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兆林《爺爺種的家風》品鑑

爺爺種的家風

——劉兆林劉兆林《爺爺種的家風》品鑑

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卻種出唯有讀書高的家風來,這似乎不合情理。

我爺爺,生於生有孔聖人的山東;我父親,生於我爺爺帶領全家逃荒關東的路上;我生於新中國誕生那年,爺爺用籮筐挑著父親落了腳就沒挪窩的黑土小鎮。爺爺逃荒東北20多年後,仍是一字不識的菜農,但他帶到黑龍江的四個兒子,都從小讀書,且一個比一個讀得多。排行最小的父親,讀完本鎮的新學堂,又到縣城讀“國高”,再到外省省城讀軍校。新中國成立後,三伯是鎮政府文教助理,父親則是本鎮最高學府的職業教師。到了我們一大幫孫子輩,不管男女,起碼讀完初中再參加工作。二伯家我大姐,考到省城讀大專,畢業分到上海工作,三伯家的大堂哥工作沒出本縣,後來成了縣長,這在當時一個區區小鎮,可算大事了。而姥姥家大我四五歲的老姨,小學竟和我同班,沒畢業就輟學了。姥姥家的女孩沒有一個讀書的,男孩也沒一個讀到高中的。

同是不識一字的農民,因何種出兩種家風?從孔聖人老家逃荒到關外的爺爺,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影響,加上漫漫逃荒路途中的見識,與黑土肥得流油、文化土層卻較薄的坐地農戶,眼光定有不同。但畢竟爺爺也是農民,他想的唯有讀書高,不會是做官當老爺,而是讀書能出息人、過好日子。看見正幫父親挖菜園累出一頭汗的我,爺爺說,這孩子真懶,寫作業去!在他眼裡,學生不刻苦讀書就是懶。見開著雜貨店卻坐那兒埋頭讀許多雜書的我大伯,他會說,你不能再這麼懶,孩子沒媽,你得緊盯著他書念得咋樣!對當教師的我父親,一放暑假他便會問,柴火夠燒了嗎?父親就得帶上母親,讓屋後堆起夠燒一年的柴山。對家庭婦女的母親,爺爺偶爾會問,夜校還天天去吧?對剛上初中的我,爺爺開始常叫我睡前給他和奶奶念一會兒《水滸傳》《楊家將》什麼的,既是幫他解悶,又是督促我多讀書認字、長見識。我愛上文學寫作,就是從小受這影響。而爺爺的“讀書高”思想,還包含能提高生活質量和做人質量。比如,年年被推舉為給社裡看瓜果的“老瓜頭”,他對我能用所學知識幫他修理手電筒、收音機、理髮推子這“三大件”看園武器,分外高興。爺爺有句話我至今印象很深:“社裡東西,不能往家拿!”這是我到瓜果園幫他修理“三大件”時聽到的。為防自己寂寞,也為防別人偷瓜果,爺爺總好揹著收音機,拎了手電筒各處轉。頭髮長了、收音機和手電筒出了毛病也不肯上街,而是喊我到瓜果園去理、去修。我當然招之即來,卻不願揮之即去。原因不外想混點口福。對此爺爺極有分寸,摘個熟透的香瓜或李子讓我吃了,便打發我走,卻不讓我往兜裡裝。即使我忍不住打出奶奶的旗號,他也會說,讓你吃點,是你修手電幫社裡忙了,你奶奶不能白吃!有時也見爺爺往家帶過瓜果,那是每個社員都有份的。我也碰巧見過隊領導叫人捎條子,讓爺爺給縣上來的人摘些瓜果送去,這時爺爺絕不求我念那條子,而說他一個大字不識,誰的字條都不認得。記得最深的,有回我趁午間爺爺打盹兒,帶了幾個小朋友去偷瓜果,不幸被爺爺發覺,偷果不成反被攆了好遠,以致跑到姥姥家躲了一夜,第二天奶奶去接,才戰戰兢兢跟回家去。公家的財物不能私佔,至今是我心頭的律條,當然這律條也死貼在父親的心上了。

劉兆林《爺爺種的家風》品鑑

我獨生兒子報考大學時,我已當上有文憑的軍旅作家了。我心知肚明,這是爺爺種下的家風使然:寫書比讀書更高。關於選哪個專業讓兒子去讀,我和妻子一致同意,讀軍校文科。我知道爺爺曾同意父親讀軍校,但沒讀完學校黃了,父親才回家鄉當教師的。妻子是中學教師,我是武人堆裡的文人,力所能及的只是把兒子培養成文武雙全的人。我說的武,不是指當將校,而是性格中軍人那種陽剛之氣。那時我是家族中唯一有過正式軍齡的人,知道軍隊文科大學最能培養這種氣質的文人。兒子如了我的願,獲得軍校文科學士學位,又獲人大文學碩士學位,再獲北大文學博士學位,最後投身部隊,終成武人堆裡能寫書的文人。這既隨了祖父種植的家風,也合乎中華民族的家國情懷。每念及此就彷彿看到,故去多年的爺爺坐在老家舊屋前,背靠早早備下的紅漆棺材看著我,暖暖日光下的閃閃白髮與喜洋洋的棺材,輝映給老人家一臉金紅的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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