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母親墓道前的沉吟》品鑑

母親墓道前的沉吟

——二月河

二月河《母親墓道前的沉吟》品鑑

我的母親是一位性情剛烈的女性,和一般形容出來的“慈母”、“三春暉”,再文雅點的說“萱堂”、“令慈”這樣的尊仰不怎麼聯繫得上。她有時也“手中線”為我補帽子,縫衣褲上掛破了的三角破綻,“繚”被腳趾頂透了的鞋,然而這印象不深,每逢憶及,她常常沒有握針,而是擦槍——一堆的槍機零件擺在桌子上,各種顏色油汙了的破布條、棉紗,還有“雞(機)油”,擦拭了一件一件再嘁裡喀喳組合著“對”起來,魔術般地又復原了:一杆閃著暗幽幽烤藍的“雙筆簫”手槍又握在手中——她是與新中國共同誕生的第一代警察,1948年是縣公安局的偵查股長。1949年已成為陝縣的公安局副局長了。除了打槍,她還騎馬,過黃河進伏牛山,都是騎馬走的。能打槍、騎馬,母親在我心目中不是依門盼子燈下走針的女人,而是英雄。

“英雄”也打兒子。因為我的淘氣調皮永遠長不大;因為我逃學不肯受調教;因為我諸門功課成績的“臭”,不知多少次被她打得三魂七魄不歸竅——拖著拉著……夾著我殺豬樣的尖聲號哭,毫不留情地拳打腳踢。當然,捱打的部位永遠是隻有一處,屁股……打過就忘了,以至於我永遠都以為,打屁股肯定補腦子,不打屁股的必定不是好媽媽。記得第一次捱打,是一個秋天。公安局的院子裡有一株很高很大的梨樹,幾個農民裝束的人在樹上摘梨,手裡提著很長的麻袋,摘下就裝進袋裡。我當時四歲吧?就站在樹下,偶爾有落下的梨就撿起來,飛快送進屋裡塞進抽屜。如此往返,竟撿了多半抽屜磕爛了的梨。半夜時分,母親開會回來,我(其實一直熬著瞌睡在等她)從床上一躍而起拉開了抽屜,說:“媽!我撿的,你吃!”

母親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你,怎麼敢,拿人家的梨?!”

“樹上掉的,我撿的……”

“掉了你就敢撿?”

“他們(別的小孩)都撿,我也撿!”

“你還嘴硬!”

……於是便開打。我的絕不認錯似乎更激怒了她,從裡屋拖到外屋,又拖到滴水簷下……狠狠地照著屁股一掌又一掌——打得真疼啊!我相信她的手肯定也打得痠痛的……那夜月亮很好,清冷清冷的,我的哭聲驚動了所有的“公安”,拉著勸著才罷了手。但我現在一閉眼還能看見她的淚花。

許多年過後我才知道,當時那裡還沒有土改,公安局佔的是財主的院子。梨,也怕是故意掉落下來的。地處伏牛山腰裡這個小縣城四匝全被土匪包圍,而城裡的“自己人”中也有土匪鼓譟著預備蠢動,形勢是異常兇險……以後我還捱過許多次打,總沒有那一次打得冤枉,也沒有記得那樣真切。然而儘管被打,我從來也沒有怕過她,時至今日想起來就不禁莞爾,假如她能活到今日,或假如我當時就是“作家”,我肯定要好好採訪一下,必能寫出一篇意趣橫生的文章。然而她三十二年前就去了,只留下這美麗的“假如”。

她逝世時年僅四十五歲,現在還安靜地躺在臥龍崗革命公墓——她是累的了。幾年前有位記者來訪,問我:“你這樣堅強的毅力,哪裡來的?”我說:“母親給的。”

我的母親沒有上過學,從來翻看她的筆記日記文稿,連我這個“大有學問”的也驚訝不已。母親不但字寫得端秀清麗,那文采也是頗生動煥映的。那全是自學,一點一點啃下來的,寫總結寫報告鍛煉出來的。她死後二十年,我寫書。盛暑天熱饕蚊成陣,我用乾毛巾纏了胳臂(防著汗沾稿紙),兩腿插在冷水桶裡取涼防蚊;作文睏倦到極處,用香菸頭炙腕以清醒神經。記者知道了,無不為我的這樣耐苦堅毅震驚,殊不知這兩手是地地道道家教的真傳,毫不走樣學習母親當年工作的風範!20世紀60年代我回家鄉,父親指點我去看母親在家勞作的磨坊,石砌的牆上用炭條書的字跡宛然,如“牛”、“馬”、“羊”、“人”、“手”、“口”……父親告訴我:“這是你媽沒有參加工作前練習寫的字。”現在大約已經湮沒迷失了吧?

她的刻苦,她的嚴厲,形成了她的風格,大抵——我想了很久,大抵是因了她的理想主義加著一種頑強的執著與認真。從一個拈針走線推磨造炊的農村少婦,到一個能打槍騎馬識文斷字文武來得的職業革命者,經受了幾多磨難?我雖然不怕她,但在浩浩如煙的記憶裡,儘管她的聰明美麗,更多的成分卻是“威嚴不可犯”。幾個年輕警察在說笑,有人說一聲:“馬局長來了!”人立刻變得一臉莊重嚴肅——那時的公安局和監獄同院,串得蚱蜢串兒似的犯人在太陽下曬暖兒,見她過來,會拌動著腿哈腰低頭站起來,聽著她腳步過去才鬆一口氣。一句話,她“厲害”。

確實如此。我知道她是在1944年的5月,一個漆黑的夜晚悄悄離家出走,在虎嘯狼嚎的太行山黑黝黝的岡巒中,穿越老樹古藤林投奔抗日隊伍的。中間還過一條正泛水的大河,從敵佔區一氣跑到根據地。爸爸曾笑問媽媽:“你當時怎麼想的,就不害怕?”我當時在場,聽母親說:“心裡害怕就站住想:我沒有做過壞事,老天爺不保佑我保佑誰?”我後來也獨自夜走山路,心裡想:“老子有槍,他媽的不對就給他一傢伙!”這一比,我沒有母親勇敢。我有一個勇敢的母親。1947年在伏牛山,一頭狼半夜闖進她的住房,她出去開會未歸,只我獨自在家睡覺。我是被一聲脆裂的槍聲驚醒的,是母親開槍了。她回來見燈熄了,沒再點燈就睡,聽到那畜生在床下粗重的喘息聲,反手向床下扣動了扳機……狼奪門而出,母子平安。但那次媽媽是哭了,說:“萬一叼走了你,我怎麼向你爸交代?”她的勇敢傳給了我,我沒有她勇敢,但也是個勇敢的人。當後來的苦難降臨,在井下掏煤被電擊,一步一顫背水泥登“死人崖”,從爆炸現場赤腳逃出時;當決意捨棄“士”途從文時,我覺得我所接受的是母親的偉大力量與豐厚賜予。二月河《母親墓道前的沉吟》品鑑

母親有一種大漠孤煙式的蒼涼雄渾氣質,然而恐怕沒有誰比我更能感知她的細膩溫情的母愛的一面。有時到後半夜,母親會叫醒我,在耳邊輕聲說:“寶兒,到街上給媽買一張捲餅,或者是火燒夾肉。媽餓壞了,也累壞了……去吧,啊?”我就會順從地揉著惺忪的眼去“跑腿”。偶爾一個節日,她會弄點菠菜豆腐湯,滴幾滴香油,在火爐旁攪著黏糊糊的面,往翻花沸騰香氣迴盪的湯裡“撥魚”,先一碗一成不變的是我吃。1960年困難時,伙房裡只要有一點細糧,總是留給我們兄妹的,她說:“我不愛吃白麵。”這裡的母親,我常常覺得和那個舉槍對靶、槍口冒著青煙的她“封不上號”來。犯人脫逃,她勃然大怒,拍桌子呵斥那些年輕的叔叔們。他們垂手聽訓,鼻尖上冒汗,然而只要稍假辭色,溫言撫卹一下,他們又都會高興得孩子一樣。

幹公安的有句“切口”,叫“站著進來,橫著出去”。或者是命終於斯,或者是犯錯誤趕出去,都叫“橫著”。母親沒有犯過錯誤(當然是指一般性質而言),她終究是“橫著”從這崗位(她死時是法院副院長)走向了生命的歸宿。已經去了三十二年了,我記不起她活著時“休息”是什麼樣子。無論什麼時候我醒來,她都在工作,在“寫字”。她犯病也是盛暑從鄉里趕回,洗臉時暈倒的。半年後病不見起,按規定要扣工資,她說:“這樣歇著還領百分之八十工資,我已經很不安了。”

她去之後,我又經歷了很多風風雨雨,千山萬水輾轉流徙,二十二年。當我鬢髮漸白,事業有成時,到“馬翠蘭之墓”前扼腕沉吟,我發覺母親始終都在注目著我,跟隨著我。

二月河《母親墓道前的沉吟》品鑑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