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這傢伙》品鑑

這傢伙

——流沙河的自白流沙河《這傢伙》品鑑

這傢伙瘦得像一條老豇豆懸搖在秋風裡。別可憐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口雌黃,廢話特多。他那鳥嘴1957年就惹過禍了,至今不肯自噤。自我表現嘛,不到黃河心不死~

說他是詩人,我表示懷疑。

第一,據我觀察,他幾乎不讀詩。每天他溜下樓一兩次,到街上去逛報刊亭。

詩歌刊物啦別的文學刊物啦他一本都不買,倒去買些莫名其妙的印刷品,而且期期必

買,諸如《化石》、《海洋》、《科學畫報》、《自然之謎》、《飛碟探索》、《天文愛好者》、《知識就是力量》、《環球》、《世界之窗》、《世界博覽》、《東西南北》、《現代世界警察》、《新華文摘》、《讀者文摘》、《青年文摘》、《臺港與海外文摘》。這類玩藝對寫詩有個屁用,他倒夜夜狂讀不已,好比吸毒上癮一般。此外他還嗜好偵破小說——低級趣味~

第二,據我瞭解,前幾年他確實寫過詩,近兩年幾乎不再寫詩了。江郎才盡,所以他才去寫些莫名其妙的文章,騙稿費嘛。幾乎不寫詩了,還算什麼詩人~

最可笑的是,第三,他根本談不出寫詩經驗。有那些寫詩的年輕人在會上誠心誠意向他取經,他卻驚驚詫詫支支吾吾啥都談不出來。那副窘態就別提了。其實寫詩經驗很容易談。誰請我談,我就大談特談,而且隨時談。傳幫帶嘛,有責任嘛。

他談不出來,證明他肚子裡沒有貨。沒有貨就不談,也算實事求是。可是他忸怩了老半天,嗨,居然談起來了。他發言說(表情非常誠懇):“我有一條寶貴經驗,就是字跡清清楚楚,不要草得龍飛鳳舞,稿面乾乾淨淨,不要改得烏貓皂狗。多年來我一貫這樣做,所以我的投稿,編輯看了,首先印象不錯,相信我是認真寫的。流沙河《這傢伙》品鑑

我有半分好處,編輯也能發現。這條寶貴意見使我獲益不淺。此外便沒有任何經驗了。”他的這條所謂經驗引起鬨堂大笑,有喝倒采的,有鼓反掌的。這老傻瓜,他還洋洋得意,站起身來頻頻鞠躬。我真替他臉紅~

試問,他算什麼詩人,

說實在話,這傢伙缺乏詩人的氣質。看見一樹花,他不去聯想青春啦愛情啦,倒去細看花蕊,研究什麼雌雄同花異花。看見一隻鳥,他不去聯想藍天啦自由啦,倒去調查它的古名和洋名。某處風景絕佳,大家都醉了,他一點也不醉,倒去觀察山林的濫伐和水質的汙染。游泳,他只覺得好玩,一點也聯想不到風浪與拚搏。爬山,他只覺得太累,一點也聯想不到崎嶇與攀登。詩人的氣質嘛,就是瘋瘋傻傻,如夢如醉。他缺乏的正是這個。

看這傢伙怎樣寫詩,實在有趣。他在一張廢紙上面塗塗抹抹,一句句的慢慢拼湊,一字字的緩緩雕琢,真是老牛拉破車呢,嘴裡還要嘟嘟噥噥,就像和尚唸經,看了叫人心煩,又常常停下筆查字典,一點也不爽快。這樣磨磨蹭蹭,冷冷靜靜,斤斤計較,還有屁的靈感~

我的經驗乃是寫詩必須剷除理智,消滅邏輯思維,只用形象思維,昂揚主觀戰鬥精神,進入狂迷狀態,一氣呵成,勢如長江大河,直瀉千里,絕對不能拖拖拉拉,誤了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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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尤其不能改來改去,損了靈氣。用字妥不妥,造句通不通,又不是中學生寫作文,管它做啥~

總而言之,這傢伙不是寫詩的材料。

最討厭的是這傢伙寫詩寫文念念不忘1957年,死死揪住“文化大革命”不放。我認為他是在“配合政治”。詩嘛,能給讀者以美感享受就行了,何必去說政治。什麼叫美感享受呢,就是讀了心頭覺得舒服,好比夏天吃冰糕,冬天吃狗肉。

對,詩就是冰糕,詩就是狗肉。詩不是火,更不是劍,連辣椒都不是。詩不能傷任何人的感情和胃口,必須是PurePoetry(純詩),離政治癒遠愈有生命力。他寫的那些詩老是糾纏舊賬,還夾雜著個人怨氣,不但毫無美感享受可言,而且在方向上大成問題。這是向後看呀,不好~

何況憂國憂民根本不是詩人的事。憂患意識乃是閉鎖性的落後意識。多講藝術吧,少談政治吧,寧效李白之飄逸,勿學杜甫之沉鬱。你看人家李商隱的無題諸篇,多妙~

說到詩風,這傢伙極頑固。人家都在更新觀念,紛紛地“現代”了,他還在弄傳統,講求形式節奏之美和音韻平仄之美,要求易懂,要求琅琅上口,真他媽的見鬼~我相信年輕人決不願意讀他的詩。歷史將淘汰他,無情地~

這傢伙最怕我。每次去看他,他都躲入鏡子,和我對罵,就是不敢出來。

流沙河《這傢伙》品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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