,望著戰友們用淚水書寫的證明,韓亞青還能再說些什麼呢?是啊,英烈們走了,無怨無悔地走了,甚至連一句話、一把骨灰也沒有給親人留下,他們將自己英勇衛國的軍魂和身軀化作了南疆的紅土,永遠捍衛著祖國的邊疆。

這就是戰爭。不管性質如何界定,都是一個國家在某個階段最高利益的需要,作戰雙方都將以大量的物資消耗和人員傷亡為代價。

此外,戰爭給部隊官兵親屬帶來的傷害也是難以估量的。韓亞青至今仍不敢回想烈士家屬到火化場那一幕幕揪心的、讓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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