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兒子急匆匆出門，周大觀會扯住他的衣角叮囑：“江水深，小心點。”
43歲的周小波點點頭，狂奔而去。作為重慶市萬州藍天救援隊副隊長，3年多來，他記不得參與過多少次溺水救援了。而這一次，他救援的對象竟是時常叮嚀自己的父親。
10月28日10點08分，一個驚心動魄的時刻，搭載了15人的重慶22路公交車行駛至重慶市萬州區長江二橋時，突然越過中心實線，與一輛相對而行的轎車相撞後，衝破護欄，墜入滾滾長江中。周小波聞訊眼前一黑，一行熱淚迅速漫過臉頰浸溼了隊服。
15名司乘人員中包括3名老人，還有一名年僅1歲的嬰孩。墜江事件的持續發酵，令悲傷和疑問席捲了整座城市，並蔓延至全國。墜江前發生了什麼？真相在哪裡？誰來為此擔責？幾乎和遇難者家屬們一樣，很多人都在焦急地等待著答案。
11月2日，謎底揭開，重慶市萬州區通報稱：墜江原因系“女乘客劉某與司機冉某激烈爭吵互毆致車輛失控”。
“錯過一站，搭上一生!”“這麼大事故，這麼小原因。”那一刻，所有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如此慘重的代價，沉重得令人感到窒息。
搜救一直在艱難而有力地進行著，85個小時後，22路的車頭露出水面。13名遇難者被打撈上岸，但仍有兩人沉溺在冰冷江水中。對依山傍水的美麗山城來說，墜江帶來的不僅是惋惜和傷痛，還有對規則意識和公共文明的尊重與喚醒。
打撈救援現場▲
鄭報融媒·鄭州晚報記者 石闖 文/圖 發自重慶
失控的爭吵
10月28日，祥和的週末，霧氣籠罩的萬州城區漸漸露出山清水秀的底色。這一天，不少市民都和往常一樣，走出家門，遊公園、逛商場或看電影。
42歲的冉湧駕駛著一輛車牌號為“渝F27085”的22路公交，一趟趟地穿行在從江南到江北的濱江大道上。22路是環湖線路，有36站，票價兩元，全程31公里，用時約50分鐘，坐在車上江城景色一覽無餘，被萬州人稱為“最美公交”。
9點35分，冉湧駕駛22路行至龍都岔路口站，這是當天跑的第3趟了。這時，一箇中等身材、著淺藍色牛仔衣的女乘客上了車，她被確認為48歲的劉平（化名）。她在南濱大道上的布藝店上班，目的地是壹號家居館站，相距很近。
和司機爭執的女乘客劉平▲
一切都很平靜，沒有人會把她和一場巨大的悲劇牽連起來。直到出事幾天後，她的個人信息被網友搜索出來，有關她的故事才浮出水面，“1970年8月出生，萬州人，離異，正談男朋友，父母年過古稀，兒子已成年，脾氣暴躁”。
一名熟悉她的網友稱，她平時都是自己開車上下班，“頭天晚上可能喝點酒，沒開車，第二天也沒讓男友去接，坐了公交”。然而，由於道路維修改道，22路不再行經壹號家居館站，需在前一站下車，但她並沒有留意到這個細微變化。
當公交車行至南濱公園站時，冉湧提醒到壹號家居館的乘客下車，劉平並未下車。當車繼續行駛，劉平才突然發現距離目的地越來越遠，要求冉湧路邊停車。但公交不到站停車是違規的，冉湧沒有理會她而繼續向前，爭吵開始了。
10時3分32秒，劉平從座位起身走到冉湧右後側，靠在扶手立柱上指責冉湧。冉湧則多次轉頭與劉平解釋、爭吵，萬州區通報稱，“雙方均有攻擊性語言”。
一名年輕女乘客回憶，“發現坐過站後，劉平不依不饒，在車上吵了一陣子，喊著讓司機送她回去，我因為受不了難聽話、胸悶而中途下車，僥倖躲過一命。”
爭吵很快變得失控，成了打鬥，一場可怕的慘劇正悄然降臨。據公交內的視頻顯示，10點8分49秒，當車行駛至長江二橋距南橋頭348米處時，劉平右手持手機擊向冉湧的頭部右側， 8分50秒，冉湧右手放開方向盤還擊。隨後，劉平再次用手機擊打冉湧肩部，冉湧用右手格擋並抓住劉平的右上臂。
視頻顯示當時的打鬥情節▲
8分51秒，冉湧收回右手並用右手往左側急打方向，當時時速為51公里，導致車輛失控向左偏離越過中心實線，與對向正常行駛的時速為58公里的紅色小轎車相撞後，衝上路沿撞斷護欄後仍無法停下，隨後整車墜入滾滾長江中。
“大巴車，大巴車，掉江了！”一些路過的車主驚叫起來。很快，公交車身就被江水吞沒，留下一個巨大的漩渦，沉入70米深的河床。官方公佈的視頻裡記錄下15名司乘墜江前的最後一幕：尖叫聲、哭喊聲頃刻間爆發出來，被江水切斷的視頻畫面陷入了無邊無界的黑暗之中。
凌晨的歌聲
“生命是一場無法回放的絕版電影，有些事不管你如何努力，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就算真的回去了，你也會發現，一切已經面目全非，唯一能回去的，只是存於心底的記憶。”這是公交司機冉湧在一款K歌APP的肖像圖片中的文字。
在這款軟件中，他的網名是“龍行天下”，和他的微信名一樣。從4月13日第一首《掌聲響起來》至事發，他一共上傳了29首自己唱的歌曲。
22路公交司機冉湧（網絡圖）▲
28日凌晨5點24分，冉湧上傳了一首自己唱的《再回首》。這是他第2次演唱這首歌曲。頭天晚上9點44分，他第一次上傳，留言稱“沒唱好”。由於他上傳歌曲的時間要麼在晚上要麼在凌晨，出事後引發了不少質疑。
一些網友認為他可能存在疲勞駕駛。但他的一位同事朱磊（化名）對此說法並不認可。他告訴鄭州晚報記者，22路共有20輛公交車40名司機，作為早班司機，每天5點起床很正常，有時4點多就起了，“K歌也算是緩解、釋放壓力”。
在萬達廣場（港口）公交起點站的指示牌上清晰地標明，22路車夏季的運營時間是早6點至晚9點半，冬季運營時間是6點半至晚9點。“幹我們這行，都是兩班倒，挺辛苦的，也乏味，每月也就3200塊錢左右，勉強夠用。”朱磊說。
42歲的冉湧其實並不是新手，從1994年10月領取駕駛證，至今已有24年駕齡。朱磊和同事們聊起他都很惋惜，“他跑22路六年了，我們經常見面，處得還可以。現在他出了事兒，對我們刺激很大，同事一場，都很難過，也很驚詫。”
事實上，儘管工作上比較拼，但冉湧過得並不如意。他的一位鄰居陳然（化名）表示，冉湧從農村來城區10多年了，換了幾個工作，“他離婚後，和父母、哥哥一塊租住在破舊的老式房子裡，80平方米，光線昏暗，住了好幾年了。”
女乘客劉平乘車示意圖▲
“他當過兵，愛健身，很注意個人形象。”陳然說，冉湧租的房子樓下有個小賣部，冉湧隔三差五會買包煙，“戒是戒不掉了。”幾個月前，他談了個女朋友，幹勁更足了，“公交司機工作還算穩定，只要肯幹，餓不著。”
墜江發生後，萬州警方先後調取監控錄像2300餘小時、行車記錄儀錄像220餘個片斷，排查事發前後過往車輛160余車次。31日凌晨0時50分，潛水人員將車載行車記錄儀及SD卡打撈出水後，警方多次模擬試驗，對SD卡數據成功恢復，提取到了事發前車輛內部監控視頻，事件的真相也在一步步地逼近。
28日凌晨5點01分，冉湧離家，5點50分駕駛22路在起始站萬達廣場（港口）發車，沿路線正常行駛。警方還對冉湧事發前幾日的生活軌跡進行了調查，其行為無異常。事發前一晚，冉湧與父母一起用晚餐，未飲酒，晚9點多回到自己房間，精神情況正常。可是，這一次，他再也無法K歌了。
揪心的救援
如果不出意外，76歲的鄉村退休教師周大觀，此刻應該在幸福路上悠閒地散步，這是他的愛好。他的家就在長江二橋北頭，由南向北的22路公交過橋後，他會在二橋北橋頭站下車，然後順著幸福路走不了多遠就到家了。
“父親是22路的常客，誰會想到這麼巧，偏偏就給撞上了。”11月2日，公交墜江事件的第5天，43歲的萬州區汶羅小學任體育老師周小波仍然沒能從喪父的巨大的陰影中走出來，他的眼神里布滿血絲，“那天我去接他多好！”
10月28日早晨6點多，周小波要去看體育比賽，給父親周大觀隨口說了聲。周大觀聽後要求搭車順道去西山公園看菊展，他走得匆忙。來不及吃一口早餐。給父親送到公園門口後，周小波對父親說，“看完後早點回家。”周大觀回答，“你自己好好工作就行了。我看完菊展，坐22路公交回去，你不用管我。”
令周小波想不到的是，這竟然是自己與父親的最後一次對話。
救援者周小波回憶父親，難掩悲傷。▲
“我正在開會，突然接到姐姐的電話說爸爸的電話打不通了。”起初他認為很正常，還勸姐姐彆著急，在家裡耐心等。很快地，他聽到了一個萬分震驚的消息，公交墜江了。直到那一刻，他也沒把父親的失聯和這個消息聯繫在一起。
周小波在當地小有名氣，除了體育教師，還有另外一個身份——萬州藍天救援隊副隊長。“生命第一！”他立即請假，趕往長江二橋救援前線。路上他忍不住一連給父親周大觀打了20多個電話，但一直無法接通，他心裡越來越不安。
果然，他的父親沒有躲過此劫。下午2點多，周小波和隊友們在出事水域用聲吶設備對沉沒的公交進行探測、定位，姐姐又來電話了。沒過多大會兒，警察也打電話來說通過刷老年公交卡的記錄，確認他的父親就在出事的那輛車上。
周小波的眼前頓時一黑，悲痛欲絕的他差點暈倒地上。曾參與過九寨溝地震救援等多場救援的他，永遠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父親會成為自己的救援對象。在這起墜江事故中，周小波成了最特殊的人，既是遇難者家屬，也是現場救援者。
墜江公交被打撈上岸▲
10月31日深夜11點28分，墜江的22路公交被打撈出水。救援人員脫帽、默哀，救援水域停靠的船隻也都拉響了汽笛致哀。周小波身在其中，看到遇難者遺體被陸續打撈上岸，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淚水奪眶而出。
今年初，他剛剛失去了母親。短短的八九月後，他再度失去了父親。
“一車人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作為救援人員，我必須控制自己的情緒，還要把救援做好。”周小波說，父親對他參與藍天救援隊一直非常支持，“他是一個好人，他在，總覺得有個肩膀可以依靠，現在他走了，心裡空蕩蕩的。”
父親走後，他去了殯儀館好幾次，還是不敢相信。對他而言，最遺憾的事情是再也沒機會盡孝了。家裡的燈徹夜亮著，他說，“燈亮著，好等父親回家。”
致命的代價
據萬州汽車運輸(集團)萬州公交分公司從事故車輛上採集的數據顯示，9點52分至9點59分，短短的7分鐘內，共有8名乘客上車刷卡，其中3張卡為老人卡，其餘卡均為普通卡。最後兩名乘客上車刷卡的時間為9點59分。
在官方公佈的15名墜江司乘中，最慘烈的莫過於一家四口均在公交上遇難。
11月1日上午，鄭州晚報記者在江南一小區內走訪時，鄰居們議論紛紛，痛惜不已。一名鄰居說，出事的女子董冰（化名）25歲，當天帶著母親及倆孩子坐22路去江北的萬達廣場遊玩，“一家四口都遇難了，最小的孩子才1歲多。”那一天，電梯裡和小區門口的監控，留下了兩個孩子向前行走的歡快身影。
那天，25歲的董冰帶著兩個孩子和母親，坐上了22路公交車。電梯裡和小區門口留下了孩子們歡快的身影
這位鄰居說，董冰的父親因承受不了巨大打擊，當時就被送進了醫院。“真的太慘了”，她說，“白天董家沒人，到了晚上，燈會亮一會，能隱約聽到哭聲。”
家裡陽光正暖，董冰和孩子出門前穿的拖鞋還在。這個家跟她們離開的時候是一樣的，這個家在等著她們回來。▲
老年乘客中有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為了慶祝兒媳的55歲生日，獨自坐22路公交出發，沒想到這一去竟是永別，留給全家人的是無盡的傷痛。
而伴隨墜江事件的持續發酵，萬州區22路公交的更多故事也被 “挖”出來。3年前的2015年12月12日，一位女乘客由於沒有聽到廣播坐過了站，遷怒司機破口大罵。司機忍無可忍還嘴，女子竟然衝向司機並搶奪方向盤，造成車輛失控撞向行道樹，車頭受損，車上乘客也有不同程度撞傷，女乘客隨即被刑拘。
“一個人錯過一站，一車人錯過一生。”11月2日，萬州官方公佈公交墜江事故原因系乘客因與司機激烈爭執、互毆至車輛失控所致後，網絡上一片唏噓：一場只因坐過站的小事，竟釀成15條人命的慘案，代價沉重得令人窒息。
22路公交墜江現場▲
那麼，誰來守護行駛中的公共安全？怎樣讓悲劇不再重演？
“重慶公交墜江事件，顯然是一個巨大悲劇，同時也是一個很好的反面教材。”浙江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客座研究員夏學民告訴記者，駕駛員處置不當，是一個重要因素。公交公司必須制定更為嚴密科學的應對突發情況的行為規範。平時要加強對駕駛員訓練，防止駕駛員任性。同時他主張在公交車駕駛室設置安全警示標誌，提醒他人不得隨意靠近並干擾駕駛員。明示應該承擔的法律責任。
西南政法大學教授張力認為，行駛中的公共安全需要社會公眾一起維護。對於突發的威脅公共安全的事件，絕對不能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否則自己也有可能成為最終的受害者。國家應當在全社會範圍內加強公民社會責任意識的培育。
廣東廣信君達律師事務所律師陳一天建議，可以以“重慶公交墜江事件”為契機，喚醒更多的規則意識，號召公眾共同遵守公共交通安全義務，普及公共安全知識與法律規則。畢竟“生命是一場無法回放的絕版電影……公交過站了還有下一站，生命過站了哪有下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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